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 譯
我永遠在沙岸上行走,
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間。
高潮會抹去我的腳印,
風也會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
卻將永遠存在。
我曾抓起壹把煙霧。
然後我伸掌壹看,哎喲,煙霧變成壹個蟲子。
我把手握起再伸開壹看,手裏卻是壹只鳥。
我再把手握起又伸開,在掌心裏站著壹個容顏憂郁,向天仰首的人。
我又把手握起,當我伸掌的時候,除了煙霧以外,壹無所有。
但是我聽到了壹支絕頂甜柔的歌曲。
僅僅在昨天,我認為我自己只是壹個碎片,無韻律地在生命的穹蒼中顫抖。
現在我曉得,我就是那穹蒼,壹切生命都是在我裏面有韻律地轉動的碎片。
他們在覺醒的時候對我說:"妳和妳所居住的世界,只不過是無邊海洋的無邊沙岸上的壹粒沙子。"
在夢裏我對他們說:"我就是那無邊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過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只有壹次把我窘得啞口無言,就是當壹個人問我"妳是誰?"的時候。
想到神的第壹個念頭是壹個天使。
說到神的第壹個字眼是壹個人。
我們是有海洋以前千萬年的撲騰著、飄遊著、追求著的生物,森林裏的風把語言給予了我們。
那麽我們怎能以昨天的聲音來表現我們心中的遠古年代呢?
斯芬克斯只說過壹次話。斯芬克斯說:"壹粒沙子就是壹片沙漠,壹片沙漠就是壹粒沙子;現在再讓我們沈默下去吧。"
我聽到了斯芬克斯的話,但是我不懂得。
我看到過壹個女人的臉,我就看到了她所有的還未生出的兒女。
壹個女人看了我的臉,她就認得了在她生前已經死去的我的歷代祖宗。
我想使自己完滿起來。但是除非我能變成壹個上面住著理智的生物的星球,此外還有什麽可能呢?
這不是每壹個人的目標嗎?
壹粒珍珠是痛苦圍繞著壹粒沙子所建造起來的廟宇。
是什麽願望圍繞著什麽樣的沙粒,建造起我們的軀體呢?
當神把我這塊石子丟在奇妙的湖裏的時候,我以無數的圈紋擾亂了它的表面。
但是當我落到深處的時候,我就變得十分安靜了。
給我靜默,我將向黑夜挑戰。
當我的靈魂和肉體由相愛而結婚的時候,我就得到了重生。
從前我認識壹個聽覺極其銳敏的人,但是他不能說話。在壹個戰役中他喪失了舌頭。
現在我知道在這偉大的沈默來到以前,這個人打過的是什麽樣的仗。我為他的死亡而高興。
這世界為我們兩個人是不夠大的。
我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了很久,沈默著而且忘卻了季節。
然後太陽把生命給了我,我起來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和白天壹同唱歌,和黑夜壹同做夢。
現在太陽又用壹千只腳在我身上踐踏,讓我再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下。
但是,請看壹個奇跡和壹個謎吧!
那個把我集聚起來的太陽,不能把我打散。
我依舊挺立著,我以穩健的步履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記憶是相會的壹種形式。
我們依據無數太陽的運轉來測定時間;
他們以他們口袋裏的小小的機器來測定時間。
那麽請告訴我,我們怎能在同壹的地點和同壹的時間相會呢?
對於從銀河的窗戶裏下望的人,空間就不是地球與太陽之間的空間了。
人性是壹條光河,從永久以前流向永久。
難道在以太裏居住的精靈,不妒羨世人的痛苦嗎?
在到聖城去的路上,我遇到另壹位香客,我問他:"這條就是到聖城去的路嗎?"
他說:"跟我來吧,再有壹天壹夜就到達聖城了。"
我就跟隨他。我們走了幾天幾夜,還沒有走到聖城。
使我驚訝的是,他帶錯了路反而對我大發脾氣。
神呵,讓我做獅子的俘食,要不就讓兔子做我的俘食吧。
除了通過黑夜的道路,人們不能到達黎明。
我的房子對我說:"不要離開我,因為妳的過去住在這裏。"
道路對我說,"跟我來吧,因為我是妳的將來。"
我對我的房子和道路說,"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如果我住下來,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愛和死才能改變壹切。"
當那些睡在絨毛上面的人所做的夢,並不比睡在土地上的人的夢更美好的時候,我怎能對生命的公平失掉信心呢?
