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斯托夫堅持認為,因為這個真理是荒謬的,所以它是可信的,因為它是不可能的,所以它是確定的。然而,理性的人迄今為止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因此,舍斯托夫意識到,試圖將不可能變為可能是壹場瘋狂的鬥爭——壹場以眼淚、呻吟和詛咒為代價的鬥爭。根據聖經,這種對可能性的瘋狂鬥爭就是信仰。這種信仰的真實性對於這個世界的法律來說是荒謬的。然而這種荒謬是最可信的。“必然”是壹個重要的哲學概念,自古以來許多哲學體系都依賴於它:基本原理基於它,體系的正確性基於它,思想的力量基於它。在哲學領域,人們應該追求理性:就體系之外的事物而言,只有理性才能被承認有存在的權利;就制度而言,合理性是讓人信服的基本理由。這也決定了必然性的重要性;必然性是合理性的內在依據,壹個事物是否合理取決於它是否包含必然性(恩格斯在解釋黑格爾“壹切現實都是合理的,壹切合理性都是現實”的命題時,是以是否具有必然性為依據來區分“現實”和“存在”的)。見《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第四章)。另外,必然性是普遍性的綜合支撐。如果沒有必然性,普遍性根本不能成立,最多只是外在的同壹性。這樣,從古希臘哲學到馬克思主義哲學,尊重甚至崇拜必然性就成了西方哲學的主流傳統。
面對這樣壹堵“不聽勸”(亞裏士多德語)的石墻,20世紀初的俄羅斯哲學家舍斯托夫敢於用頭去撞它,也是哲學上的奇跡。
舍斯托夫指出,被希臘哲學傳統視為真理的最終依據和道德的最終標準的必然性並不那麽神聖,因為所謂的必然性其實只是對現實的壹種理解和解釋,而這種理解和解釋不過是面對現實的無奈。換句話說,必然性是人在無法改變現實的情況下,對現實的壹種認同和服從。這種認同和服從,可以撫慰人心,使人在失去自由時得到理論上的補償。任何人在某個地方承認必然性,也就是他不再思考、不再深入鉆研、不再自由研究的地方,在那裏也是必然性的奴隸。從這個角度來看,必然性只是對現實的壹種審視,所以也被統治者用來審視自己的統治:必然性是壹堵堅不可摧的“石墻”,既然現實政權具有必然性,那麽它也是壹堵堅不可摧的“石墻”。在這種情況下,人“不能自己決定,他知道自己的決定不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會走向必然性所指出的道路,習慣於‘以至高無上的權力冷靜地對待和忍受命運帶給他的壹切’。所有的哲學都教導他們,他們也是違背人的意願的,從探索真理到說教的轉變必然會把我們引向這條道路。”(《雅典與耶路撒冷》中譯本,林雪出版社,2000年,118)亞裏斯多德曾經說過,偶然性不是科學研究的對象,因為無法把握壹個想種樹的人在挖掘的時候可能得到壹個寶藏或者潘多拉的盒子,這完全是偶然的。但是,必然性是科學研究的對象。通過科學研究,人們可以知道必然性,根據它行動,並在現實中取得成功。舍斯托夫批評亞裏斯多德,說他完全否定人的自由,因為在他看來,人既不能把握偶然性,也只能做偶然性的奴隸;“既然是偶然的,科學和思維在這裏就無能為力,而應該只接受它”(同上,第304頁);同時,人無法控制必然性,只能服從必然性,因為亞裏士多德“知道‘必然性不聽勸說’”。既然必然性不經勸說是無法戰勝的,也許只能服從,不管是難受還是痛苦,都應該服從,放棄徒勞的掙紮,也就是必須停止。”(同上,第4頁)既然如此,人的自由在哪裏?後來斯賓諾莎幹脆把必然性和自由混為壹談,聲稱自由就是對必然性的理解。見面後我們該做什麽?當然是服從。所以斯賓諾莎進壹步把人置於必然性的統治之下。這壹思想被黑格爾從辯證法的高度加以肯定,使其大放異彩。就連以宣揚“上帝已死”需要“重新評估壹切價值”而聞名的尼采,也在必然性面前低下了頭。他在《看那個人》中說:“我衡量人的偉大的公式是amorfati:不要改變過去、未來甚至永遠的任何東西。妳不僅要忍受必然性——不要回避它,……還要熱愛它。”舍斯托夫評論說:“他不想屈服於任何事情和任何權威,但當他看到必然性時,他的力量失敗了:他為它建了壹個祭壇。”(同上,第137頁)
