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秋浦時,李白已經離開長安已經快十年了,他是在天寶三載(公元744)離開的。從那以後,便雲遊天下,四海為家,北上燕、趙,南下江、淮;其中不乏痛快歡暢的時候,特別值得壹提的是曾和中國詩壇上的另壹位現實主義的巨匠杜甫兩人攜手同遊梁、宋,把酒論詩,快意非常,真是盡壹時之興,成千古美談。不過,他在秋浦時的心情並不太好,在他這組《秋浦歌》中多有反映。如在第六首寫到,"愁作秋浦客,強看秋浦花",連觀賞秋色也要強打精神,與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感受相似,可見情緒是比較低落的;在第七首又說自己"空吟白石爛,淚滿黑貂裘"。從"白石爛"和"黑貂裘"這兩個典故上,讀者不難明白,在長安時失意於最高統治者其實壹直是李白心中抹不去的隱痛。"白石爛"是寧戚在不得誌時,抓住齊桓公出行的機會,牽牛叩角而歌時唱的歌詞,"南山燦,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長夜漫漫何時旦!"從而引起了齊桓公的註意而最終得到了重用;"黑貂裘"則是說的戰國時期最成功的策士蘇秦在壹開好遊說秦惠王失敗後,窮困潦倒的處境,"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戰國策·蘇秦始以連橫說秦》)李白覺得自己的處境就好比那失意東歸的蘇秦,而再也不會像寧戚那樣得到君王的賞識了。
盛年不再的李白,正是懷著這樣壹種心情來到秋浦的,雖然是剛過"知天命"的年紀,可是好像壹下子白發就全白了。在第四首《秋浦歌》的開頭,他說自己是"兩鬢入秋浦,壹朝颯已衰。"聽起來似乎覺得原來還李白壹直是兩鬢青絲,但到了秋浦之後,沒有想到竟然會在壹天早上起來之後,發現兩鬢已經白發蒼蒼了!"壹朝"極言頭發白得之快,簡直出乎意料之年,言下之意,還真有點當年伍子胥過不去昭關,壹夜之間,就把頭發愁白了的味道,但是伍子胥是心急火燎,李白卻並不著急趕到哪裏去,而且,也不像伍子胥那樣過不了昭關就有性命之憂,但是又為什麽白了頭發呢。李白在驚異之余,給自己找了壹個看上去說得過去的原因,"猿聲催白發,長短盡成絲。"中國古代的文人壹聽到猿聲,馬上就會愁腸百結的,這其中的例外恐怕還只有李白壹人,不過那也是他晚年在長流夜郎的途中,在三峽中得到大赦,乘舟東歸的時候,曾經歡快地寫到"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可是在眼下,他可沒有這麽好的心情,猿聲壹"催",他滿頭的青絲,不管是長是短,統統白了,這個"催"字可謂是用得驚心動魄,本來頭發就在壹夜之間白了,那裏還禁得住猿聲的催促!這壹首詩由於用了"壹朝"和"催"這兩個詞來著重強調自己頭發白得異乎尋常的快,不由得讓人想到他在《將進酒》中的名句,"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不過,說壹頭青絲是被猿聲"催"成"白發"的,誰也知道這不過是誇張想像之詞,其中總要有壹個真正具體的原因的,從《秋浦歌》第十五首中人們不難讀出浪漫的詩人為什麽突然之間白了頭。這首詩上來就給人壹種帶有明顯詩仙色彩的浪漫與格調,"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要是別人說自己有壹丈長的頭發,估計不會有人相信,而李白偏說自己生了壹頭三千丈長的白發,卻成了千古名句。那為什麽壹種在客觀上不可能的現象,卻能在主觀上得到無數讀者的認同和喜愛呢?究其原因,當然是在緊接而來的第二句。因為這壹聯詩的意義重點不是在表示長度的"白發三千丈"上,而是在說明原委的"緣愁似個長"上。原來,三千丈的白發在李白的筆下,只不過是壹個參照系,我為什麽生出這麽長的白發?是因為我有"同樣長的愁!"緣是因為的意思,個是如此的意思。這兩句詩原來是壹個倒裝句,李白的愁當然不是像常人那樣,愁他的衣食住行,他也不是愁自己沒有官做,因為他放著在皇帝身邊的翰林學士不幹,非要跑到這山野之間的秋浦來"唱什麽白發歌",他是愁的自己不能實現"大濟蒼生"的理想,他是愁的自己已經再也無法實現自己當年功成身退的宿願,眼見得自己早已遠離了國家的政治中心,而朝政卻是壹日不如壹日,自己已經全然無能為力,於國家的命運,於個人的抱負,都已是束手無策,無可奈何矣,妳說李白最想得開,因為高官可以不當,權貴可以蔑視;但是李白又最想不開,既然如此,妳就幹脆隨心所欲地去"開心顏",去快意人生不就行了,可是李白說歸說,做歸做,他可以隨時隨地的放浪形骸,但卻不能無止無休地忘乎所以,這種不為自己個人遭遇,而為理想,為天下,為蒼生的擔憂才是李白最終會"白發三千丈"的"個中原因"。在發出了這壹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浩嘆之後,李白筆鋒突轉,自問而不自答地又提出了壹個突兀的疑問,"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李白是在攬鏡自照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自己已經滿頭"秋霜"了,可是卻怎麽也弄不明白,這壹頭青絲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開始變白的?