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壹天,對門壹家富翁為其母做生日,請唐伯虎繪畫題詩。他才思敏捷,揮毫落紙,壹幅《蟠桃獻壽》圖頃刻而就。接著信筆又寫下四行詩。第壹句是:“老婦不是人”。“不是人”還了得,此語壹出,舉座失色。唐伯虎接著寫下第二句:“好像南海觀世音。”兒孫們轉怒為喜。誰知第三句竟是“生下兒子是個賊”。那富翁怒形於色,正待發作,第四句又寫了出來:“偷得蟠桃獻壽星。”富翁頓時改顏贊許,合家高興透了。
這首詩語出驚人,不同凡響。真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四行詩貫串了壹個主題思想:祝壽說好話。“好像南海觀世音”自然看起來“不是人”,“不是人”與“觀世音”思想壹致:“偷蟠桃”的無疑是個“賊”,前後照應,判斷恰當。然而他並非罵妳是偷雞摸狗之輩,而是把妳贊為“齊天大聖”。此詩壹反壹正,使人的心情也壹怒壹喜,最終導致合家高興。
詩是語言的藝術,它的形式是短小的。如何在短小的形式中獲得較大的容量,這就需要緊緊抓住壹個中心。如果東壹榔頭西壹棒,看起來寫了很多事情,但別人從中所得卻很少。只有緊緊圍繞主題,讀者在寥寥數語中就能領會到集中深刻的思想。做詩要遵守同壹律,從消極方面來看,是要防止思想不確定,前後不壹貫,避免邏輯矛盾;從積極方面看,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主題思想。
古人有開社賽詩的遊戲。或者出題限韻,各成壹絕;或者妳壹句,我壹句,來個珠聯璧合。做得不好便要罰酒三杯。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說到大觀園裏的公子小姐們結了個海棠社,商量好出題限韻,每人都要做壹首。社長李紈出題詠白海棠,迎春定下七言律和“門”字韻。各人做詩,只能詠白海棠,不能妳詠菊,他又吟別的,並且妳不能來個五言詩,也不能違了“門”字韻,否則就要受罰。這“出題限韻”,就是要求統壹性,不能各行其是,不然就是違反同壹律。
可是在皇帝面前對對子,卻不是壹件輕松事。乾隆皇帝為編纂壹部包羅天下千年之書的《四庫全書》,連下三道聖旨,召回被自己以“坐泄機密”罪罰至新疆充軍的大才子紀曉嵐。明天就要任命紀曉嵐為主編官了,乾隆又猶豫起來。他決定第二天先采用老辦法——出對聯句,考考這位大才子。
“朕說‘兩碟豆’。”乾隆開口了。
“我說‘壹甌油’。”紀曉嵐緊緊跟上。
“朕說‘林間兩蝶鬥’。”乾隆利用諧音轉換了概念。
“我說‘水上壹鷗遊’。”大才子如法炮制,壹毫不爽。
“人雲‘南方多山多水多才子’。”乾隆只得轉換話題。
紀曉嵐略壹思索,微微壹笑。乾隆以為他也想開溜。哪知他字句鏗鏘朗聲對道:
“我說‘北國壹天壹地壹聖人’。”既對仗工整地對上了乾隆的“人雲”句,又巧妙地拍了皇上的馬屁。
乾隆壹聽,呵呵大笑,立即授職。
明代莆田人姚旅的《露書》中收錄了壹個詩壇趣話。有人送枇杷給壹個縣令,錯寫成“琵琶”。縣令便笑著吟哦起來:“‘枇杷’不是此‘琵琶’,只恨當年識字差。”剛好旁邊有個客人,隨口就續了兩句:“若使‘琵琶’能結果,滿城簫管盡開花。”縣令大為嘆賞。“琵琶”與“枇杷”同音不同義,不能互相代替,混淆了就是違反同壹律。客人通過采用類似於修辭學上的“飛白”手法,明知其錯,故意仿效。假定“琵琶”像“枇杷”那樣是有生命的東西,會開花,能結果,壹花引來萬花開,從而巧妙地把“琵琶”與“枇杷”聯系起來,天衣無縫、不留痕跡地消除了別字毛病。這真是同壹律的靈活應用。
寫詩要遵守同壹律,作文也要遵守同壹律。
清代戲曲理論家李漁在《閑情偶寄·立主腦》中說:“古人作文壹篇,定有壹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之言之本意也。”
古人強調立意是文章的主腦,寫文章應“壹意到底”,不能“二意兩出”,使得“意多亂文”。古人說的意和現在所說的主題的含義很接近。王夫之指出:“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壹二也。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
李漁與王夫之都強調了作文壹定要確定主題思想,就是要“立意”。全篇文章都要圍繞主題來展開。從布局謀篇,到遣詞造句,都要以“意”為統帥。否則就成烏合之眾,壹盤散沙,下筆千言,離題萬裏。
