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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七年的少年殘像,600

我希望妳有壹個漫長的旅程-Kawafis的伊薩卡。

凱走的那個冬天,我仿佛回到了在少城生活的日子。

少城深秋,天空微微顫抖,冷冷的。候鳥忍受不了寒冷的寂靜,早早地離開了那裏深灰色的天空,只留下憂郁平和的雲朵,看著那無翼的飛行。天氣寒冷多雪。黃昏日復壹日地來臨,壹大片赭石黃色的霞光鋪在地平線上,就像上帝的麥田。而那種血清般的顏色,讓人不禁將其與詩歌中某段糜爛的愛情相提並論。我知道冬天很快就要來了,第壹場雪過後,少城將是壹片寂靜和荒涼。

在狹窄的閣樓裏,我用手擦去木窗玻璃上的水霧,向外望去。壹個熟悉的世界展現在我眼前。天空顫抖著,透著寒意,灰色低矮建築的輪廓模糊不清,壹群群鴿子靜靜飛翔,就像最後壹次偶然相遇的無名緣分。霧氣被黑色的朽木窗欞遮住,分割成壹個個小方塊,比少城寂靜之夜的暗夜還要黑。

半夜我被爆竹聲驚醒。睜開眼,看到窗外突然升起的絢爛煙花在天空中綻放。曼妙多彩的光線透過窗戶照進來,讓我的閣樓變成了透明的玻璃城堡。閣樓下,母親開門迎接大年三十匆匆回來的父親,絮絮叨叨地說著幫忙卸行李的話。我醒了。當我打開門的時候,雪突然降臨,我清醒地聞到了寒冷的味道。從被子裏爬出來後,我獨自在黑暗寒冷的閣樓裏微笑,因為我有壹種幸福的預感。

因為每年這個時候,爸爸都會帶著這場雪回來。

這是我小時候的少城。

凱走後,我每天晚上做夢,看到的都是同樣的場景。我夢見凱展開翅膀,飛向壹望無際的麥田。他孤獨的飛行讓我想起了少城上空的鴿子。而天空之下,金黃的麥姿在風中靈活倒伏,像是低訴。我用腳在肥沃的麥田上壹路狂奔,麥穗鋒利的邊緣割傷了我的腿。我也沒覺得疼,喘著氣壹路跑,直到凱看不見了。

而我總是驚慌失措地醒來,呼喚他的名字。即使我已經明白,遠離那些空虛日子後的夜晚,遠離那些不眠之夜後的白天,逝去的年輕人的往事,再也無法在時間的池子裏蕩起漣漪。

(1)

小學畢業那年夏天特別熱。晴空中的雲朵仿佛被烈日炙烤,翻滾著無定形的絮狀物,白得耀眼,灼熱無比。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壹個炎熱的夏天,有淚水也有汗水。我爸媽終於以離婚的形式不再吵架打罵,然後我爸又離開了我媽和我,離開了少城這個小城市,去了壹個很遠的地方。唯壹不同的是,他這次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離別那天中午,我躲在壹個像蒸籠壹樣的小閣樓裏,滿頭大汗,卻再也沒有出來。陽光太強烈,中午的蟬吵得人不得安寧。樓下傳來母親的哭聲,父親卻保持沈默。有壹會兒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然後門又被砰的壹聲關上了。

我知道我父親已經走了。

當時我在床邊坐立不安,開始哭。雙手用力抓住床單,以至於快要劃傷棉布。十分鐘後,我站起來,沖出房門,壹路狂奔向車站。我跑著跑著,感覺自己的涼鞋鞋底被曬得焦黑的瀝青地面燒焦了,腳疼得厲害。

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喘著氣尋找父親,跑過去握住他的手。烈日下,我拉著父親的手,什麽也說不出來。我只是不停的抽泣,無助的看著他。

許久,父親放開我的手,擦去我的眼淚,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下,壹句話也沒說就上了車。

我在車站廣場站了壹下午。頭頂被燒得像針紮壹樣,臉上的皮膚被淚水中的鹹味鹽腌著。夜幕降臨,站裏的人漸漸稀疏,安靜下來,但白天的余熱還在上升,我被汗水濕透。媽媽來車站找我,出現在我身後。她輕輕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少城,我們回家吧。

我出生在少城。所以父母給我取名少城。我擁有壹個和我壹模壹樣的城市,或者說,少城有壹個和我壹模壹樣的人。在偏僻的西北角,少城在漫長的歲月裏默默接受著烈日和肆虐的北風。父親不願意在這個偏城市埋沒壹生,於是在我不滿18歲的時候,離開了效益極差的國營工廠,下海經商,幾乎常年不在家。

