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曾在《午後之死》中提出:“如果壹位散文作家對於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麽他可以省略他所
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的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了出來。冰山在
海裏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壹露出水面上。”[1](P79)這就是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
對於海明威的“冰山理論”,研究者們註意到了海明威的文體風格,認為海明威早年從事新聞記者工作,
練就了簡約幹練的文體風格,在從事小說創作後,他還是提倡簡練的電報體寫作風格。海明威的小說使用的是
最普通的詞和日常用語,摒棄了空洞詞藻。而且海明威獲諾貝爾獎的頒獎詞就是“由於他精通現代敘事藝術,
突出表現在其近作《老人與海》中,同時也由於他對現代文體的影響”。這樣壹來,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也
便成了關於文體學的壹種理論了。在解釋“冰山理論”時,人們更多地從海明威被稱之為“電報體”的文體特
點來論證。於是,“電報體”同“冰山理論”就常常被混淆了。
英國著名的評論家赫·歐·貝茨對海明威的評價十分獨到、準確,他認為海明威是壹個拿著板斧的人,力
求砍去遮住讀者視線的壹切障礙,把並不代表大樹本身的葉子砍去,給讀者壹個基本枝幹的清爽的面目。這樣
可以把作者、讀者和描寫對象三者之間的距離縮短到最低限度,認為這種文體“引起了壹場文學革命”[2](P1
32)。筆者認為,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所引起的文學革命,或者說是對小說創作最重要的貢獻,不在於他的文
體風格,而在於他大膽地把原在小說創作中最為重要的部分隱藏在水面以下,也就是“八分之七”部分。本文
主要從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創作,來談談海明威到底隱藏了什麽。
壹、海明威隱藏了人物豐富的感情世界
文學作品首要的任務,就是要表現人物的感情世界。應該說,整個壹部西方文學史就是壹部心靈發展史,
文學家們把揭示主人公豐富的內心世界,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壹直是做為第壹任務來完成。到了19世紀,作家
們更加關註揭示人物的內心情感波瀾。作家們經常用大段的筆觸來描繪人物的感情,進行心理描寫。可以說,
《紅與黑》的主線就是於連在復辟王政時期心靈的掙紮過程;《復活》的核心也無非是表現聶赫留朵夫精神懺
悔的過程;《約翰·克利斯朵夫》更是壹部克利斯朵夫靈魂發展的歷程。應該說,這是文學的壹個主調。而在
海明威的小說中,我們看到,這壹切被降到最低限度,甚至都被省略了。在海明威的創作中,經常包含著豐富
的潛臺詞,人物的感情,不論是興奮、失望、悲痛、輕蔑等,從不用過分渲染,也幾乎沒有心理描寫,給讀者
以最大的感受空間。他筆下人物的內心,不是作者告訴我們的,而是讀者自我感受的。這正是海明威所提倡的
美學原則:“任何文學作品的作用都在於從讀者身上喚起某種特定的情緒。”
海明威的作品,就是為讀者提供壹個特定的環境,從而喚起讀者在這種環境下的“特定情緒”。所以,海
明威的小說往往只表現人物的活動過程,而不去細致地展現人物的感情,最重要的感情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麥康伯先生同妻子壹同去非洲狩獵,雇用
了壹個當地的白人獵人威爾遜壹起打獵。在壹次遭遇獅子時,麥康伯在危險時轉身逃走,受到了妻子和威爾遜
的嘲笑,而且妻子在晚間公然地同威爾遜偷情,使麥康伯遭受了極大的汙辱,他力圖要證明自己“男子漢”的
