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詩歌似乎進入了壹種沒有創新激情的貧乏狀態,無法擺脫平庸的糾纏。那些曾經讓讀者為追求本民族獨特體驗、表達人類普遍感受而感到興奮的原創藝術作品,似乎正在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中國的詩歌也不可避免地進入了藝術精品匱乏的困境。中國當前詩歌創作不盡如人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關鍵的因素是在全球化和市場化的推動下,整個社會的文學審美意識普遍弱化,導致詩歌評價標準缺失。因此,打破中國詩歌創作面臨的艱難困境,增強中國詩歌精神凝聚力的途徑之壹,就是重新認識中國詩歌的評價標準。
無論是在詩歌領域努力的詩人,還是研究詩歌的評論家,還是對詩歌感興趣的普通讀者,恐怕都沒有人對當下的詩歌創作感到滿意。就算妳讀了現在的幾百部作品,也很少能找到能打動人心的好作品。那麽,什麽樣的詩是好的呢?
好的詩歌是對壹個時代真實生活狀況的深刻把握,是對壹個民族內在精神追求的審美洞察。是詩人內心深處自然流淌出來的壹種真摯的關懷。詩人生活在現實中,所以詩歌自然要以現實生活為表現對象。但詩人對現實生活的把握,既不是對當下生活時尚的轉瞬即逝的壹瞥,也不是對自身生活趣味的呢喃回味,而是對普通人具體生活和隱藏在日常生活表象下的精神暗流的深刻體悟。現實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本源。詩人從來不以創作為目的走進普通人的生活,而是以普通人的生活為出發點,深入普通人的生活底層。正如秘魯作家馬裏奧·略薩所說,作家的責任是“用想象穿透生活”,用自己的藝術創作“構造生活的現實”。壹個時代的現實生活形態是復雜多樣的。詩人對現實生活狀況的把握,絕不是在詩歌中表現瑣碎的生活細節,而是在洶湧澎湃的生活潮流中追尋壹個民族的內在精神走向,在日常生活中發掘壹個普通人的內心情感。所以,當我們讀到鄭敏的《金稻捆》時,“金稻捆站在/割過的秋田裏/我想起無數疲憊的母親/我看到的/那張在黃昏路上布滿皺紋的美麗臉龐;/當豐收日的圓月在參天樹頂,/暮色中,遠山在我們心間環繞,/沒有壹座雕像能比這更沈默,我們不能不說這首詩是壹首好詩,因為詩人抓住了壹個民族在戰爭年代所表現出來的“堅韌”和“沈默”的精神內涵。
好詩是人類精神超越國界的合理張揚,是跨越時空對人類永恒價值的詩意追問,是從詩人的精神底層逐漸升華的人性思考。文學是壹個民族在特定時代的精神產物,自然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社會性,帶有不可替代的特定民族的烙印。然而,壹切偉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超越國界和時空,根本原因就在於它們表達了人類追求的普遍精神。所以,好的詩歌不能僅僅著眼於壹個時代的民族現實生活的呈現,而應該以此為出發點,善於發現隱藏在自身民族精神底層的人類的普世價值,比如肯定真理、弘揚善、向往美好、追求理想、超越自我、肯定個體自由、尊重人格尊嚴等等。但是,好的詩歌絕對不是脫離壹個民族的實際生活狀況,對人類普遍價值的抽象概括。相反,壹切先驗的人類價值觀,往往都融進了每個民族具體的現實生活中。詩人的責任在於融入普通人的現實生活,在積澱壹個民族歷史記憶的日常生活中追求人類的終極價值。所以,當我們在幽州城樓上讀到陳子昂的詩時,“在我之前,過去的時代在哪裏?,/在我身後,未來的世代在哪裏?。/我思天地,無涯無涯,/而我孤身壹人淚落”的詩句,我們感受到了詩人那種難以平衡宇宙的無限與生命的有限的普遍的人類悲哀。當我們讀到雪萊的《西風頌》,“把我的話傳給世界上所有的人,/就像在永不熄滅的火爐裏點燃火花!讓預言的號角吹過我的嘴唇/吹向沈睡的大地!哦,風,/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們也感受到了詩中蘊含的人類普遍的理想追求。正是因為這些詩歌感受到了人類從各自民族的具體生活中壹直在探索的價值追問,才具有超越國界和時空的持久意義。
好詩既是日常生活語言的審美升華,也是對現有詩歌藝術形式的完美超越,創造無與倫比的文體形式應該是最高追求。古人雲:“心為誌,口為言,言之美為文,文之美為詩。”我說的是語言運用在詩歌創作中的重要性。五四新文化運動後,白話文成為文學創作的主要工具,口語化成為詩歌發展的重要趨勢。但是,詩歌創作的口語化並不意味著語言的平庸化。日常生活中的口語可以成為詩歌創作的語言,但必須經過詩人的審美加工。詩歌語言的口語化既是詩歌語言的藝術性,也是詩人用詩歌語言表達生命感受的審美性。所以,當我們讀到卞的《斷章》,“妳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妳裝飾了別人的夢”,我們感受到的是詩人日常生活語言和意象的排列組合,表達的是普通人常見卻不可言說的生命體驗和情感。在追求日常生活語言審美化的基礎上,好的詩歌是壹種不可復制的風格的獨特創造,這也是詩歌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產物的必然結果。從漢賦到唐律,從宋詞到元曲,從明清小說到現代自由詩,不同時代的文人都在進行文體創新。作為中國文學現代化的必然趨勢,現代自由詩的出現為詩人的文體創作提供了無限可能,但也增加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只有在文體形式的創造上盡可能不重復別人,才能說詩人真正做到了藝術創新,這樣的詩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