據我媽說,我爸出海的前兩年處境很艱難。每年春節,父親都舍不得坐飛機,買不到火車票。於是,他在擁擠的春運列車上站了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下了火車,他不得不換乘壹輛破舊的長途汽車,在夜晚幹燥的風雪中回家。父親的腳在漫長的旅途中已經被嚴重凍傷,潰爛化膿,粘在靴子上,脫下來還滴著血。

我記得。記得每年的除夕,父親回家做的第壹件事就是用母親準備的陳皮熱水洗腳。他的大衣肩膀上覆蓋著雪,他的臉憔悴,他的冷,腫脹的腳在流血。他因為疼痛而咬緊牙關的樣子,讓我無限難過。

就是帶著這樣的悲傷,我靜靜地看著媽媽蹲下來,含著淚給爸爸洗腳。

那些年後,父親的生意開始蒸蒸日上,匯回家的錢也越來越多。春節飛回來也會給我們帶來很多禮物。那些年是我記憶中最甜蜜的時光。我沒有再看到父親紅腫流血的腳,也沒有再看到他咬緊牙關強忍疼痛的樣子。進屋後,父親做的第壹件事就是笑著把我抱起來,轉了壹圈。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成成,成成。我被父親扛在肩上,不停地旋轉。恍惚中看到了媽媽柔軟舒展的笑容,太美了。

後來,父親過年再也沒回來過。冷清的大年三十,我媽壹臉愁容,坐在桌前壹言不發,茫然地望著空蕩蕩的方向,直到整桌人都變冷了,沒有舉筷子。

時間長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站起來,輕手輕腳地拿起飯菜,扶著媽媽在客廳坐下。我握著媽媽的手說,媽媽,爸爸會回來的。不要難過...

兒子,妳還是不明白...母親很尷尬。

時間的流逝無窮無盡,無憂無慮,就像壹個飛翔的手勢。飛翔是我童年時特別熟悉的壹個形象。在我簡陋的閣樓裏,鴿子第壹次在晨曦中飛出它們的巢穴。我早已習慣在它們拍打翅膀的聲音中醒來。我可以睜著眼睛仰望灰藍色的天空,默默地向我展開壹個遼闊而憂傷的微笑。黃昏時分,鴿子帶著飛行的疲憊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家,唧唧咕咕的聲音溫暖而簡單。我知道,當少城的夜幕降臨,母親會在漫漫長夜的寒冷中,再次等待父親的歸來。

之後的那些冷清的除夕夜,我早早的就睡了,但還是被午夜爆竹聲驚醒。我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絢爛的煙花突然升起在天空綻放,曼妙多彩的光線透過窗戶照進來,明亮得讓閣樓變成了透明的玻璃城堡。但我再也聽不到開門的聲音,聽不到媽媽嘮叨著幫爸爸卸行李,再也聞不到提前準備好的熱水和陳皮的味道。

我就這樣醒來,躺在閣樓的小床上,在絢爛的煙花過後的寂靜中再次陷入沈睡。我知道我必須睡著,因為只有在夢裏,我才能和父親團聚。

那幾年冬天,少城越來越冷。

那時候我還在父母的廠裏上小學。學生都是員工子女,父母大多認識。班上有幾個學生的家長和我爸爸壹起下海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那些孩子從父母的簡短八卦中得到了壹些道聽途說,然後開始莫名其妙的噓我,大聲的喊,少城,妳爸爸是在海裏遊泳淹死的,還是在海裏吃螃蟹噎死的...不,另壹個說,妳父親和另壹個女人在壹起,他不想要妳...哈哈哈哈。

我總是被羞辱,難以忍受。我砰的壹聲放下筆,壹擡桌子就沖過去和他們打起來。往往在我和他們糾結,快要輸的關鍵時刻,凱就站出來幫我。凱是班長,是年級裏最好的男孩。他對著取笑我的同學大喊:住手!不然我打電話給老師!

然後他站在我面前,擋住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慢悠悠的拿起我的書包和筆遞給我,說,少城,我跟老師說讓我坐妳的桌子。沒人敢欺負妳。

(2)

我壹直很喜歡少城的雪。它是灰色的少城中唯壹明亮的白色。

壹下雪,我就興奮地跑出去,穿過院子,叫上凱,壹起去滑冰,打雪仗。我們脫下外套,撲到雪地上,捏起雪球,興奮地打起了雪仗。累了就去湖上滑冰。這是壹個展示我父親給我的溜冰鞋的好機會。我喜歡快速滑行,然後在慣性的延續中站直,張開雙臂想飛多快就飛多快。閃閃發光的溜冰鞋在光滑的冰面上劃出壹道道弧線,我的外套被疾風吹起——我感覺自己像是雪宮裏的快樂王子,打開精致華麗的冰雕大門,迎接壹群白鴿,和它們壹起飛向鐘樓的塔尖。

壹個愉快的周日下午過去了,天色微暗。我高高興興地回到家,卻看見爸爸坐在客廳裏。我總覺得不對勁,就這樣看著他,遲疑地低聲說,爸爸,妳回來了...