力量。對於這個心理過程,作者並沒有細致的心理描寫,只是在三個人下壹次狩獵活動中,使他的主人公突然
有了壹種自信。
被打傷的野牛進入到林子裏了(最危險的時刻)。“咱們現在能進去攆它嗎?”麥康伯熱切地問。威爾遜
用估量的眼光望著他。這不是個奇怪的家夥才有鬼哪,威爾遜想。昨天,他嚇壞了;今天,他成了壹個天不怕
地不怕的人……
他的妻子也發現了他的變化。“妳變得勇敢得很,突然變得勇敢得很。”他妻子輕蔑地說,但是她的輕蔑
是沒有把握的。麥康伯哈哈大笑,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妳知道我變了。”他說,“我真的變了。”“
是不是遲了壹點呢?”瑪戈沈痛地說。因為過去多少年來她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的;現在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弄成
這個樣子不是壹個人的過錯。“對我來說,壹點兒也不遲。”麥康伯說。[3](P42)
作者在這裏省略了麥康伯的內心經受的巨大煎熬以及整個的掙紮過程,但每壹個讀者,卻在他妻子同威爾
遜發生奸情之後,同他壹起經受了煎熬和掙紮。直到麥康伯哈哈大笑——非常自然而由衷的大笑,讀者才能暢
快地長舒壹口氣。整個過程,作者沒有寫,但讀者卻真切地感受到了。
再看海明威30年代創作的壹部優秀的、也是作者本人最滿意的短篇小說《乞力馬紮羅的雪》。美國作家哈
裏在自己非常富有的妻子的陪同下來到非洲乞力馬紮羅山壹帶狩獵,因為不小心受傷被感染,生命危在旦夕,
他們在等待救援的飛機。整篇小說主要是表現哈裏的回憶和內心感受,采用了意識流的手法,虛實結合。作品
結束前表現哈裏的意識在飛翔,向著乞力馬紮羅山上飛翔。讀者最為關心的問題,哈裏是生是死,作者沒有實
寫,也沒有交待,只是表現哈裏的妻子的感受:
……接著鬣狗的大聲嚎叫把她吵醒了,壹時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很害怕。接著她拿起手電照著另壹
張帆布床,哈裏睡著以後,他們把床擡進來了。在蚊帳的木條下,他的身軀隱約可見,但是他似乎把那條腿伸
出來了,她不忍再看這副景象。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著她說:“哈裏,哈裏!”接著她提高了嗓子,“哈裏!請妳醒醒,啊,哈裏!”
沒有回答,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帳篷外,鬣狗還在發出那種奇怪的叫聲,她就是給那叫聲驚醒的。但是因為她的心在怦怦地跳著,她聽不
見鬣狗的嚎叫聲了。
其實,海明威就是要通過哈裏妻子的反應暗示哈裏已經死了。但是,我們卻沒有看到壹幅生離死別的人間
慘劇,甚至我們連哈裏妻子的悲傷也沒有看到。這正是海明威壹貫提倡的,作者省略了讀者所能感知的東西。
我們知道,這壹對夫妻千裏迢迢來到非洲,來時倆人健康快樂,而此時卻只剩下哈裏的妻子壹個人在非洲原野
,那麽她的的悲傷,她的痛苦應是讀者不言而喻的。但作品中,關於哈利妻子的內心感情沒有絲毫的描寫,那
麽讀者感受不到嗎?哈利妻子怦怦的心跳聲淹沒了鬣狗的嚎叫聲,同時也喚起了讀者對人物情緒的感知,也就
是“喚起了讀者特定的情緒”。這樣,就給讀者留下極大的想像空間和再創作的余地,甚至是許多的遺憾,但
這也正是海明威小說的魅力所在。
二、海明威隱藏了作品復雜的主題思想
作為20世紀現實主義作家,海明威既有19世紀現實主義作家對生活的真實描寫,也有20世紀現代主義作家
對現實的曲折反映。所以,在海明威的作品中,不僅僅隱藏了人物的豐富的感情世界,而且還隱藏了復雜的主
題思想。
海明威的小說有壹些主題易於把握,如上面說的《乞力馬紮羅的雪》、《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
活》,還有像《印地安人營地》、《沒有被鬥敗的人》等,主題相對鮮明;還有壹類主題隱蔽,較難把握,如