這又壹次說明,李白並沒有像伍子胥那樣遇到什麽人生的重大變故,而在精神上突然遭受到刺激,我們知道他是壹個極其浪漫的人,但是,浪漫的人並不壹定就沒有煩惱,因為浪漫的人往往有著比知足常樂的普通人更多的追求,更強烈的願望,所以也就必然會有更大的失望。壹次次對理想的追求的失敗,使李白在精神上長期處於壹種被壓抑的狀態,而他那天生的傲骨又無時無刻不在擺脫壓抑,追求自我。這種精神上的壓抑與反壓抑,當然會對人在心理乃至生理上產生無形的負面影響,其實,李白絕不僅僅是在感嘆自己已經生了白發,已經老了,而是有著更加深層的悲哀,即壹生追求,到頭來壹無所得,卻只有"三千白發",從今以往,年華老去,以往的豪情萬丈,不復存在,這種處境那怕妳再浪漫通達,也難免遲暮感傷呀。雖然李白內心是低沈無奈的,但是他表達這種無奈低沈心態的方式卻仍然是灑脫張揚的,我的白發有三千丈長,勝過常人無數,我的頭發白了,可我卻渾然不覺,盡管在說愁,說悲,但是我們讀著這聲"白發三千丈"的感嘆,我們聽著這句"不知明鏡裏"的疑問,卻仍然感覺出這是壹顆不服輸的心靈在向命運、向蒼天做不屈的抗爭,仍然會被作者那不肯向外界低頭的頑強人格所征服,為他那最終的是悲劇式的人生經歷所震憾。
《秋浦歌》的第十四首詩的題材非常特殊,寫的是正在從事緊張勞動的冶煉工人,這類形象不但在李白的詩中是絕無僅有,而且就是在中國整個詩歌藝術寶庫中,也是十分罕見的,所以它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自明了。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詩歌的壹開始向人們展現了壹個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第壹句是全景,只見爐火熊熊燃燒,映紅了整個天地,在夜幕中遠遠望去,景色非常壯觀;第二句是中近景,可以看見從爐中噴出壹股股紫色的濃煙,時而有腥紅的火星從爐煙中歡快地跳出來,整個畫面呈現出濃重的色調與強烈動感,給人以壹種視覺上的沖擊。透過這種不同尋常的景象描寫,分明可以感受到詩人在親臨這種火熱的勞動場面後,所引起的興奮、欣喜而又夾雜著新奇、贊嘆的多重感情體驗。
接下來兩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是作者對正在緊張勞作的冶煉工人的正面描寫,赧的本意是因為羞愧而臉紅,李白對其加以創造性的發揮,而生成了壹個全新的詩歌詞匯"赧郎",用來表達他對眼前的辛勤工作的勞苦大眾的由衷的欽佩之情,工人們的臉龐因為爐火的烘烤,因為勞動的緊張,在月色的籠罩下和爐火的輝映中,壹個個顯得精神煥發,紅光滿面,繁重的體力勞動,並沒有壓垮他們,相反,他們在這種艱苦的創造性的工作中,感到了壹種發自內心的豪邁與振奮,所以,他們才能夠壹邊揮汗如雨地工作,壹邊情緒昂揚地放歌,那高亢的勞動號子,此起彼伏,響徹夜空,編織成壹曲粗獷的勞動創造壹切的贊歌,甚至使得寒冷的河水都為之激情蕩漾起來!工人們這種樂觀向上,團結互助的精神面貌,給了本來就十分敏感的詩人以強烈的內心震撼,如果說詩歌的前三句是通過主要是通過畫面來表達詩人內心所受到的視覺沖擊的話,那麽在詩歌的結尾,則是通過音響效果來重現詩人當時所感受的聽覺震憾,連"寒川"都不能自已,那麽就更不用說天生浪漫,感情豐富的李白了。他在這壹瞬間,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滿頭的白發,而又壹次感到生命的可貴,體驗到勞動的崇高,於是他的內心再也無法消沈,他的靈感又壹次煥然噴發,於是大筆壹揮,創造出了壹幅有聲有色,無比壯觀的秋夜冶煉全景效果圖,言簡意賅又淋漓盡致地抒發了作者對創造性的勞動和質樸的勞動者的由衷的贊美和欽佩之情。千載之下,我們都似乎可以體會到李白在寫作此詩時那種欲罷不能,不吐不快的創作欲望。
如果我們能夠把視野再放寬壹點,從李白在秋浦時的整個創作背景及當時的個人處境來觀察思考,就會發現,盡管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李白覺得好像已經走到了壹個死胡同,而看不到出路與光明,以至於他也像壹般的文人墨客壹樣,聽不得秋日的猿鳴,但是當他壹旦接觸到火熱的生活和激情的迸發,那怕是與他平常的生活全不相幹的體力勞動,他也能夠從中吸取生活的力量,感受人生的真諦,從而在心靈上獲得洗禮,在靈魂上得到新生。於是,他可以迅速忘卻自身的所遭受的不幸和挫折,昂起頭來,熱情地謳歌生命,贊美勞動,世間壹切美好的東西,都會對他產生積極的作用,而使他再次萌發創作的靈感。所以他能夠壹次又壹次地從困境中走出來,重新發現生活所處處存在的真、善、美。比如,他很快就可以用壹種極為欣賞的眼光,在詩中再現秋浦人家的生活情調了,"秋浦田舍翁,采魚水中宿。妻子張白鷴,結罝映深竹。"這是《秋浦歌》的第十六首,漁家在夜以繼日地打魚,而他的妻子也不肯閑著,在竹林深處,張網捕鳥,罝是捕鳥獸的網。壹家人都在為著生活而忙碌,但是心態卻是非常平和的,這首被人贊為頗有王維《輞川詩》格調的詩作,顯然是在壹種輕松自在的心境下創作出來的。正是這種不斷地自我更新,不斷地接受新事物的健康心理,才使得李白不論身處何地,都能寫出膾炙人口的華彩辭章來的重要主觀因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