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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選的原文節選

註:以下內容截取自《冰心作品選》中的《分》和《冬兒姑娘》。 壹個巨靈之掌,將我從憂悶痛楚的密網中打破了出來,我呱的哭出了第壹聲悲哀的哭。

睜開眼,我的壹只腿仍在那巨靈的掌中倒提著,我看見自己的紅到玲瓏的兩只小手,在我頭上的空中搖舞著。

另壹個巨靈之掌輕輕的托住我的腰,他笑著回頭,向仰臥在白色床車上的壹個女人說:“大喜呵,好壹個胖小子!”壹面輕輕的放我在壹個鋪著白布的小筐裏。

我掙紮著向外看:看見許多白衣白帽的護士亂哄哄的,無聲的圍住那個女人。她蒼白著臉,臉上滿了汗。她微呻著,仿佛剛從惡夢中醒來。眼皮紅腫著,眼睛失神的半開著。她聽見了醫生的話,眼珠壹轉,眼淚湧了出來。放下壹百個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閉上眼睛,嘴裏說:“真辛苦了妳們了!”

我便大哭起來:“母親呀,辛苦的是我們呀,我們剛才都從死中掙紮出來的呀!”

白衣的護士們亂哄哄的,無聲的將母親的床車推了出去。我也被舉了起來,出到門外。醫生壹招手,甬道的那端,走過壹個男人來。他也是剛從惡夢中醒來的臉色與歡欣,兩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著憐惜驚奇的眼光,向我註視,醫生笑了:“這孩子好罷?”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囁著:“這孩子腦袋真長。”這時我猛然覺得我的頭痛極了,我又哭起來了: “父親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腦殼擠得真痛呀。”

醫生笑了:“可了不得,這麽大的聲音!”壹個護士站在旁邊,微笑的將我接了過去。

進到壹間充滿了陽光的大屋子裏。四周壁下,挨排的放著許多的小白筐床,裏面臥著小朋友。有的兩手舉到頭邊,安穩的睡著;有的哭著說:“我渴了呀!”“我餓了呀!”“我太熱了呀!”“我濕了呀!”抱著我的護士,仿佛都不曾聽見似的,只飄速的,安詳的,從他們床邊走過,進到裏間浴室去,將我頭朝著水管,平放在水盆邊的石桌上。

蓮蓬管頭裏的溫水,噴淋在我的頭上,粘粘的血液全沖了下去。我打了壹個寒噤,神誌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壹看,隔著水盆,對面的那張石桌上,也躺著壹個小朋友,另壹個護士,也在替他洗著。他圓圓的頭,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膚,結實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著,壹聲不響的望著窗外的天空。這時我已被舉起,護士輕輕的托著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長長的衣裳。小朋友也穿著好了,我們欠著身隔著水盆相對著。洗我的護士笑著對她的同伴說:“妳的那個孩子真壯真大呵,可不如我的這個白凈秀氣!”這時小朋友擡起頭來註視著我,似輕似憐的微笑著。

我羞怯地輕輕的說:“好呀,小朋友。”他也謙和的說:“小朋友好呀。”這時我們已被放在相挨的兩個小筐床裏,護士們都走了。

我說:“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後四個鐘頭的掙紮,真不容易,妳呢?”

他笑了,握著小拳:“我不,我只悶了半個鐘頭呢。我沒有受苦,我母親也沒有受苦。”

我默然,無聊的嘆壹口氣,四下裏望著。他安慰我說:“妳乏了,睡罷,我也要養壹會兒神呢。”

我從濃睡中被抱了起來,直抱到大玻璃門邊。門外甬道裏站著好幾個少年男女,鼻尖和兩手都抵住門上玻璃,如同壹群孩子,站在陳列聖誕節禮物的窗外,那種貪饞羨慕的樣子。他們喜笑的互相指點談論,說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將我零碎吞並了去似的。

我閉上眼,使勁地想搖頭,卻發覺了脖子在痛著,我大哭了,說:“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誰都不像呀,快讓我休息去呀!”