袁枚在談立意與用詞的關系時說:“意似主人,辭如奴婢,主弱奴強,呼之不至。”袁枚只說到“主弱奴強,呼之不至”,縱使呼來了,也要以辭害意的。
寫文章,都會碰到壹個思路問題。顧名思義,思路,就是指思想的路數,是指壹個連貫的有條理的思維活動過程。布局謀篇就是思路的連貫、條理的反映,毛澤東同誌說:“寫文章要講邏輯。就是要註意整篇文章、整篇說話的結構,開頭、中間、尾巴要有壹種關系,要有壹種內部的聯系,不要互相沖突。”這種“關系”、“內部的聯系”,就是同壹律在文章中的具體表現。
文章的結構要講究“內部的聯系”,壹支好的樂曲同樣也要講究“內部的聯系”。據說“主題”這個詞來自德文,最初是壹個音樂的術語,是指樂曲中最具有特征並處於優越地位的那壹種旋律,也就是主旋律,它表現壹個完整的音樂思想,是樂曲的核心。
就拿交響樂來說,它通常有四個樂章,這四個樂章,根據全曲中心命題,作“起”、“承”、“轉”、“合”的安排。每個樂章,都有自己的主題,由壹句或多句樂曲的旋律組成,它構成音樂語言的基本單位,後面的音樂,像做文章壹樣,都沿著這主題上下發揮、開展。
為了樂章的充分發揮,通常都有第二或第三主題出現,稱為副題。這副題有時和第壹主題關系較深,有時完全是壹個新的東西,也可說是對立的矛盾。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從全章來說,還是相關的。如果作曲的人來個野馬狂奔,或都寫些毫不相幹的東西,那就同樣要犯“下筆千言,離題萬裏”的毛病。
無論是寫詩、作文,還是繪畫,譜曲,為了突出主題思想,就要有所取舍,這就是所謂“有所失才有所得”。好的作品,總是敢於作大膽的取舍。取舍的根據之壹,就是保持文氣的貫通亦即保證同壹律在全文、全樂章中的貫徹。
報紙上曾登過壹篇題目叫《華羅庚傳奇》的文章,說華羅庚13歲時讀初二,國文老師布置寫壹篇讀胡適《嘗試集》的心得。他看了這本書的代序就掩卷了。這是因為胡適自己寫的代序中有這樣幾句:
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這話未必是。
我今為下壹轉語:自古成功在嘗試。
華羅庚壹看,便不以為然。他說:這裏的兩個“嘗試”是不同的概念,第壹個“嘗試”是只試壹次的意思,第二個“嘗試”卻是試無數次的意思,胡適對“嘗試”的概念尚且混淆,他的《嘗試集》還值得我讀嗎?
壹個少年,對大人物不迷信盲從,這是令人欽佩的。
根據陸遊詩的出處,可知陸遊詩中的“嘗試”確實是只試壹次的意思,而胡適的“自古成功在嘗試”中的嘗試並不是這個意思。因為他緊接著就說:“莫想小試便成功,哪有這樣容易事!有時試到千百回,始知前功盡拋棄。”可見,這是試無數次的意思。
通常,我們在說話寫文章時,特別是在科學論文中,最好是用壹個語詞表達壹個確定的概念,但在文學作品中大可不必拘泥。壹詞多義,往往起到特殊的表達效果。況且胡適沒有混淆概念,“放翁這話未必是”中的“未必是”,是對前壹句的否定。古往今來,壹次成功的事不是沒有。胡適又作了特別說明,“為下壹轉語”,意思是說,我要強調的是壹次次嘗試。
陸遊強調壹次成功自古無,胡適究竟比陸遊高明,他進壹步指出,要成功就得壹次次嘗試。華羅庚那時畢竟年少,攻其壹點,不及其余,他不了解《嘗試集》在中國新文化運動中的地位。這本白話詩集其實是值得好好讀壹讀的。
有位英國詩人寫了壹首詩,其中有:“每分鐘都有壹個人在死亡,每分鐘都有壹個人在誕生。”詩發表後,壹位數學家來信質疑說:有幾行詩不合邏輯。每分鐘生與死人數相抵,地球上人數將永恒不變。確切說,每分鐘有1.674 9人在誕生。因此鄭重地建議將詩改為:“每分鐘都有壹個人在死亡,每分鐘都有壹又六分之壹人在誕生。”誠如此,優秀的詩歌就全要改成科學論文了。須知,詩人的這句詩只是形象地說明地球上時時刻刻都有人在死亡,也有人在誕生,而不是在做人口統計啊!
唐代大詩人杜甫的《古柏行》中有“蒼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兩句。蒼皮指樹幹,黛色指青黑色的樹葉。很有數學頭腦的北宋著名科學家沈括便根據《九章算術》來計算。這棵古柏高達二千尺,直徑卻只有七尺。他認為比例太失調,於是責問道:“四十圍乃徑七尺,無乃細乎?”殊不知詩聖是運用誇張手法來極言古柏的高聳、雄偉和挺拔,而不是搞測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