紅軍不怕遠征難,
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
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雲崖暖,
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裏雪,
三軍過後盡開顏。
1935年10月
譯詩
紅軍豈畏懼遠征的艱辛,
千山萬水化區區小事不足道來。
五座大山蜿蜒蕩起細小的波浪,
高峻的烏蒙山也如腳下流動的泥丸,
金沙江的水波拍打著溫暖的懸崖,
大渡河上橫跨了寒冷的鐵索橋。
最是歡喜岷山的千裏白雪,
三軍將士過了此處都笑逐顏開。
賞析
長征如此偉大復雜的題目,毛主席以壹首短短的七律濃縮了它的景觀,其中包括了多少驚險,多少曲折,多少悲壯,多少感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詩人就長征的題材寫過《憶秦娥·婁山關》、《十六字令三首》、《念奴嬌·昆侖》、《清平樂·六盤山》,這些詩都是寫壹景壹地,並以此來表達心情,著重在於側寫。而這首《長征》,從題目就可看出,是寫整個長征的經過與感受,詩人從正面挺身而出,運酣暢之筆朝四面八方抒寫,景致轉換向前,壹首八行七律擔當了二萬五千裏,擔當了壹個龐大的包羅萬象的主題。
如今“長征”這個詞語已成了我們日常生活中頻頻使用的壹個詞語(含有豐富的引伸意義),它是毛主席畢身提倡的壹個主題——繼續革命的主題。那就是“壹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要不停步,要前進,前進,更前進。即便在鄧小平時代改革開放的草創時期,就曾提出出自“長征”的壹個口號:黨中央號召全國人民,尤其是全國青年爭當“新長征的突擊手”,它的意義是重大的。猶如詩人毛澤東在奪取江山後也說過類似的話,萬裏長征只邁開了第壹步,同誌們任重而道遠。打了江山還要建設江山,這些都真正形同長征。而且在中國人的傳統文化中,長征也比喻壹個人應壹生奮鬥,自強不息,沖鋒不止,直到生命的盡頭。再推而廣之於全人類,任何壹個人的壹生不正好就是各自的壹場長征嗎?由此可以想見這個詞語的幅射面,及博大豐富的意義了。在我們中國更是如此,不僅有“新長征的突擊手”,還有任何新的領導人出來都要提出新時期及新時期的任務,而新時期就意味著新長征,新長征就是指新奮鬥。
我在此僅舉壹真實的例子,說明“長征”在我們生活中所形成的壹個新的文化語境的魅力。那是1988年初春,我同重慶的壹個好朋友李光來往密切,據他說,他的父親是楊尚昆過世的夫人李伯釗的哥哥。因此楊尚昆來重慶時(當時他任國家主席),李光作為親威拜見了長輩。當他對我談起此事時,他說(形象是堅定傲氣的):“他們(指楊尚昆及老壹輩革命家)是老紅軍,經歷過二萬五千裏長征。而我們(指他自己)都正在經歷新長征,靠自己在新時期闖出壹條路來。”的確李光當時正轟轟烈烈地開辦公司,同時也是壹個抒情的吉它手和藝術歌曲的熱愛者,他對美有壹種感受和向往,當他想把這種感受與向往用文字表達出來的時候,不禁脫口說出了“我是新長征的突擊手”。
讓我們再慢壹點進入《七律·長征》這首詩具體的美境吧,讓我們重溫壹遍詩人自己對長征之美的解釋:“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壹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麽?十二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二萬余裏,縱橫十壹個省。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麽?沒有,從來沒有的。長征又是宣言書。它向全世界宣告,紅軍是英雄好漢,帝國主義者和他們的走狗蔣介石等輩則是完全無用的。