護士笑了,抱著我轉身回來,我還望見他們三步兩回頭的,彼此笑著推著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對我招呼說:“妳起來了,誰來看妳?”我壹面被放下,壹面說:“不知道,也許是姑姑舅舅們,好些個年輕人,他們似乎都很愛我。”

小朋友不言語,又微笑了:“妳好福氣,我們到此已是第二天了,連我的父親我還沒有看見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沈沈之中,我已睡了這許久。這時覺得渾身痛得好些,底下卻又濕了,我也學著斷斷續續的哭著說:“我濕了呀!我濕了呀!”果然不久有個護士過來,抱起我。我十分歡喜,不想她卻先給我水喝。

大約是黃昏時候,亂哄哄的三四個護士進來,硬白的衣裙嘩嘩的響著。她們將我們紛紛抱起,壹壹的換過尿布。小朋友很歡喜,說:“我們都要看見我們的母親了,再見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壹起,在大床車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過了玻璃門,便走入甬道右邊的第壹個屋子。母親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著,用著渴望驚喜的眼光來迎接我。護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縮的解開懷。她年紀仿佛很輕,很黑的秀發向後攏著,眉毛彎彎的淡淡的像新月。沒有血色的淡白的臉,襯著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側暗淡的壹圈燈影下,如同壹個石像!

我開口吮咂著奶。母親用面頰偎著我的頭發,又摩弄我的指頭,仔細的端詳我,似乎有無限的快慰與驚奇。——

二十分鐘過去了,我還沒有吃到什麽。我又餓,舌尖又痛,就張開嘴讓奶頭脫落出來,煩惱的哭著。母親很恐惶的,不住的搖拍我,說:“小寶貝,別哭,別哭!”壹面又趕緊按了鈴,壹個護士走了進來。母親笑說:“沒有別的事,我沒有奶,小孩子直哭,怎麽辦?”護士也笑著說:“ 不要緊的,早晚會有,孩子還小,他還不在乎呢。”壹面便來抱我,母親戀戀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時,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夢中時時微笑,似乎很滿足,很快樂。我四下裏望著。許多小朋友都快樂的睡著了。有幾個在半醒著,哼著玩似的,哭了幾聲。我餓極了,想到母親的奶不知何時才來,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沒有人知道。看著大家都飽足的睡著,覺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聲的哭起來,希望引起人們的註意。我哭了有半點多鐘,才有個護士過來,嬌癡的撅著嘴,撫拍著我,說:“真的!妳媽媽不給妳飽吃呵,喝點水罷!”她將水瓶的奶頭塞在我嘴裏,我哼哼的嗚咽的含著,壹面慢慢的也睡著了。

第二天洗澡的時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兩邊談話。他精神很飽滿。在被按洗之下,他搖著頭,半閉著眼,笑著說:“我昨天吃了壹頓飽奶!我母親黑黑圓圓的臉,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個孩子呢。她和護士說她是第壹次進醫院生孩子,是慈幼會介紹來的,我父親很窮,是個屠戶,宰豬的。”——這時壹滴硼酸水忽然灑上他的眼睛,他厭煩的喊了幾聲,掙紮著又睜開眼,說:“宰豬的!多痛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大了,也學我父親,宰豬,——不但宰豬,也宰那些豬壹般的盡吃不做的人!”

我靜靜的聽著,到了這裏趕緊閉上眼,不言語。

小朋友問說:“妳呢?吃飽了罷?妳母親怎樣?”

我也興奮了:“我沒有吃到什麽,母親的奶沒有下來呢,護士說壹兩天就會有的。我母親真好,她會看書,床邊桌上堆著許多書,屋裏四面也擺滿了花。”

“妳父親呢?”

“父親沒有來,屋裏只她壹個人。她也沒有和人談話,我不知道關於父親的事。”

“那是頭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說,“壹個人壹間屋子嗎!

