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壹個漫長
垂死的夏季的盡頭。
我們告別了楓樹蔭蔽的靈臺上
壹個楊木盒子裏他的骨灰,
回到家中,開始揀選:
這個帶走,
這個留下。
抽屜裏三個黑色的皮夾
扁扁的壓在白襯衫之下,
皮子舊得幾乎
牛皮紙那麽薄,
邊緣磨成了蕾絲。
我打開的第壹個釋放出壹簇線頭,
它盤旋著落下
像壹張精致的翅膀
來自某個曾經的生命。
其他什麽也沒留下
除了壹疊模糊的名字
和面孔,而我們曾是票根。
多少次,灼人的陽光
從城西壹路射入車窗,
艱難挪動的堵車路上,煎熬
在那輛陳舊的大眾汽車裏,兜裏的這個腫塊
是否使他煩惱?壹切
終將潰散,這無休止的收入
與支出,這日復壹日的摩擦
使生命耗盡。
有時妳身邊最後攜帶的東西
最難割舍,那壹刻
在拉開的抽屜前
握著掏空的皮夾,
往事忽然全部回到了妳的手中,
只是更輕了,它飄浮著如同壹個願望,
世界最終履行的承諾中
饑餓的承諾。
鷦鷯
致芭蕾舞女演員L.N.
有壹次,壹只鷦鷯
被困在車庫裏
從壹扇玻璃窗撞向另壹扇
最後,它蹲伏在窗臺上,精疲力竭,
我緩慢的話語撫慰著。誰知道
這甜美的歌者聽到了什麽?
它深色的眼睛
圓瞪,絕望,
我竟被允許
握住如此的顫抖,
這龐大且微小的心臟
這無法丈量的脆弱
強烈地敲打著我的手指。
來到外面,我釋放雙手,
決心來自
所有監禁者
***享的渴望:
天空足夠
人或鳥,
靈魂細小的脊骨
舞開各自的門閂。
瞄準
當然妳要把子彈放在
妳眼睛的方向。
可心臟是個喧鬧的器官:
正當妳的瞄準器遊移到
靶心,它稍微壹跳
妳措手不及。
妳學習屏住呼吸
足夠遠地扣壓扳機
才不會傷到自己。
我是說,如此緩慢,如此輕聲細語
妳的脈搏得到暗示
閉上了嘴。相信我,
當槍管末端
黑色的準星
開始固定,
光停止思考是不夠的。
妳的血液需要
無比安靜。
妳必須像死了壹樣。
日出
那時我壹定二十出頭
無知得絕望。
我徹夜不眠地驅趕
冒煙的文字,單獨或者結合
它們總不合適。
夜晚如此寒冷的
四月,我窗下的屋頂
在破曉之時
正變得蒼白。
我跨出窗臺,等待
萬物漸顯的輪廓
分離,完美的獨立
而後光線
柔和的黃金觸碰樹枝,
臉頰和手指,還有屋頂上
每粒鵝卵石的壹邊。
光的獻禮,無需語言,
這世界的每個瞬間
已起身與它會面。
信號
今晚的那些飛蛾,妳說
是倚窗的旗語,
什麽也沒傳遞。它們看見
自己銀色的肩角平衡著
真實的月亮,而實際的路線
只是在盤旋。
有時候我們***享的光
似乎很遙遠,我們把自己
更緊地擰進相互的瞪視
直到我們蓋著陰影的臉
穿梭於燈前,燈
是讓我看清妳的唯壹。
於是我們中壹人摸到開關
把光熄滅。
此刻,翅翼張開
無聲地從窗上剝離
像思想,或者最後的羽毛,
枕頭上抖落的白色謊言。
書法
長長的裝滿黑夜
這些橡木劈開了
仿佛只被光
它們沿著斧子躍起
閃亮如紙面。
木紋的走向似河流
迂回穿越艱難的國土,
或者煙依仗冰封的天空
神秘地卷曲。
我幾乎想象
於天將亮時
在多石岸邊的壹座木屋裏
破譯壹個故事。
壹個女人醒來,撥了撥余火,
然後站在窗邊
梳理頭發。
她歪著腦袋像個孩子
在苦思壹個問題。
夜色漸薄,她的壹只手
撩起睡意纏結的波浪,
另壹只梳開它們的火焰。
麥子的六種黃
“沒有黃則不成藍”
——梵高,給Emile Bernard的信,壹八八八年六月於阿爾
壹種用陽光給風塗黃油,
壹種銹得像散落的骨頭,
還有壹種再次暗示抹了蜜的綠,
憶起來了。壹排排
負重的豐饒仍舊
練習彎腰,它們的嗓音纖細
幹燥如滴答的耳語。
幾片雲彩默默
擦青田野的壹角,
翻轉的泥土
映照深深的紫羅蘭。
壹些被雨水漂白的胡須
懷著種子欠身