舍斯托夫尖銳地指出,給予必然性如此崇高地位的哲學家們向人們隱藏了壹個重要的問題,即必然性並不區分善惡,它可能使人受益,也可能使人遭受痛苦。無論是在自然界還是在社會中,被必然性所辯護的“現實”和“事實”並不總是帶給人們好消息。舍斯托夫指出,必然性不分善惡,只關心必然性,只為現實的“必然性”辯護。至於它的後果,它不會問,也不會動心。正是因為它的特性和它的強制性,所以很多哲學家在把它和人們的現實生活聯系起來的時候,不僅關註它的必然性和強制性,而且把服從必然性看作是最大的幸福。比如斯賓諾莎就是這樣。斯密曾說:“他的理論的效用是教導我們如何處理命運中的事情或我們力所不及的事情。”.....直到我們能以同樣的心情,平靜的對待和忍受命運中的好與壞。”(《倫理學》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62,第94-95頁)舍斯托夫指出,在斯賓諾莎那裏,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的知識才是最高的知識。這種知識“不承認人的壹切,也不笑、不悲、不咒,只需要斯賓諾莎所說的理解”。(見《論約伯記的平衡》,中譯本,三聯書店,1988,第9頁)面對這些知識,人們能做些什麽?”日常經驗或意識的直接實在是人們對真理問題判斷的最高層次:無論經驗帶給我們什麽,無論‘實在’告訴我們什麽,我們都接受它,稱之為真理。在壹個以理性為主導的世界裏,反對‘現實’顯然是瘋狂的。人可以哭著詛咒經驗向他展示的真理,但他知道沒有人能戰勝這些真理;他們應該被接受。哲學更進壹步:‘真實’不僅要被接受,還要被贊美。”(《雅典與耶路撒冷》,第164頁)舍斯托夫把這種態度概括為:“不哭,不笑,不詛咒,只要理解。"
可見,必然性不僅無視其帶來的後果是善還是惡,而且被哲學家視為最大的善。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蘇格拉底。正是他賦予了必然性以倫理意義,因為他將“善”與“知”緊密聯系在壹起,認為知即善,“知即德”。舍斯托夫指出:“蘇格拉底的無知不是無知,而是關於無知的知識,並伴隨著強烈的、不可阻擋的求知欲望,他把知識視為逃避自己墮落後果的唯壹途徑。“(同上,第155頁);而知道當然是必然性的知識。這樣,必然性就獲得了倫理意義。”所有的‘妳應該’都與統治世界的必要性密切相關。因為它想成為無條件的,也就是像福音書裏說的,壹個擺脫了上帝的未被創造的人。當不可避免地要宣布‘不可能’時,倫理學會用‘妳應該’來幫忙。越是絕對無敵的‘不可能’,越是威嚴無情的‘應該’。”(《荒野的呼喚》(克爾凱郭爾與存在哲學)中譯本,華夏出版社,1999,第111頁)後來的哲學家都是走這條路,直到用必然性吞噬了人類的自由。在歷史哲學中,這種理論占了上風:只要有必然的社會形態,歷史事件,歷史人物,都是好的。至於在這種社會形態和歷史事件中,人們在這些歷史人物的統治下是有福還是受苦,這是沒有歷史意義的,因為必然性是至高無上的,歷史只知道發展的必然趨勢,歷史不在乎有多少人被壓在歷史的車輪下。很明顯,這裏存在壹個誰來宣布事物、事件、現實和歷史的必然性的問題。在這裏,舍斯托夫重視個人自由和權利。他指出,這樣的自由和權利被偉人(政治上和學術上)鼓吹的必然性所剝奪。按照舍斯托夫的思想,從根本上說,人的拯救也是壹個實現人的真正自由的問題。他對此做了詳細的分析。首先,自由不是對必然性的理解和把握,因為人的自由是人自己把握的,它體現了人的意誌。如果意誌受到必然性的限制,那麽這個意誌就不是自由的;其次,自由不是決定經驗領域微妙事物的能力,而是生死重大問題的選擇。他說:“人在經驗領域有壹些自由,但只是壹些,相當於有限的存在物應該有的那些自由。“他可以選擇向左或向右,他可以選擇幾個相同的對象中的壹個,他甚至可以在更重要的場合按照自己偶然的任性行事。然而,他所面臨的選擇越重要,他就越失去自由行動的可能性:人註定要選擇善與惡以及自己的形而上學命運。當‘偶然性’把我們帶向深淵,在經歷了多年平靜無憂的生活後,我們突然遇到壹個像哈姆雷特壹樣從未有過的選擇:‘生存還是毀滅’,這時,我們開始感到有某種新的神秘力量,它可能是善良的,也可能是敵對的,指引著我們,決定著我們的行動。”(見《約伯記》中譯本,第211頁)再次,自由不是人在經驗世界中選擇善惡的能力。這種選擇已經提前限制了我們在善惡之間的自由,卻無法獲得從世界上根除邪惡的自由。舍斯托夫說:“既然我們必須在善與惡之間做出選擇,那就意味著我們失去了自由:鄂來來到人間,開始與上帝的善並駕齊驅。”(《荒野的呼喚》(克爾凱郭爾與存在主義哲學),第200頁)