奇怪得很,對某些娛樂的願望,也是我的痛苦的壹部分。
曾有七次我鄙視了自己的靈魂:
第壹次是在她可以上升而卻謙讓的時候。
第二次是我看見她在瘸者面前跛行的時候。
第三次是讓她選擇難易,而她選了易的時候。
第四次是她做錯了事,卻安慰自己說別人也同樣做錯了事。
第五次是她容忍了軟弱,而把她的忍受稱為強。
第六次是當她輕蔑壹個醜惡的容顏的時候,卻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面具中之壹。
第七次是當她唱壹首頌歌的時候,自己相信這是壹種美德。
我不知道什麽是絕對的真理。但是我對於我的無知是謙虛的,這其中就有了我的榮譽和報酬。
在人的幻想和成就中間有壹段空間,只能靠他的熱望來通過。
天堂就在那邊,在那扇門後,在隔壁的房裏;但是我把鑰匙丟了。
也許我只是把它放錯了地方。
妳瞎了眼睛,我是又聾又啞,因此讓我們握起手來互相了解吧。
壹個人的意義不在於他的成就,而在於他所企求成就的東西。
我們中間,有些人像墨水,有些人像紙張。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黑的話,有些人就成了啞吧。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白的話,有些人就成了瞎子。
給我壹只耳朵,我將給妳以聲音。
我們的心才是壹塊海綿;我們的心懷是壹道河水。
然而我們大多寧願吸收而不肯奔流,這不是很奇怪嗎?
當妳想望著無名的恩賜,懷抱著無端的煩惱的時候,妳就真和壹切生物壹同長大,升向妳的大我。
當壹個人沈醉在壹個幻象之中,他就會把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當作真實的酒。
妳喝酒為的是求醉;我喝酒為的是要從別種的醉酒中清醒過來。
當我的酒杯空了的時候,我就讓它空著;但當它半滿的時候,我卻恨它半滿。
壹個人的實質,不在於他向妳顯露的那壹面,而在於他所不能向妳顯露的那壹面。
因此,如果妳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要去聽他的沒有說出的話。
我說的話有壹半是沒有意義的;我把它說出來,為的是也許會讓妳聽到其他的壹半。
幽默感就是分寸感。
當人們誇獎我多言的過失,責備我沈默的美德的時候,我的寂寞就產生了。
當生命找不到壹個歌唱家來唱出她的心情的時候,她就產生壹個哲學家來說出她的心思。
真理是常久被人知道的,有時被人說出的。
我們的真實的我是沈默的;後天的我是多嘴的。
我的生命內的聲音達不到妳的生命內的耳朵;但是為了避免寂寞,就讓我們交談吧。
當兩個女人交談的時候,她們什麽話也沒有說;當壹個女人自語的時候,她揭露了生命的壹切。
青蛙也許會叫得比牛更響,但是它們不能在田裏拉犁,也不會在酒坊裏牽磨,它們的皮也做不出鞋來。
只有啞巴才妒忌多嘴的人。
如果冬天說,"春天在我的心裏",誰會相信冬天呢?
每壹粒種子都是壹個願望。
如果妳真的睜起眼睛來看,妳會從每壹個形象中看到妳自己的形象。
如果妳張開耳朵來聽,妳會在壹切聲音裏聽到妳自己的聲音。
真理是需要我們兩個人來發現的:壹個人來講說它,壹個人來了解它。
雖然言語的波浪永遠在我們上面喧嘩,而我們的深處卻永遠是沈默的。
許多理論都像壹扇窗戶,我們通過它看到真理,但是它也把我們同真理隔開。
讓我們玩捉迷藏吧。妳如果藏在我的心裏,就不難把妳找到。但是如果妳藏到妳的殼裏去,那麽任何人也找妳不到的。
壹個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臉蒙了起來。
那顆能夠和歡樂的心壹同唱出歡歌的憂愁的心,是多麽高貴呵。
想了解女人,或分析天才,或想解答沈默的神秘的人,就是那個想從壹個美夢中掙紮醒來坐到早餐桌上的人。
我願意同走路的人壹同行走。我不願站住看著隊伍走過。
對於服侍妳的人,妳欠他的還不只是金子。把妳的心交給他或是服侍他吧。
沒有,我們沒有白活。他們不是把我們的骨頭堆成堡壘了嗎?