我母親那裏卻熱鬧,放著十幾張床呢。許多小朋友的母親都在那裏,小朋友們也都吃得飽。”

明天過來,看見父親了。在我吃奶的時候,他側著身,倚在母親的枕旁。他們的臉緊挨著,註視著我。父親很清臒的臉。皮色淡黃。很長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愛思索似的,額上常有微微的皺紋。

父親說:“這回看的細,這孩子美的很呢,像妳!”

母親微笑著,輕輕的摩我的臉:“也像妳呢,這麽大的眼睛。”

父親立起來,坐到床邊的椅上,牽著母親的手,輕輕的拍著:“這下子,我們可不寂寞了,我下課回來,就幫助妳照顧他,同他玩;放假的時候,就帶他遊山玩水去。——這孩子壹定要註意身體,不要像我。我雖不病,卻不是強壯……”

母親點頭說:“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學音樂,繪畫,我自己不會這些,總覺得生活不圓滿呢!還有……”

父親笑了:“妳將來要他成個什麽‘家’?文學家?音樂家?”

母親說:“隨便什麽都好——他是個男孩子呢。中國需要科學,恐怕科學家最好。”

這時我正咂不出奶來,心裏煩躁得想哭。可是聽他們談的那麽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語。

父親說:“我們應當替他儲蓄教育費了,這筆款越早預備越好。”

母親說:“忘了告訴妳,弟弟昨天說,等孩子到了六歲,他送孩子壹輛小自行車呢!”

父親笑說:“這孩子算是什麽都有了,他的搖監,不是妹妹送的麽?”

母親緊緊的摟著我,親我的頭發,說:“小寶貝呵,妳多好,這麽些個人疼妳!妳大了,要做個好孩子……”

挾帶著滿懷的喜氣,我回到床上,也顧不得饑餓了,擡頭看小朋友,他卻又在深思呢。

我笑著招呼說:“小朋友,我看見我的父親了。他也極好。他是個教員。他和母親正在商量我將來教育的事。父親說凡他所能做到的,對於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親說我沒有奶吃不要緊,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後還吃桔子汁,還吃……”我壹口氣說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憐憫又似鄙夷:“妳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後,就沒有吃奶了。今天我父親來了,對母親說有人找她當奶媽去。壹兩天內我們就得走了!我回去跟著六十多歲的祖母。我吃米湯,糕幹……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滿心的高興都消失了,我覺得慚愧。

小朋友的眼裏,放出了驕傲勇敢的光:“妳將永遠是花房裏的壹盆小花,風雨不侵的在劃壹的溫度之下,嬌嫩的開放著。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們的踐踏和狂風暴雨,我都須忍受。妳從玻璃窗裏,遙遙的外望,也許會可憐我。然而在我的頭上,有無限闊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盡的空氣。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邊歌唱飛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燒不盡割不完的。在人們腳下,青青的點綴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願意這樣的嬌嫩呀!……”我說。

小朋友驚醒了似的,緩和了下來,溫慰我說:“是呀,我們誰也不願意和誰不壹樣,可是壹切種種把我們分開了,——看後來罷!”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壹般,綠瓦上勻整的堆砌上幾道雪溝。母親和我是要回家過年的。小朋友因為他母親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們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們從此要分頭消失在壹片紛亂的城市叫囂之中,何時再能在同壹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們戀戀的互視著。暮色昏黃裏,小朋友的臉,在我微暈的眼光中漸漸的放大了。緊閉的嘴唇,緊鎖的眉峰,遠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頦,處處顯出剛決和勇毅。“他宰豬——宰人?”我想著,小手在衾底伸縮著,感出自己的渺小!

從母親那裏回來,互相報告的消息,是我們都改成明天——壹月壹日——回去了!我的父親怕除夕事情太多,母親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親卻因為除夕自己出去躲債,怕他母親回去被債主包圍,也不叫她離院。我們平空又多出壹天來!