《雨中的貓》、《世上的光》、《白象似的群山》等,後壹類作品從另壹側面體現了海明威倡導的“冰山原則
”。
《雨中的貓》講述的是,壹對美國夫婦在旅館裏,同旅館主人、侍女之間發生的幾乎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故
事。只是通過壹只貓,才把這些毫不相幹的人聯系起來。夫妻倆在旅館裏百無聊賴,丈夫看著書,太太向窗外
眺望,她看到雨中的窗下有壹只貓,就想給捉進來,但沒捉到,還遭到旅館侍女的嘲笑。回房間後,開始同丈
夫絮絮叨叨,想要這要那,而丈夫也終於不耐煩了。最後,旅館老板叫侍女把貓送來了。
小說幾乎沒有什麽情節,人物也是非典型化的,其主題按照傳統的典型化理解是無法理解的。我們的的確
確無法從小說中看到壹個鮮明的主題。海明威創作的獨到之處就是把本應該由作者表現的思想和交待的內容,
省略下來,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粗粗看去,海明威在這部小說中,並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麽,只是感到是壹些無聊的人們,做了壹些非常無
聊的事,發生了壹些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故事。但是,如果我們從小說所反映的背景——第壹次世界大戰後的歐
洲——來思考這個問題,尤其是再同海明威這個時期的主要的思想情緒相結合,我們就能體會到作品中還是在
表現這壹時期的壹個基本主題:迷惘的思想情緒。
我們註意到,壹向惜墨如金的海明威,在這篇不足3000字的小說裏卻用幾百字進行環境描寫:
旅館裏,留宿的美國客人只有兩個。他們打房間裏出出進進,經過樓梯時,壹路上碰到的人他們都不認識
。他們的房間就在面海的二樓。房間還面對公園和戰爭紀念碑。公園裏有大棕櫚樹,綠色的長椅。天氣好的時
候,常常可以看到壹個帶著畫架的藝術家。藝術家們都喜歡棕櫚樹那種長勢,喜歡面對著公園和海的旅館的那
種鮮艷的色彩。意大利人老遠趕來望著戰爭紀念碑。紀念碑是用青銅鑄成的,在雨裏閃閃發光。天正下著雨。
雨水從棕櫚樹上滴下來。石子路上有壹潭潭的積水。海水夾著雨滾滾地沖過來。停在紀念碑旁邊的廣場上的汽
車都開走了。廣場對面,壹個侍者站在餐館門口望著空蕩蕩的廣場。
這段描寫,似乎同故事沒有什麽關系,但給我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環境。這個特定的環境描寫,是理解小
說的壹把鑰匙。小說創作於第壹次世界大戰後的巴黎,我們從公園裏用青銅鑄的紀念碑,以及老遠趕來看戰爭
紀念碑的意大利人身上,可以感受到戰爭過後特定的氛圍。
而小說中,我們看到旅館裏的美國客人只有兩個,他們住在面向美麗的大海的房間裏,從房間裏不僅可以
看到大海,還可以看到公園以及公園裏長勢很好的大棕櫚樹,我們可以感受到這種讓藝術家也喜歡的優美風景
和鮮艷的色彩。在這壹段的環境描寫中,作者提供給讀者的是令人賞心悅目的自然環境。但是,真的就讓人們
這樣輕松愉快嗎?我們回到人類社會中,我們感受的卻是另壹番景像:他們打房間裏“進進出出”,壹路上碰
到的人他們“都不認識”。這才讓我們感受到了真正的孤獨——真正的孤獨是在人海中的孤獨。
就是在這種孤獨的氣氛中,我們進入到了小說之中。我們看到的所有人,都是處在壹種無聊情緒中。站在
餐館門口望著空蕩蕩廣場的侍者,在窗前看著雨中的貓的太太,躺在墊得高高的兩只枕頭上看著書的丈夫,有
壹張上了年紀而遲鈍的臉的旅館主人,隨時可能繃緊臉的侍女。這壹系列人物之間互不相幹。作品通過太太去
捉雨中的貓這壹事件,把幾個人聯系起來。但我們發現,故事中的人物之間,表面看來通過捉貓似乎有壹種交
往,但其實相互之間都有壹種隔閡,根本無法交流。
丈夫聽說太太要去捉貓,先是表示可以替她去,客氣壹下就又躺在“墊得高高的兩只枕頭”上看他的書了
。旅館主人,從“太太喜歡他”來看,他似乎還好,但他那張上了年紀而遲鈍的臉上,永遠是“聽到任何怨言
時那種非常認真的態度”,結果還都是壹種職業的虛假。侍女壹開始是面呈笑容,關心太太別被雨水淋濕。當