那麽,什麽是真正的自由?舍斯托夫指出,它是壹種“另壹種性質的巨大自由:不是在善與惡之間進行選擇,而是將世界從惡中解放出來”。(在同壹本書裏,他以他的宗教哲學為基礎解釋了這壹點:“自由並不在於選擇善惡的可能性,就像我們現在註定要認為的那樣。自由是不允許邪惡進入世界的權力和力量。上帝,最自由的存在,不在善與惡之間選擇;上帝創造的人不選擇,因為沒有選擇:天堂裏沒有邪惡。”(雅典與耶路撒冷,第170頁)也就是說,人的自由是上帝賦予的,它使人像上帝壹樣無所不能,快樂無比,與邪惡無關。然而,人類祖先偷了上帝禁止他們吃的知識樹的果實。就這樣,他們在知道善惡的同時失去了自由。他們被逐出了天堂——伊甸園,開始了漫長的罪惡生活,也就是壹種被需要所驅使的生活。人要重獲自由,就必須擺脫必然性的束縛,沖破必然性的牢籠,致力於徹底消滅邪惡。要做到這壹點,必須依靠信仰,用信仰去戰勝依靠必然性的知識(因為知識總是告訴人們必然,使人們向它低頭)。這壹根本任務也決定了舍斯托夫宗教哲學的特點:“宗教哲學不尋求永恒的存在,不尋求不變的存在結構和秩序,不是反思,也不知道善與惡的區別,它向苦難的人類許諾虛假的、欺騙性的和平。宗教哲學是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下誕生的。通過拒絕知識和信仰,它克服了人們在無節制的造物主意誌面前的虛假恐懼。這種恐懼是由誘惑者帶給我們祖先的,並傳遞給我們所有人。換句話說,宗教哲學是對原始自由以及這種自由所包含的神聖的‘至善’的偉大而最終的鬥爭。”(《雅典與耶路撒冷》,第22頁)由此可見舍斯托夫對哲學的特殊看法。他指出,過去的哲學是統壹的,最終成為壹種說教,而這種說教的目的只是讓人們服從必然性,了解“現實”,而不關心人類的痛苦和悲劇,也不能解決人類的苦難。舍斯托夫想要徹底改造哲學,這是從對哲學的特性和功能的認識出發的:哲學不應再是對人類的說教,而應以消除人類的苦難為目的,其根本目的是使人類最終戰勝邪惡,回歸上帝,重獲上帝賦予的自由。這種自由是“最好的”。
顯然,舍斯托夫的宗教哲學是非理性的和神秘的。從理論上講,他絕對反對信仰和理性,也必然反對自由,把人類美好未來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上帝和重返伊甸園的神秘樂園上,導致他的宗教哲學中有許多荒謬的結論,不能被更多的人接受。
然而,為什麽很多人認為不值得關註的舍斯托夫的宗教哲學仍然被壹些偉大的哲學家所重視?不僅是胡塞爾,海德格爾等。與謝爾交往密切,但舍斯托夫和他的宗教哲學幾乎總是在有關現代存在主義史的重要專著中被提及。其實,只要人們不單純看他的哲學結論,而是深入探究這種哲學的具體內容,就會發現這種看似荒誕抽象的宗教哲學包含著非常具體而豐富的內容,它提出的許多問題確實非常尖銳而切中要害。自古以來,哲學的主流傳統就是對必然性的崇拜。不管是什麽問題,只要能證明壹個答案是必然的,那就是終點,甚至站得住腳。人們自然不會再懷疑、反對、刨根問底。在生活中,我會按照必然性行事,認為這是我的自由。任何懷疑必然性的人,都會被認為是精神病,甚至是瘋子。事實上,正如舍斯托夫所指出的,必然性不是學術底線,更不是人生必須遵循的標準。無論是學術上還是生活中,如果人們遵從傳統哲學所教導的壹切“必然”,會發生什麽?結果就是學術停滯,在生存中聽天由命。歐幾裏得幾何是必然的,但如果人們被它所限制,會不會出現非歐幾裏得幾何?尤其是在社會大變革的時代,如果人們相信現實的必然性是壹堵牢不可破的“石墻”,還會有社會進步嗎?必然性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趨勢,所以人只能服從它,否則就會受到重創。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事物的必然性是在變化的,人們對必然性的理解也是在變化的。在這種情況下,說知識必然是免費的就很荒謬了。舍斯托夫反對的就是這種所謂的必然性,因為這種必然性給人們帶來了人們無法把握的後果。可見,如果脫離了人的具體生活狀況和生活經驗,對必然性的解釋就變得完全抽象,不僅毫無意義,而且會成為對現實的無原則辯護。
舍斯托夫正處於俄羅斯社會前所未有的變革時代,他對必然性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有著敏銳的感覺。沙皇的反動政權正在滅亡。在壓制進步勢力的同時,也在宣揚它的必然性,它的力量,它的不可戰勝性。別爾嘉耶夫在監獄的時候,基輔的憲兵司令曾經對他們說:“妳們太過分了,妳們面對的是壹堵墻!”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筆記》中的“地下人”也覺得“現實”的必然性是壹堵令人窒息的“石墻”。在這種社會氛圍下,舍斯托夫反對不計後果的善惡必然性,要求真正的自由去消滅邪惡,這完全是從嚴酷的現實生活中得出的結論。正因為如此,他也堅決反對脫離人民生活狀況的哲學說教,要求哲學為人民生活狀況的改善而奮鬥。應該說這是壹種積極介入生活的哲學,不應該被認為是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