我們不要挑剔計較吧。詩人的心思和蠍子的尾巴,都是從同壹塊土地上光榮地升起的。
每壹條毒龍都產生出壹個屠龍的聖喬治來。
樹木是大地寫上天空中的詩。我們把它們砍下造紙,讓我們可以把我們的空洞記錄下來。
如果妳要寫作(只有聖人才曉得妳為什麽要寫作),妳必須有知識、藝術和魔術——字句的音樂的知識,不矯揉造作的藝術,和熱愛妳讀者的魔術。
他們把筆蘸在我們的心懷裏,就認為他們已經得了靈感了。
如果壹棵樹也寫自傳的話,它不會不像壹個民族的歷史。
如果我在"寫詩的能力"和"未寫成詩的歡樂"之間選擇的話,我就要選那歡樂。因為歡樂是更好的詩。
但是妳和我所有的鄰居,都壹致地說我總是不會選擇。
詩不是壹種表白出來的意見。它是從壹個傷口或是壹個笑口湧出的壹首歌曲。
言語是沒有時間性的。在妳說它或是寫它的時候應該懂得它的特點。
詩人是壹個退位的君王,坐在他的宮殿的灰燼裏,想用殘灰捏出壹個形象。
詩是歡樂、痛苦和驚奇穿插著詞匯的壹場交道。
壹個詩人要想尋找他心裏詩歌的母親的話,是徒勞無功的。
我曾對壹個詩人說,"不到妳死後我們不會知道妳的評價。"
他回答說,"是的,死亡永遠是個揭露者。如果妳真想知道我的評價,那就是我心裏的比舌上的多,我所願望的比手裏現有的多。"
如果妳歌頌美,即使妳是在沙漠的中心,妳也會有聽眾。
詩是迷醉心懷的智慧。
智慧是心思裏歌唱的詩。
如果我們能夠迷醉人的心懷,同時也在他的心思中歌唱,
那麽他就真個地在神的影中生活了。
靈感總是歌唱;靈感從不解釋。
我們常為使自己入睡而對我們的孩子唱催眠的歌曲。
我們的壹切字句,都是從心思的筵席上散落下來的殘屑。
思想對於詩往往是壹塊絆腳石。
能唱出我們的沈默的,是壹個偉大的歌唱家。
如果妳嘴裏含滿了食物,妳怎能歌唱呢?
如果妳手裏握滿金錢,妳怎能舉起祝福之手呢?
他們說夜鶯唱著戀歌的時候,把刺紮進自己的心膛。
我們也都是這樣的。不這樣我們還能歌唱嗎?
天才只不過是晚春開始時節知更鳥所唱的壹首歌。
連那最高超的心靈,也逃不出物質的需要。
瘋人作為壹個音樂家並不比妳我遜色,不過他所彈奏的樂器有點失調而已。
在母親心裏沈默著的詩歌,在她孩子的唇上唱了出來。
沒有不能圓滿的願望。
我和另外壹個我,從來沒有完全壹致過。事物的實質似乎橫梗在我們中間。
妳的另外壹個妳總是為妳難過。但是妳的另外壹個妳就在難過中成長;那麽就壹切都好了。
除了在那些靈魂熟睡、軀殼失調的人的心裏之外,靈魂和軀殼之間是沒有鬥爭的。
當妳達到生命的中心的時候,妳將在萬物中甚至於在看不見美的人的眼睛裏,也會找到美。
我們活著只為的是去發現美。其他壹切都是等待的種種形式。
撒下壹粒種子,大地會給妳壹朵花。向天祝願壹個夢想,天空會給妳壹個情人。
妳生下來的那壹天,魔鬼就死去了。妳不必經過地獄去會見天使。
許多女子借到了男子的心;很少女子能占有它。
如果妳想占有,妳千萬不可要求。
當個男子的手接觸到壹個女子的手,他倆都接觸到了永在的心。
愛情是情人之間的面幕。
每壹個男子都愛著兩個女人:壹個是他想象的作品,另外壹個還沒有生下來。
不肯原諒女人的細微過失的男子,永遠不會欣賞她們偉大的德性。
不日日自新的愛情,變成壹種習慣,而終於變成奴役。
情人只擁抱了他們之間的壹種東西,而沒有互相擁抱。
戀愛和疑忌是永不交談的。
愛情是壹個光明的字,被壹只光明的手寫在壹張光明的冊頁上的。
友誼永遠是壹個甜柔的責任,從來不是壹種機會。
如果妳不在所有的情況下了解妳的朋友,妳就永遠不會了解他。
妳的最華麗的衣袍是別人織造的;
妳的最可口的壹餐是在別人的桌上吃的;
妳的最舒適的床鋪是在別人的房子裏的。
那麽請告訴我,妳怎能把自己同別人分開呢?