自夜半起便聽見爆竹,遠遠近近的連續不斷。綿綿的雪中,幾聲寒犬,似乎告訴我們說人生的壹段恩仇,至此又告壹小小結束。在明天重戴起謙虛歡樂的假面具之先,這壹夜,要盡量的吞噬,怨詈,哭泣。萬千的爆竹聲裏,陰沈沈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隱伏著幾千百種可怖的情感的激蕩……

我憟然,回顧小朋友。他咬住下唇,壹聲兒不言語。——這壹夜,緩流的水壹般,細細的流將過去。將到天明,朦朧裏我聽見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嘆息。

天色大明了。兩個護士臉上堆著新年的笑,走了進來,替我們洗了澡。壹個護士打開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絨緊子,套上白絨布長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壹色的豆青絨線褂子,帽子和襪子。穿著完了,她抱起我,笑說:“妳多美呵,看妳媽媽多會打扮妳!”我覺得很軟適,卻又很熱,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舉了起來。我楞然,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外面穿著大厚藍布棉襖,袖子很大很長,上面還有拆改補綴的線跡;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藍布的圍裙。他兩臂直伸著,頭面埋在青棉的大風帽之內,臃腫得像壹只風箏!我低頭看著地上堆著的,從我們身上脫下的兩套同樣的白衣,我忽然打了壹個寒噤。我們從此分開了,我們精神上,物質上的壹切都永遠分開了!

小朋友也看見我了,似驕似慚的笑了壹笑說:“妳真美呀,這身美麗溫軟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鎧甲,我要到社會的戰場上,同人家爭飯吃呀!”

護士們匆匆的撿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內。又匆匆的抱我們出去。走到玻璃門邊,我不禁大哭起來。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們亂招著手說:“小朋友呀!再見呀!再見呀!”壹路走著,我們的哭聲,便在甬道的兩端消失了。

母親已經打扮好了,站在屋門口。父親提著小箱子,站在她旁邊。看見我來,母親連忙伸手接過我,仔細看我的臉,拭去我的眼淚,偎著我,說:“小寶貝,別哭!我們回家去了,壹個快樂的家,媽媽也愛妳,爸爸也愛妳!”

壹個輪車推了過來,母親替我圍上小豆青絨毯,抱我坐上去。父親跟在後面。和相送的醫生護士們道過謝,說過再見,便壹齊從電梯下去。

從兩扇半截的玻璃門裏,看見壹輛汽車停在門口。父親上前開了門,吹進壹陣雪花,母親趕緊遮上我的臉。似乎我們又從輪車中下來,出了門,上了汽車,車門砰的壹聲關上了。母親掀起我臉上的毯子,我看見滿車的花朵。我自己在母親懷裏,父親和母親的臉夾偎著我。

這時車已徐徐的轉出大門。門外許多洋車擁擠著,在他們紛紛讓路的當兒,猛擡頭我看見我的十日來朝夕相親的小朋友!他在他父親的臂裏。他母親提著青布的包袱。兩人壹同側身站在門口,背向著我們。他父親頭上是壹頂寬檐的青氈帽,身上是壹件大青布棉袍。就在這寬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著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間,落在他頰上。他緊閉著眼,臉上是淒傲的笑容……他已開始享樂他的奮鬥!……

車開出門外,便壹直的飛馳。路上雪花飄舞著。隱隱的聽得見新年的鑼鼓。母親在我耳旁,緊偎著說:“寶貝呀,看這壹個平坦潔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壹九三壹年八月五日,海澱。 “是呵,謝謝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養病,我陪著您的時候,氣色好多了,臉上也顯著豐滿!日子過的多麽快,壹轉眼又是壹年了。提起我們的冬兒,可是有了主兒了,我們的姑爺在清華園當茶役,這年下就要娶。姑爺歲數也不大,家裏也沒有什麽人。可是您說的"大喜",我也不為自己享福,看著她有了歸著,心裏就踏實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說起來真像故事上的話,您知道那年慶王爺出殯,那是哪壹年?我們冬兒她爸爸在海澱大街上看熱鬧,這麽壹會兒的工夫就丟了。那天我們兩個人倒是拌過嘴,我還當是他賭氣進城去了呢,也沒找他。過了壹天,兩天,三天,還不來,我才慌了,滿處價問,滿處價打聽,也沒個影兒。也求過神,問過蔔,後來壹個算命的,算出說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個女人絆住他,也許過了年會回來的。我稍微放點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說丟就丟了呢,沒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時候我們的冬兒才四歲。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們就這麽壹個孩子。她爸爸本來在內務府當差,什麽雜事都能做,糊個棚呀幹點什麽的,也都有碗飯吃。自從前清壹沒有了,我們就沒了落兒了。我們十幾年的夫妻,沒紅過臉,到了那時實在窮了,才有時急得彼此抱怨幾句,誰知道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著冬兒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來了,說:"妳跟我回去,我養活著妳。"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個孩子,再加上我,還帶著冬兒,我嫂子嘴裏不說,心裏還能喜歡麽?