閃爍亞麻的光芒,昏暗
跳耀的青銅,這些莖稈
交錯的線條
在心中如此搖蕩
於是妳會看見壹切
只不過壹個蔚藍天空般簡單的願望
頭頂上
六個偽裝的烏鴉的影子掠過。
後來鐮刀掃出壹條路
陽光將麥稈削成
黑眼睛的小樹林,黃金的茬,
天空在此
落下了它藍色的膝蓋。
復制品
我曾在日落時騎著壹頭驢
告別咕咕叫的牲棚
壹個***和國的鴿子從那裏
旋轉升起,如壹張明亮的翅膀,
沿著布滿碎石的路,
去年的玉米殘株插在兩手邊,
來到山谷之上的小丘
等待傍晚
已邁著小偷的步伐
從溪邊的白楊林走來。
驢兒抖了兩下毛糙的耳朵
忽然神色安詳,當頭頂
消失的噴氣機凝固的行道
在東西之間
粉刷出新的陣矩,
它們發動機的聲音
壹顆碩大的鐵球
滾入遠處的走廊。
高高的公路背後
壹千枚楓樹的種子
豎立在沙礫中
燃燒著橘紅色的光
像眾人舉起的手。
地圖
父親不是繪圖師,
可我十歲就學會了
如何用蠟筆和軟布
把壹張蔥皮紙塗抹成
壹塊大陸,或藍色漸淺的海洋
伸向綠色隱現的海岸。
半透明的紙上
他曾指引我的手,
很快,我不再臨摹,
任鋼筆自由地跑成
條條大河,國界
漆黑不可逾越,
虛構的海岸線顫抖著,熱氣升騰。
比例尺是關鍵,他常說。
我剝落手指上的幹墨
並不懂他的意思。
如今我讀的地圖
都是地方的。小方格
標誌著房屋
道路在此轉向南方。
紅色的虛線
揭示地產的
邊界。
看得見的水域
依舊是藍色,
而比例尺取自生活:
壹萬步為壹英寸。
積雲
致托馬斯?6?1霍爾
透過浴室的窗口
夏日的氣溫不斷攀登,落日
被西邊半英裏處
衛理工會老人院的樓頂刺破,
十根天線從那裏釘入天際,
第二十五層直接導入天堂。
這些天,我常起夜,呼應
我的身體,瞥見對面玻璃窗
狹窄的緞帶,黑黑的
除了壹個,右邊下數第三排
壹個白色的連字符仍在燃燒。
它旁邊的那個
時而壹陣光忽現
好像手電筒橫掃了整個房間
搜尋壹張臉,壹個名字,
或被單下伸出的壹只手腕。
那壹刻我感到我的氣息
在胸膛內潮濕起來,暴風雨的細胞
漸次向東漂移,它們的頂部
在夜幕中神秘地攀爬,
之後是雨,壹滴,又壹滴
迷失在傾瀉之中,
朝著城市的燈光跌落,
閃耀著,數不清的,閃耀著。
儲蓄白日
又壹次,我穿梭於各個房間
拎起這個鐘,還有那個,
擰動它們精致的轉輪,
壹半思考著日光
在壹端被挽救,
在另壹端丟失。
我可以繼續輕松地談論
緩刑與不公正,
得到的與退卻的,
可那又將把我們帶往何處?
我寧可去想母親家裏的
壁鐘,它懸掛的年頭,
在她父母脊背灣的門廳裏已經陳舊,
它那木頭般的發條走動的滴答
模糊地沾染著大衣和雪茄的味道。
昨夜,獨自壹人在床前,
她把黑色的指針
撥過十二,
聽見棘輪輕快地談吐,
沒收的時辰當當地敲響。
在它的臉上我第壹次
看到數字,看到羅馬
和有力的擊打。很久以後
我想象古羅馬軍團
強行穿越壹個幹燥的省份,
刺眼的陽光,
全世界的灰塵在他們的涼鞋上。
在閣樓上
當時的夏天炎熱,我們潔白的單層小樓
立在新鮮的地面上,沒有樹,
那些熊熊的日子裏我常順著樓梯
攀向閣樓的熱,椽上的松液
烤焙成芬芳的珠子。
兩個鼓形紙板桶內
父親戰時的卡其布軍裝,
扁平的羔羊毛裏的飛行靴,
我們的羊毛帽子和圍巾,迷失在
雪和蒸汽的下午。
我願用它們鋼制的頂蓋當鑼,叩響
我五音調的挽歌,朝向神聖胡言亂語,
然後癡迷、眩暈地下樓,汗淋淋地
走進忽然奇跡般涼爽的房間,
我們每天趟過的熱
只是用來呼吸的空氣。
不管在那燃燒的屋頂之下
我唱了些什麽,
偽造的頌歌或者盲目的祈禱,
幽暗的飛蛾在那些夜裏
哼唱著開在我窗下的
八月的花朵
和那撕開紗窗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