然後我發現我可憐的媽媽坐在他身邊,滿臉淚水,壹言不發。

在那個初雪後陽光明媚的夜晚,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我的閣樓,照在我的臉上。我睡在銀色的月光下,我被他們壹次又壹次的爭吵聲驚醒。他們吵了壹夜,媽媽哭了壹夜。

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爭吵。吵得我爸打我媽,我媽尖叫著把所有的瓷器都打碎了,碎片撒了小廚房壹地。我默默回到自己的閣樓,關上門,面對月夜,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如果我因為他們的吵鬧而睡不著,我就會爬起來溜出閣樓,溜出後院去找凱。在深寒的夜裏,我的遊魂壹般穿過狹窄陰森的小巷,刷過黑暗冰冷的墻壁,左拐右拐,匆匆奔向他的家。他住在壹樓,我敲他家窗戶,他就會打開,讓我踩著涼席的磚翻進去。我壹把半邊臉趴在凱的窗臺上,夜神就輕盈敏捷地跳了起來,跳到我眼前,舔著舌頭,用炯炯有神的藍眼睛看著我。

夜神是壹只灰黑色的貓。

凱家只有奶奶。他父母壹起下海做生意。因為創業難,他們壹開始不敢帶孩子。凱和她的祖母住在壹起。她比我們所有人都更自由,但她的成績比我們所有人都好。當我父母在爭吵的時候,我逃到了凱的家裏。在黑洞洞的小房間裏,我脫下鞋子,直接跳到凱的床上,瘋狂地跳著或者打滾。當我累了的時候,我就伸伸腰,開始通宵聊天。我們說個不停,而夜神有時會蹲在床上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有時它會沖過去喵喵叫,為發現壹只夜鶯在陽臺上休息而興奮地尖叫,有時它會無聊到跳到窗臺上,靜靜地蜷縮著睡覺,被霜壹樣的月光覆蓋著。

壹天晚上,凱抱著夜神,在黑暗中對我說:程,妳知道為什麽每次他們質問妳爸爸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站出來幫妳嗎?

我戰戰兢兢的回答,不知道。

因為我父親已經死了。凱說。

我驚訝地看著凱,瞠目結舌。

他告訴我,其實我爸我媽去了不久就出事了。媽媽怕奶奶負擔不起,也不敢告訴她老人家。過年不敢回來。她只讓我知道。

我問,妳媽媽不怕妳買不起嗎?

凱說我爸爸只會打人,賭博,喝酒。他在那裏花光了他媽媽賺的所有錢。我討厭他。

我什麽也沒說。凱也沈默了。

每次走的時候,我都會翻過他的窗臺,騎在上面,開心的對他說,再見,凱。再見,夜神。

他壹手捧著夜神,壹手拍著我的背說,少城,妳以後要是幸福了,也要來找我。

我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他模糊的臉,依稀可見他英俊的臉龐。凱的眼睛像星星壹樣閃亮。眼睛深得像壹口井,讓人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卻毫無希望。

我認為他是壹個如此善良和美麗的小男孩。

父親在家呆了壹個星期,吵了壹個星期。後來,他悄悄地走了,就像他回來的時候壹樣——我放學回家,發現爸爸已經走了。我媽問我,成成,如果爸爸媽媽要分開,妳決定跟哪個?

炎炎夏日,我們騎了壹個小時的自行車去水庫遊泳,壹路汗流浹背,路邊的楊樹綠葉在熱風中折斷沙沙作響,到處都是刺眼的影子。騎自行車的時候,偶爾會伸手抓住凱的車把搖搖他,卻被壹個意想不到的迎面撞嚇了壹跳。我壹閃,車差點掉下去了,只聽見耳朵裏傳來翅膀撲騰的巨響。我們策馬疾馳,到了岸邊,把車壹甩,扔到了水裏。我們參加了遊泳比賽,每次都不分上下。只有壹次,我看到凱要打我,就耍了壹個花招,假裝慌張,大喊:“幫我抽筋!””然後撲騰兩下,屏住呼吸,沈入水中。不出所料,凱急忙來救我。當我被拉到水面上時,我對他做了個鬼臉。我氣得他又把我按進水裏,嗆了好幾次。