我說:"不用了,說不定妳妹夫他什麽時候也許就回來,冬兒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後您猜怎麽著,您知道圓明園裏那些大柱子,臺階兒的大漢白玉,那時都有米鋪裏雇人來把它砸碎了,摻在米裏,好添分量,多賣錢。我那時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裏砸石頭。壹邊砸著石頭,壹邊流眼淚。冬天的風壹吹,眼淚都凍在臉上。回家去,冬兒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時從炕上掉下來,就躺在地下哭。看見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時哪壹天不是眼淚拌著飯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麽?我們冬兒給我送棉襖來了,太太您記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點往上吊著?

這孩子可是厲(利)害,從小就是大男孩似的,壹直到大也沒改。四五歲的時候,就滿街上和人抓子兒,押攤,耍錢,輸了就打人,罵人,壹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壹樣,雖然蠻,她還講理。還有壹樣,也還孝順,我說什麽,她聽什麽,我呢,只有她壹個,也輕易不說她。

“她常說:"媽,我爸爸撇下咱們娘兒倆走了,妳還想他呢?妳就靠著我得了。我賣雞子,賣柿子,賣蘿蔔,養活著妳,咱們娘兒倆廝守著,不比有他的時候還強麽?妳壹天裏淌眼抹淚的,當的了什麽呀?"真的,她從八九歲就會賣雞子,上清河販雞子去,來回十七八裏地,挑著小挑子,跑的比大人還快。她不打價,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人和她打價,她挑起挑兒就走,頭也不回。可是價錢也公道,海澱這街上,誰不是買她的?還有壹樣,買了別人的,她就不依,就罵。

“不賣雞子的時候,她就賣柿子,花生。說起來還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駐兵,這些小販子就怕大兵,賣不到錢還不算,還常捱打受罵的。她就不怕大兵,壹早晨就挑著柿子什麽的,壹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場邊上,專賣給大兵。

壹個大錢也沒讓那些大兵欠過。大兵兇,她更兇,兇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讓著她。等會兒她賣夠了,說走就走,人家要買她也不給。那壹次不是大兵追上門來了?我在院子裏洗衣裳,她前腳進門,後腳就有兩個大兵追著,嚇得我們壹跳,我們壹院子裏住著的人,都往屋裏跑,大兵直笑直嚷著說:"冬兒姑娘,冬兒姑娘,再賣給我們兩個柿子。"她回頭把挑兒壹放,兩只手往腰上壹叉說:“不賣給妳,偏不賣給妳,買東西就買東西,誰和妳們嘻皮笑臉的!妳們趁早給我走!"我嚇得直哆嗦!誰知道那兩個大兵倒笑著走了。您瞧這孩子的膽!

“那壹年她有十二三歲,張宗昌敗下來了,他的兵就駐在海澱壹帶。這張宗昌的兵可窮著呢,壹個個要飯的似的,襪子鞋都不全,得著人家兒就拍門進去,翻箱倒櫃的,還管是住著就不走了。海澱這壹帶有點錢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婦兒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窮又老,也就沒走,我哥哥說:“冬兒倒是往城裏躲躲罷。”您猜她說什麽,她說:“大舅舅,您別怕,我媽不走,我也不走,他們吃不了我,我還要吃他們呢!”可不是她還吃上大兵麽?她跟他們後頭走隊唱歌的,跟他們混得熟極了,她哪壹天不吃著他們那大籠屜裏蒸的大窩窩頭?