長征宣告了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圍追堵截的破產。長征又是宣傳隊。它向十壹個省內大約兩萬萬人民宣布,只有紅軍的道路,才是解放他們的道路。不因此壹舉,那麽廣大的民眾怎麽會如此迅速地知道世界上還有紅軍這樣壹篇大道理呢?長征又是播種機。它散布了許多種子在十壹個省內,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將來是會有收獲的。總而言之,長征是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的結果而告結束。”(引自毛澤東的《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壹文)
這首詩首聯是全詩的統領,壹開場就道出紅軍不怕艱難,視萬水千山的漫漫征途為小事壹樁。在此不僅寫了紅軍不懼自然界的困難,也明顯地暗示了圍追堵截的敵軍更不值壹提,對於紅軍來說,他們只是等閑之輩,不堪壹擊。
接著頷聯、頸聯四句從首聯所營造的浩大的外在與內在的空間中脫穎而至,進入具象的細部勾勒,詩人從容地告訴我們到底什麽是“萬水千山”。詩人開始習慣自然地運用他精湛的典型毛氏詩藝的劍法,優美而具神奇效果的地理名稱以及動詞。連繼出現“五嶺”、“烏蒙”、“金沙”、“大渡橋”這壹連串的地理名詞遞進(毛詩特點,前面論及,此不贅述)不僅是交待了故事的遞進,也交待了心理感受所引起的層層情緒遞進。藝術造型上也顯得極為工整,從山再到水。是什麽山呢?“逶迤”、“磅礴”之崇山高嶺,但在詩人的眼裏卻如小小細浪以及小小的泥丸,不足掛齒也,其實質是藝術地再現了紅軍不屑於萬般艱難險阻,視之為小事。這個再現的藝術過程中通過行雲流水般的對比及誇張來達成的,得來並不費功夫,全仗經年歷月的生活觀察及藝術修養。那麽又是什麽水呢?金沙江水拍打溫暖的懸崖,意境美妙絕倫,風景本身就如詩如畫,作者在此沒有正面描寫巧渡金沙江的戰鬥,因當時情況亦是緊急的。1935年5月3日,中央紅軍幹部團在後有強大敵軍的追擊下在雲南祿功絞車渡,僅用七只小船,經過九天九夜偷渡過了金沙江,全殲對岸守敵,甩掉了追兵,突破了重圍。對於這次如此驚險的勝利,詩人運用象征主義的通感藝術手法把嚴酷的戰鬥隱了下去,卻把寒冷的江水寫得溫暖如春,它正懷以從容不迫的欣喜之氣緩緩拍打著夾江的懸崖,詩人得以在江畔流露出勝利的宛若春水般的歡悅。緊接著是冰冷的鐵索橋橫跨在大渡河上。紅軍搶奪瀘定橋是長征中最英勇、最不可思議的激戰,雖不是大規模的人海戰,卻是顯現單獨個人的天才精兵之戰,鐵血亡命之戰,旋風般的理想之戰,真正堪稱紅軍之鷹飛過了瀘定橋。那時,紅軍剛過了金沙江,“跳出了數十萬敵人圍追堵擊的圈子,取得戰略轉移中具有決定意義的勝利”(劉伯承《回顧長征》)。隨即而至的強渡大渡河談何容易。連太平天國時的壹代名將石達開也身敗於大渡河,竟是英雄末路,可悲可嘆。但紅軍在大詩人毛澤東的率領下,壹舉沖橋成功,那就是我們從小耳熟能詳的十八勇士全身武裝,攀踏著懸空的寒冷鐵索,拿了敵人的橋頭堡。後繼部隊才得以跟進踏橋過了大渡河。對於這壹次驚天動地的惡戰,詩人僅用“鐵索寒”三字便已使場面栩栩如生、英勇激烈了。這二句中的壹“暖”壹“寒”二字,含有不盡之意味,張弛奔競,起落生姿,不露拔工而又有天然之光輝。
最後二行(即尾聯),詩人終於發出出自肺腑的贏得長征勝利後的喜悅之情,二萬五千裏轉戰的目的地已經到達,三軍大會師近在眼前,全軍上下都在喜笑顏開。按毛主席1958年12月21日的批註:“三軍:紅軍壹方面軍、二方面軍、四方面軍。不是海陸空三軍,也不是晉國所說的上軍、中軍、下軍的三軍。”
“更喜”二字用得好,有婉轉回腸之意,喜上加喜之概;“三軍”用得妙,這個詞語本來就是自然帶有古漢語之美,加上按前面毛主席自己的說法是指當時的紅壹、二、四方面軍,這古意盎然的“三軍”又憑添了當代漢語之美,豈不是難能可貴,羚羊掛角獲了壹個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