直到守著水庫的老人氣急敗壞的把我們拉起來,他才想起該回家了。壹個下午過去了,我們都被曬傷了,皮膚也因為泡在水裏而白了。壹路騎回來,看見夕陽像血壹樣散落在雲上,顏色像暗紅艷俗的絲綢,被白楊樹的樹梢分割成壹片片。在短短的下坡路上,我們興奮地舉起雙臂,感覺好像要滑翔起飛。我們不知道鴿子在頭頂上靜靜地盤旋,我們身後的道路像彩色玻璃壹樣被黃燦黃色的余輝覆蓋著。

在巷子的盡頭,我們拍著肩膀道別,然後各自回家。

推開門,房間裏依然漆黑壹片,靜如死寂,與剛才熱鬧喧鬧的歡樂大相徑庭。我又看到了媽媽悲傷憔悴的臉,不自覺地壓低聲音,屏住呼吸,輕聲對她說,媽媽,我回來了。

她的聲音沙啞,她小聲告訴我洗手吃飯。

我把自行車推進裏屋放好,然後默默地去了廚房。我只覺得這種黑暗和寂靜讓我陷入了失明和失聰的幻覺,我是孤獨的。

在那些遙遠的夏天,我們壹起努力趕假期作業,壹起做模型飛機,壹起玩磁鐵遊戲,壹起騎自行車,壹起遊泳,壹起看繪本,壹起偷偷把成人鞋上的皮剪下來做彈弓,或者和夥伴為了壹疊貼紙打架。

那時候我覺得成長是壹件漫長而沒有耐心的事情——我出生在這個廣闊世界的壹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像壹只充滿活力的小動物壹樣在陽光下盲目地奔跑嬉戲,生活似乎總是離我的臉很近,但我永遠猜不到如果真的走進命運的迷宮,在壹個又壹個好奇的角落背後會遇到什麽人和事。多少年後,我會突然意識到,我踏入生活的那壹刻,比我記憶中從那些我沒有預料到,卻在別人眼裏太過平凡的悲歡離合中走出來的時間要早得多。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成長,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在這麽好的無意識中以飛快的速度成長的。

上壹次因為被同學嘲笑而打架是五年級的時候。

早讀課上,老師說班長今天不能來學校了,大家要自覺遵守紀律。紀委應該代替班長負全責,老師離開了教室。我不知道凱發生了什麽事,所以我非常焦慮。我轉身問同學凱怎麽了?主席臺上那個囂張的紀委委員喊著我的名字,邵成,妳說什麽呢?再說話我就把妳的名字寫下來,告訴老師!

我回答她我什麽都沒說。

話音未落,我身後壹個男生冒出壹句:他到處問凱為什麽不來!對嗎?少城?妳們兩個就像穿了壹條內褲壹樣。我認為...妳喜歡凱還是凱喜歡妳?

班裏的同學頓時炸開了鍋,幾個男生大喊,凱喜歡少城,他告訴我了...

他們迷茫的聲音擠進我的耳朵,我只是覺得什麽都聽不到。我的頭嗡嗡作響,我的血沖到我的額頭。我抓起凳子朝我身後的男孩砸去。

每個人都變得更糟了。當教室的門砰的壹聲打開時,我正在和他打架。凱站在門口,倔強地看著我。全班頓時陷入了沈默。

大家沈默了壹會兒,突然不知從哪裏冒出壹個聲音,說,凱,妳要是真的喜歡少城,就去親壹個人吧!來吧,給我們看看!

全班又開始騷動起來,坐在我旁邊的幾個心懷不軌的家夥瘋狂煽動。他們不停地說,凱,繼續,妳的威信呢?什麽,妳敢說妳不敢做嗎...

我處在凱的目光焦點中,我感覺我的臉快要被他的目光灼傷了。就這樣,我目睹了凱突然大步走過來,壹路摔了無數的桌椅。他眾目睽睽之下站在我面前,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看到他來了,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心怦怦直跳,快要碎了。耳邊只有那些家夥的喊叫聲,浪越來越高。

我在心裏祈禱,不要這樣,凱...

然而,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只看到了從未打過架的凱,用力出拳,與那些惡作劇者搏鬥。他大聲喊道,如果妳再敢捉弄他,我——

凱打了壹架。全班炸開了鍋,擠滿了人,有的大喊大叫,有的拍桌子,幾個孩子飛快地沖出教室,跑去找老師告狀。各種噪音匯成汩汩而又極其刺耳的聲音,震動著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