“有壹次也闖下禍——那年她是十六歲了,——有幾個大兵從西直門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們後院裏,她答應晚上請人家喝酒。我是壹點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開了。晚上那幾個大兵來了,嚇得我要死!知道冬兒溜了,他們恨極了,拿著馬鞭子在海澱街上找了她三天。後來虧得那壹營兵開走了,才算沒有事。

“冬兒是躲到她姨兒,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藍旗,有個菜園子,也有幾口豬,還開個小雜貨鋪。那次冬兒回來了,我就說:"姑娘妳歲數也不小了,整天價和大兵搗亂,不但我擔驚受怕,別人看著也不像壹回事,妳說是不是?妳倒是先住在妳姨兒家去,給她幫幫忙,學點粗活,日後自然都有用處"她倒是不刁難,笑嘻嘻的就走了。

“後來,我妹妹來說:"冬兒倒是真能幹,真有力氣。澆菜,餵豬,天天壹清早上西直門取貨,回來還來得及做飯。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壹樣,脾氣太大!稍微的說她壹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兒家住不上半年就回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是我勸著她走的,不過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時候。

那壹回我們後院種的幾棵老玉米,剛熟,就讓人拔去了,我也沒追究。冬兒回來知道了,就不答應說:"我不在家,妳們就欺負我媽了!誰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來認了沒事,不然,誰吃了誰嘴上長疔!"她坐在門檻上直直罵了壹下午,末後有個街坊老太太出來笑著認了,說:"姑娘別罵了,是我拔的,也是鬧著玩。"這時冬兒倒也笑了說:"您吃了就告訴我媽壹聲,還能不讓您吃嗎?明人不做暗事,您這樣叫我們小孩子瞧著也不好!"壹邊說著,這才站起來,又往她姨兒家裏跑。

“我妹妹沒有兒女。我妹夫就會耍錢,不做事。冬兒到他們家,也學會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壹兩塊錢的輸贏。她打牌是許贏不許輸,輸了就罵。可是她打的還好,輸的時候少,不然,我的這點兒親戚,都讓她給罵斷了!

“在我妹妹家兩年,我就把她叫回來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來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裏自己做了飯吃了,就把門鎖上,出去打牌。我聽見了,心裏就不痛快。您從北海壹回來,我就趕緊回家去,說了她幾次,勾起胃口疼來,就躺下了。我妹妹來了,給我請了個瞧香的,來看了壹次,她說是因為我那年為冬兒她爸爸許的願,沒有還,神仙就罰我病了。冬兒在旁邊聽著,壹聲兒也沒言語。誰知道她後腳就跟了香頭去,把人家家裏神仙牌位壹頓都砸了,壹邊還罵著說:"還什麽願!我爸爸回來了麽?就還願!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罰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勸著,她才壹邊罵著,走了回來。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氣,又害怕,又不敢去見香頭。誰知後來我倒也好了,她也沒有什麽。

算是,"神鬼怕惡人"。

我哥哥來了,說:"冬兒年紀也不小了,趕緊給她找個婆家罷,“惡事傳千裏”,她的厲害名兒太出遠了,將來沒人敢要!"其實我也早留心了,不過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個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應,將來總是麻煩,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麽都讓著她?那壹次有人給提過親,家裏也沒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時辰不對,說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來,她正坐在家裏等我,看見我就問:“合了沒有?"我說:"合了,什麽都好,就是那頭命硬,說是克丈母娘。"她就說:"那可不能做!"壹邊說著又拿起錢來,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氣,又心疼。這會兒的姑娘都臉大,說話沒羞沒臊的!這次總算停當了,我也是壹塊石頭落了地!”

“謝謝您,您又給這許多錢,我先替冬兒謝謝您了!等辦過了事,我再帶他們來磕頭。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養著,剛好別太勞動了,重復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見。”

壹九三三年十壹月二十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