妳的心思和我的心懷將永遠不會壹致,除非妳的心思不再居留於數字中,而我的心懷不再居留在雲霧裏。
除非我們把語言減少到七個字,我們將永不會互相了解。
我的心,除了把它敲碎以外,怎能把它打開呢?
只有深哀和極樂才能顯露妳的真實。
如果妳願意被顯露出來,妳必須在陽光中裸舞,或是背起妳的十字架。
如果自然聽到了我們所說的知足的話語,江河就不去尋求大海,冬天就不會變成春天。如果她聽到我們所說的壹切吝嗇的話語,我們有多少人可以呼吸到空氣呢?
當妳背向太陽的時候,妳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妳在白天的太陽前面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前面也是自由的;
在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的時候,妳也是自由的。
但是妳是妳所愛的人的奴隸,因為妳愛了他。
妳也是愛妳的人的奴隸,因為他愛了妳。
我們都是廟門前的乞丐,當國王進出廟門的時候,我們每人都分受到恩賞。
但是我們都互相妒忌,這是輕視國王的另壹種方式。
妳不能吃得多過妳的食欲。那壹半食糧是屬於別人的,而且也還要為不速之客留下壹點面包。
如果不為待客的話,所有的房屋都成了墳墓。
和善的狼對天真的羊說:"妳不光臨寒舍嗎?"
羊回答說:"我們將以造府為榮,如果貴府不是在妳肚子裏的話。"
我把客人攔在門口說:"不必了,在出門的時候再擦腳吧,進門的時候是不必擦的。"
慷慨不是妳把我比妳更需要的東西給我,而是妳把妳比我更需要的東西也給了我。
當妳施與的時候妳當然是慈善的,在授與的時候要把臉轉過壹邊,這樣就可以不看那受者的羞赧。
最富與最窮的人的差別,只在於壹整天的饑餓和壹個鐘頭的幹渴。
我們常常從我們的明天預支了來償付我們昨天的債負。
我也曾受過天使和魔鬼的造訪,但是我都把他們支走了。
當天使來的時候,我念壹段舊的禱文,他就厭煩了;
當魔鬼來的時候,我犯壹次舊的罪過,他就從我面前走過了。
總的說來,這不是壹所壞監獄;我只不喜歡在我的囚房和隔壁囚房之間的這堵墻;但是我對妳保證,我決不願責備獄吏和建造這監獄的人。
妳向他們求魚而卻給妳毒蛇的那些人,也許他們只有毒蛇可給。那麽在他們壹方面就算是慷慨的了。
欺騙有時成功,但它往往自殺。
當妳饒恕那些從不流血的兇手,從不竊盜的小偷,不打誑語的說謊者的時候,妳就真是壹個寬大的人。
誰能把手指放在善惡分野的地方,誰就是能夠摸到上帝聖袍的邊緣的人。
如果妳的心是壹座火山的話,妳怎能指望會從妳的手裏開出花朵來呢?
多麽奇怪的壹個自欺的方式!有時我寧願受到損害和欺騙,好讓我嘲笑那些以為我不知道我是被損害、欺騙了的人。
對於壹個扮作被追求者的角色的追求者,我該怎麽說他呢?
