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是非、人的變遷在大自然裏面非常渺小,在王維看來,青山與白雲才是永恒的。
我自從回鄉以後,就愛上了田園詩,田園詩人裏最愛王維。而蔣勛先生也將王維排到了李白之前,那麽我們的問題是:
1. 王維為什麽會選擇退隱?
2. 為什麽稱王維為“詩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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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詩而論,唐朝詩人裏李白第壹;就才華的全面性來比,唐朝詩人裏王維第壹。王維多才多藝,詩文、書畫、音樂無不精通,這使他的詩作既富音律之韻,又多繪畫之美。
宋蘇軾評曰:“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蔣勛是壹位在美術上頗有成就的壹位藝術大師,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壹種信仰,而自己用布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想必正是因為這樣,蔣大師才會將這位有山水田園詩人、畫家稱號的王維在他的《蔣勛說唐詩》中作為第三章節來講,並且提到了李白之前。
王維擅長用蕭疏清淡的水墨筆法作畫,風格獨特,自成壹家,被後人稱作山水畫南宗的開山鼻祖。
他的繪畫強調寫意,追求神似,不重寫實而重在表達主觀情致,所以就具有了詩的情韻和意趣,即“畫中有詩”。
而王維在繪畫、音樂、書法方面所具有的深厚藝術素養,使他在創作詩歌時,能更加精確細致地感受到和捕捉到自然界的美麗之處,並能夠將美妙的景色和神奇的音響訴諸筆端。
使得他的詩中有畫壹般的場景和意境,有書法自然靈動的變化,這樣就無形中形成了他獨有的“詩中有畫”的藝術風格。
而王維又篤誌奉佛,晚年在退朝之余,焚香默坐,以誦禪為事,因而他的詩作極富禪趣,尤其是山水田園詩。
現在的人喜歡拿“實力派”與“偶像派”來給明星歸類,在我的心裏,王維就是實力與偶像集於壹身的天皇巨星。
後人形容王維長相“妙年潔白,風姿郁美”,可以說是氣質卓然。長得好看,詩棋書畫音律無壹不通,家有“輞川別墅”,官至尚書右丞,更要命的是,他還專壹。
自打三十壹歲死了老婆,就壹直光棍到死,也沒聽說任何花邊新聞,簡直人間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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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是壹個非常復雜的角色,在《輞川集》這壹系列詩當中,我們看到了壹個王維,壹位詩佛。
佛或山水,在王維的世界裏非常重要。
但在充滿了矛盾的唐代,每壹個個體的生命都有很多不同的追求——可能追求貴族的華麗,可能追求俠士的流浪、冒險,也可能追求塞外的生命的放逐,在王維身上,這些追求都有。
所以,如果認為王維只有壹種樣貌,可能是非常大的誤解。
王維出生於公元701年,李白也是這年出生。盛世大唐,文曲星接二連三下凡,遍地都是神童,想想也蠻詭異的。
王維十五歲就名動長安,是王公貴族的座上賓。二十歲狀元及第,似乎預示著此後就是飛黃騰達,沒有想到後面還有什麽在等著他——其實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什麽在等著我們。
風流倜儻的狀元郎當的第壹個官是負責官方樂舞教習。
後來因為團員接私活,王維以管理失察之罪,被貶去當倉庫管理員,壹當就是五年。真是暴殄天物,不用想都知道他心裏有多郁悶。
寫“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張九齡任中書令後,王維壹度被提拔,他在那段時間也是非常積極入世想有壹番作為的。
無奈,開元末年,有“賢相”之譽的張九齡被李林甫取代。李林甫任中書令,這是玄宗時期政治由較為清明而日趨黑暗的轉折點。也是王維最終歸隱的起因之壹。
“安史之亂”中王維被安祿山捉住,被迫出任偽職。後來,安祿山失敗了,曾經跟隨他或者說屈服於他的人開始受到朝廷懲罰,王維被抓進了監獄。
幸好他有壹個弟弟叫王縉,曾經幫助唐肅宗繼位,就以削官來保哥哥的性命,王維才有了壹條活路。
將此事引為平生之恥的王維自此萌生退隱之意,買下終南輞川別墅,終日與山水為伍,參禪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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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人到中年時,隱居藍田輞川,當時的他也許只想遠離朝政、遠離喧囂、隱居山林、靜心修行,沒想他卻開辟了唐詩新派,並壹舉成為唐朝山水田園詩的鼻祖。
初看這壹時期的力作,王維用他常有的五言和五律對自然山水進行了白描,但經過蔣勛先生的解讀,讓我們發現這山山水水的平淡背後,還寄托了詩人對自然的認識、對生命的領悟。
如《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王維在孟城坳建了壹個新家,這個地方原來很繁華,但是現在已經荒廢了,周邊只剩下壹些殘敗的柳樹。
“來者復為誰”,以後還會有誰在這裏興建家園呢?這個家園繁華之後,會不會再次衰敗?