她聽到太太要去捉雨中的貓,感到非常好笑,繼而就繃緊了臉。其實,太太並不壹定非要壹只貓,只是在這無
聊中做壹點什麽事罷了。但無人理解她,她只會在這壹舉動中,感到自己的無聊與尷尬。無奈中,她開始絮絮
叨叨,最終引起了丈夫的不滿,讓她“住口,找點東西來看吧”。
這部小說表現的背景就是第壹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而此時的海明威對美國和歐洲青年的思想情緒有壹個
基本的認識,即“迷惘”情緒。戰爭初期,他們聽信了什麽“神聖”、“光榮”等宣傳,帶著青年人的激情和
夢想,投入到戰爭當中。但是,戰爭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充滿血腥的殺戮,他們的美好夢想被現實擊得粉碎。
這些青年普遍認識到了自己在這場戰爭中被騙了,人生理想、倫理道德都破滅了,他們對戰爭厭倦,普遍出現
了“迷惘”的情緒。這種“迷惘”不是因為痛恨戰爭而成為自覺的反戰主義者,而是苦悶、無聊、空虛,不知
所措。就像《永別了,武器》中的亨利,他的最基本的情緒,並不反對戰爭,但“我已經與此無關”了,戰爭
中人們的勇敢、鎮定、明智,“但現在不再是我的事了”。
《雨中的貓》表現的正是這樣壹種思想情緒,人們都處於壹種冷漠中,什麽事都與我無關,身邊發生什麽
都不再是我的事。作品中太太想得到那只雨中的貓,其實是作品中唯壹對生活寄予了希望的人。但是,正是因
為她的希望,才使得她在迷惘的人群中,在冷漠的環境中有點格格不入。其他人都在冷漠地觀察她不合拍的行
為,使她處於壹種尷尬的境地。尤其是他的丈夫,對她想得到那只雨中的貓,看來並不反對,從最初他要去替
太太抓貓的情節中可以看出。但問題是,捉貓事件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與此無關”,太太願意去
捉,捉到捉不到,那是她的事,重要的是不要打擾我。所以當太太絮絮叨叨打擾了他時,他會喝令太太“住口
”。
小說在淡淡的故事中,使我們看到了戰爭對人們心靈造成的極大傷害,使讀者深刻地感受到了隱藏在水下
八分之七的深厚內涵。
在海明威其他的短篇小說創作中,也常常有對主題的隱藏。如上面提到的《白象似的群山》,就很好地體
現了“冰山原則”。小說講述壹對男女戀人在車站酒巴等火車時,兩人之間的壹些對話。最初從他們的對話中
,我們看到這壹對男女青年之間並沒有什麽隔閡,甚至是很友好。姑娘說要喝啤酒,男人馬上吩咐要兩大杯;
姑娘想嘗嘗摻了水的茴香酒,男人馬上讓酒保照辦。在之後的對話中,我們似乎感到了男女的分歧:女人總是
眺望遠方,看到遠處的群山像壹群白象;而男人更關心的是讓女人去手術。這種分歧只是在平平淡淡中發生的
,好象也沒有什麽真正的矛盾沖突。但是,當我們認真研究了男女隱藏了的思想感情和作者隱藏了的主題之後
,就會發現這種沖突不僅不是壹般意義的矛盾,簡直就是人物間心靈的碰撞。女人眺望遠處的群山,其實是心
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壹再向男人提到白象似的群山,但男人只關心盡快把女人肚裏的孩子打掉,不想為這
個未來到世上的孩子擔責任。最終女人終於明白了,“我們本來可以盡情地欣賞這壹切”,“我們本來可以舒
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壹切”,但是“這世界已經不再是我們的了。”最後,女人也醒悟了,“‘我覺得好極了
,’她說:‘我又沒有什麽毛病羅。我覺得好極了。’”讀者這個時候才真正地感受到了被作者所省略的主題
,揭示戰後青年對人生萬念俱灰,采取了壹種及時行樂的態度。這種人生態度最初是在男青年的身上體現出來
的,但隨著女青年的“醒悟”,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已經被擴散了,同時主題也進壹步深化。
我們只有探明了海明威文學創作中“水下的八分之七”,才能深入地了解和把握“冰山原則”,而不僅僅
是把這種認識停留在對寫作形式的分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