讓那個把臟手在妳衣服上擦的人,把妳的衣服拿走吧。他也許還需要那件衣服,妳卻壹定不會再要了。
兌換商不能做壹個好園丁,真是可惜。
請妳不要以後天的德行來粉飾妳的先天的缺陷。我寧願有缺陷,這些缺陷和我自己的壹樣。
有多少次我把沒有犯過的罪都拉到自己身上,為的讓人家在我面前感到舒服。
就是生命的面具,也都是更深的奧秘的面具。
妳可能只根據自己的了解去判斷別人。
現在告訴我,我們裏頭誰是有罪的,誰是無辜的。
真正公平的人就是對妳的罪過感到應該分擔的人。
只有白癡和天才,才會去破壞人造的法律,他們離上帝的心最近。
只在妳被追逐的時候,妳才快跑。
我沒有仇人,上帝呵!如果我會有仇人的話,
就讓他和我勢均力敵,
只讓真理做壹個戰勝者。
當妳和敵人都死了的時候,妳就會和他十分友好了。
壹個人在自衛的時候可能自殺。
很久以前壹個"人",因為過於愛別人,也因太可愛了,而被釘在十字架上。
說來奇怪,昨天我碰到他三次。
第壹次是他懇求壹個警察不要把壹個妓女關到監牢裏去;第二次是他和壹個無賴壹塊喝酒;第三次是他在教堂裏和壹個法官拳鬥。
如果他們所談的善惡都是正確的話,那麽我的壹生只是壹個長時間的犯罪。
憐憫只是半個公平。
過去唯壹對我不公平的人,就是那個我曾對我的兄弟不公平的人。
當妳看見壹個人被帶進監獄的時候,在妳心中默默地說:"也許他是從更狹小的監獄裏逃出來的。"
當妳看見壹個人喝醉了的時候,在妳心中默默地說:"也許他想躲避某些更不美好的事物。"
在自衛中我常常憎恨;但是如果我是壹個比較堅強的人,我就不必使用這樣的武器。
把唇上的微笑來遮掩眼裏的憎恨的人,是多麽愚蠢呵!
只有在我以下的人,能忌妒我或憎恨我。
我從來沒有被忌妒或被憎恨過,我不在任何人之上。
只有在我以上的人,能稱贊我或輕蔑我。
我從來沒有被稱贊或被輕蔑過;我不在任何人之下。
妳對我說"我不了解妳",這就是過分地贊揚了我,無故地侮辱了妳。
當生命給我金子而我給妳銀子的時候,我還自以為慷慨,這是多麽卑鄙呵!
當妳達到生命心中的時候,妳會發現妳不高過罪人,也不低於先知。
奇怪的是,妳竟可憐那腳下慢的人,而不可憐那心裏慢的人。
可憐那盲於目的人,而不可憐那盲於心的人。
瘸子不在他敵人的頭上敲斷他的拐杖,是更聰明些的。
那個認為從他的口袋裏給妳,可以從妳心裏取回的人,是多麽糊塗呵!
生命是壹支隊伍。遲慢的人發現隊伍走得太快了,他就走出隊伍;
快步的人又發現隊伍走得太慢了,他也走出隊伍。
如果世上真有罪孽這件東西的話,我們中間有的人是跟著我們祖先的腳蹤,倒退著造孽。
有的人是管制著我們的兒女,趕前地造孽。
真正的好人,是那個和所有大家認為壞的人在壹起的人。
我們都是囚犯,不過有的是關在有窗的牢房裏,有的就關在無窗的牢房裏。
奇怪的是,當我們為錯誤辯護的時候,我們用的氣力比我們捍衛正確時還大。
如果我們互相供認彼此的罪過的話,我們就會為大家並無新創而互相嘲笑。
如果我們都公開了我們的美德的話,我們也將為大家並無新創而大笑。
沙與沫(第二部)
壹個人是在人造的法律之上,直到他犯了抵觸人造的慣例的罪......
壹個人是在人造的法律之上,直到他犯了抵觸人造的慣例的罪;
在此以後,他就不在任何人之上,也不在任何人之下。
政府是妳和我之間的協定。妳和我常常是錯誤的。
罪惡是需要的別名,或是疾病的壹種。
還有比意識到別人的過失還大的過失嗎?
如果別人嘲笑妳,妳可以憐憫他;但是如果妳嘲笑他,妳決不可自恕。
如果別人傷害妳,妳可以忘掉它;但是如果妳傷害了他,妳須永遠記住。
實際上別人就是最敏感的妳,附托在另壹個軀殼上。
妳要人們用妳的翅翼飛翔而卻連壹根羽毛也拿不出的時候,妳是多麽輕率呵。
從前有人坐在我的桌上,吃我的飯,喝我的酒,走時還嘲笑我。
以後他再來要吃要喝,我不理他;
天使就嘲笑我。
憎恨是壹件死東西,妳們有誰願意做壹座墳墓?