曾經繁華的地方沒落了,就叫廢墟;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現在居住的繁華之地,有壹天也會變成廢墟。
王維覺得生命裏面有種無奈,對生命有種哀傷,因為他看過繁華,經歷過開元盛世。
蔣勛先生在書中寫道,“詩只是在妳最哀傷、最絕望的時刻讓妳安靜下來的東西。
最近我碰到壹些早年間的學生,他們經歷了繁華,有些忽然就發生了變化,比如離婚,比如事業失敗,比如至親死亡。壹般在四十歲左右的時候,生命中開始碰到這些事情,如果能想起這些詩句,或許會有面對生命的平靜。
詩在生命中發揮的作用,常常是在某壹個時刻變成妳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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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辛夷塢》中“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山中的辛夷花在綻放那紅色的花萼,花開花落,本該是壹種自然的常態,蔣先生的解讀中,王維又向我們道出了壹種人生的狀態:我們能不能找回自己為自己“發紅萼”的時刻?
在孤獨的山中,沒有任何人來,是不是可以茂盛地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在這裏,講的是絕對的個人生命的完成,這個生命不是為了別人而存在,是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非常單純。
我們常常為別人活著,不知道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妳壹個人,妳會用什麽方法活著。
王維經歷了大繁華之後,忽然很希望自己是壹朵開在山中的花,沒有人來看,自開自落。這是生命的本質現象。
蔣勛先生覺得,王維的詩非常像廟裏的簽。他壹直很希望有壹個很小很小的廟,廟裏面有壹個簽筒,簽筒裏抽出來的簽就是這樣的四句詩。
大家可以設想壹下,如果情感受挫,妳抽到壹個這樣的簽,會怎麽理解?如果最近忽然事業有壹點不如意,抽到這樣壹個簽,又會怎麽反應?
我不知道抽簽的人會怎麽想,但應該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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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欒家瀨》中“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王維描寫的依舊是簡單的秋雨、急流、白鷺之景,但蔣先生卻讓我從中又悟出了文字背後詩人對起起落落的人生常態的認識,詩人在客觀講風景,卻又深邃地帶出了壹種生命的狀態。
再來看《欹湖》:“吹簫淩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壹回首,山青卷白雲。”洞簫聲遠,長天日暮,湖上回首,山靜雲飛,不見人影。
人的是非、人的變遷在大自然裏面非常渺小,在王維看來,青山與白雲才是永恒的。
王維的詩影響了後來的山水畫,人都畫得很小。人在自然當中幾乎是看不見的,只是壹個非常卑微的存在。
王維的詩多是看山看水,看出山水的本質,看出生命的本質,非常像禪宗的偈語。他是壹位詩佛,在山水之中布道、明理、悟禪、省身。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是晚年的王維。
他太疲倦了,經歷了“安史之亂”的大變故以及個人的急劇沈浮,他“壹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雖未必能消去無盡傷心,卻完成了山水詩由主玄趣向主禪趣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