被殺者的光榮就是他不是兇手。
人道的保護者是在它沈默的心懷中,從不在它多言的心思裏。
他們認為我瘋了,因為我不肯拿我的光陰去換金錢;
我認為他們是瘋了,因為他們以為我的光陰是可以估價的。
他們把最昂貴的金子、銀子、象牙和黑檀排列在我們的面前,我們把心胸和氣魄排列在他們面前;
而他們卻自稱為主人,把我們當作客人。
我寧可做人類中有夢想和有完成夢想的願望的、最渺小的人,而不願做壹個最偉大的、無夢想、無願望的人。
最可憐的人是把他的夢想變成金銀的人。
我們都在攀登自己心願的高峰。如果另壹個登山者偷了妳的糧袋和錢包,而把糧袋裝滿了,錢包也加重了,妳應當可憐他;
這攀登將為他的肉體增加困難,這負擔將加長他的路程。
如果在妳消瘦的情況下,看到他的肉體膨脹著往上爬,幫他壹步;這樣做會增加妳的速度。
妳不能超過妳的了解去判斷壹個人,而妳的了解是多麽淺薄呵。
我決不去聽壹個征服者對被征服的人的說教。
真正自由的人是忍耐地背起奴隸的負擔的人。
千年以前,我的鄰人對我說:"我恨生命,因為它只是壹件痛苦的東西。"
昨天我走過壹座墳園,我看見生命在他的墳上跳舞。
自然界的競爭不過是混亂渴望著秩序。
靜獨是吹落我們枯枝的壹陣無聲的風暴;
但是它把我們活生生的根芽,更深地送進活生生的大地的活生生的心裏。
我曾對壹條小溪談到大海,小溪認為我只是壹個幻想的誇張者;
我也曾對大海談到小溪,大海認為我只是壹個低估的誹謗者。
把螞蟻的忙碌捧得高於蚱蜢的歌唱的眼光,是多麽狹仄呵!
這個世界裏的最高德行,在另壹個世界也許是最低的。
深和高在直線上走到深度和高度;只有廣闊能在圓周裏運行。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有了重量和長度的觀念,我們站在螢火光前也會同在太陽面前壹樣的敬畏。
壹個沒有想象力的科學家,好像壹個拿著鈍刀和舊秤的屠夫。
但既然我們不全是素食者,那麽妳該怎麽辦呢?
當妳歌唱的時候,饑餓的人就用他的肚子來聽。
死亡和老人的距離並不比和嬰兒的距離更近;生命也是如此。
假如妳必須直率地說的話,就直率得漂亮壹些;要不就沈默下來,因為我們鄰近有壹個人快死了。
人間的葬禮也可能是天上的婚筵。
壹個被忘卻的真實可能死去,而在它的遺囑裏留下七千條的實情實事,作為料理喪事和建造墳墓之用。
實際上我們只對自己說話,不過有時我們說得大聲壹點,使得別人也能聽見。
顯而易見的東西是:在被人簡單地表現出來之前,從不被人看到的。
假如銀河不在我的意識裏,我怎能看到它或了解它呢?
除非我是醫生群中的壹個醫生,他們不會相信我是壹個天文學家的。
也許大海給貝殼下的定義是珍珠。
也許時間給煤炭下的定義是鉆石。
榮名是熱情站在陽光中的影子。
花根是鄙棄榮名的花朵。
在美之外沒有宗教,也沒有科學。
我所認得的大人物的性格中都有些渺小的東西;就是這些渺小的東西,阻止了懶惰、瘋狂或者自殺。
真正偉大的人是不壓制人也不受人壓制的人。
我決不因為那個人殺了罪人和先知,就相信他是中庸的。
容忍是和高傲狂害著相思的壹種病癥。
蟲子是會彎曲的;但是連大象也會屈服,不是很奇怪嗎?
壹場爭論可能是兩個心思之間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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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節選-紀伯倫的《沙與沫》樓主,加點分,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