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在廣東省潮州市北門街面線巷,有壹座極為尋常的古宅。小巷毗鄰喧嘩的北門市場,如面線壹般狹長。它宅門不大,亦無雕龍畫鳳。“古色古香,靜謐幽雅”,似與這幢古宅無緣。然而,就是這幢普普通通的古宅,吸引了眾多的當地居民及外來遊客前來瞻仰參觀。
據李氏族譜,明末清初,壹世祖李明山,為避戰亂,舉家由福建莆田遷至潮州府海陽縣(今潮州市)。家史再往前溯,李氏家族的祖先在中原。從壹世祖李明山定居潮州,傳至李嘉誠這壹輩,正好10世。
李氏家風,治學嚴謹,學識淵博。李嘉誠曾祖父李鵬萬,是清朝甄選的文官八貢之壹。李氏家族是當地的望族,家門前有壹座3米高的碑臺,上插貢旗,深得四鄉村人崇敬。
祖父李曉帆是清末秀才,未仕進,閑居村野。20世紀初,正值中國飽受列強欺辱、西學漸進的時代,飽讀四書五經的李曉帆,毅然送兩個兒子李雲間、李雲梯東渡扶桑留學,壹個學商科,壹個念師範。學成回國後,在潮州、汕頭從事教育工作。
李嘉誠父親李雲經,走的也是治學執教之路。李雲經從小聰穎好學,孜孜不倦,每次考試,總是名列前茅。1913年(15歲)以優異成績考入省立金山中學,1917年畢業時成績列全校第壹名。時值家境式微,無資供他升讀大學,李雲經受蓮陽懋德學校之誠聘,開始了執教生涯。
數年之後,李雲經棄教從商,遠渡重洋,在爪哇國三寶壟壹間潮商開辦的裕合公司做店員。不久因時局動蕩,李雲經打道回府,在潮安城恒安銀莊任司庫與出納。後因時局動蕩,銀莊倒閉。
李雲經重返教壇,在隆都後溝學校做教書匠。他教學有方,聲譽日隆,1935年春,被聘為庵埠宏安小學校長。1937年,李雲經轉聘為庵埠郭壟小學校長,直至潮州淪陷,舉家輾轉香港。
時逾半個多世紀,人們很難考證李雲經棄教從商的真實動機。不少著作認為:李雲經是因家境貧寒,時局所迫。
潮汕地區是中國著名僑鄉,潮汕地區現時擁有人口1000萬左右,而定居海外各國的潮人約六七百萬,如加上移居港澳臺的潮人,人數在1000萬以上。
潮汕是粵東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潮人大批移居海外,始於明清。潮汕海外貿易發達,“商人重利輕別離”,“安土重遷”意識淡薄。潮人的遷徙,不可僅僅歸結為貧窮。積極開拓,是潮汕文化的獨特景觀。潮人的遷徙,還不同於山東人闖關東,寧波人闖上海,人們的足跡仍在國內,而潮人則放眼海外。
潮人移居海外的高潮,始於19世紀中葉。1861年汕頭開埠,每年輸出的契約華工達數萬。據廣東海關史統計,1876~1898年,從汕頭經香港或直達東南亞的華人有150萬,其中絕大部分為潮人。國內有不少反映華工血淚史的影視文學作品,契約華工遠離家園,是“受欺騙、被脅迫甚至遭綁架”。這是真實的歷史,但不是歷史的全部。大部分勞工是出於自願的,他們心懷憧憬,前赴後繼,蔚然成風。
潮人極富冒險精神和開拓意識。潮人移居海外,勞工逐年遞減,商人與年俱增。這股海外移民潮,到1949年***產黨在大陸建立新政權,才漸漸停息。
李雲經生活在這個大的文化氛圍中,盡管接受的是傳統家教,也不可能不受其影響。在潮汕,處處流傳著海外遊子建業致富的傳奇故事,即使失望多於希望,仍構成潮人涉海闖蕩的原動力。
不管李雲經動機如何,他是他們中的失敗者;亦不管時局如何動蕩,商場如何險惡,他還是回到原點—重執教鞭。李雲經或許接受了太多的傳統道德,重義輕利,安貧樂道;或許更熱衷於教育事業,視教育為強國利民之本。
我們從李氏家教,找不出絲毫經商斂財之基因。李嘉誠成為壹代商界天驕,當屬異數。
韓江碧青浩蕩,千秋萬載穿越潮汕平原,南流入海。潮州古城,北有金山,東有筆架山,西有葫蘆山,三山壹水,秀色如畫,恍若世外桃源。
李嘉誠來到人世,世界已不太平。北伐取得輝煌的勝利,而中國依舊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世界經濟經歷長久繁榮後,接踵而來的是世界性的經濟大蕭條。
潮州偏安壹隅,受時局的影響微乎其微。李雲經攜長子嘉誠,流連於青山綠水間,人世的壹切煩惱,都會隨著江水漂流遠逝。李雲經對兒子的最大期望,就是學有所成,報效國家和家鄉——這是他涉足商場,又淡出商場,感悟到的人生經驗。
李嘉誠不負父望,聰穎好學,3歲就能詠《三字經》《千家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詠詩誦文,是李嘉誠童稚時代最佳娛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李嘉誠正是在這些童蒙讀物中,最早接受傳統文化的熏陶。
5歲那年,李嘉誠在父親的引導下,祭拜孔聖人,進了潮北門觀海寺小學念書。學堂是觀海寺的廟產,誦經聲與讀書聲此起彼伏。
新文化運動已經歷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上海、廣州等大城市,正在享受工業革命的文明。學堂的讀書聲與寺廟的誦經聲壹樣亙古不變,“之乎者也”構成授課的主要內容,時光恍然凝固。
課堂的墻壁,貼著壹副醒目的對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先生教授的詩文,李嘉誠在家早已爛熟於胸,他對陌生的詩文抱有濃厚的興趣。李嘉誠回家講給父親聽,父親向他講述日本侵占東北三省、攻打上海的暴行。父親憂郁的神色,深深銘刻在李嘉誠幼小的心靈裏。
李氏家族的古宅,有壹間小小的藏書閣,線裝古籍層層疊疊排放在書架上。“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每日放學回家,李嘉誠便泡在藏書閣,孜孜不倦地閱讀詩文。他涉獵甚廣,《詩經》《論語》《離騷》,唐詩、宋詞、元曲……
李嘉誠堂兄李嘉智回憶道:“嘉誠那時就像書蟲,見書就會入迷,天生是讀書的料。他去香港,辦實業成為巨富,我們都感到吃驚。”
他的另壹位堂兄,終身從事教育事業的李嘉來感嘆道:“嘉誠要小我十多歲,卻異常懂事。他讀書非常刻苦自覺,我看過好多次,他在書房裏點煤油燈讀書,很晚很晚都不睡覺。”
李嘉誠讀書的悟性與勤勉,深得父親的心喜。李雲經任宏安小學校長,不久,李嘉誠轉入宏安小學就讀,父子倆有機會天天相聚。
他們相聚的話題,莫不圍繞著書。書籍向李嘉誠展示出另壹個世界,隨著父親娓娓的話音,李嘉誠仿佛看到憂國憂民的屈原,仰天吟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李白屹立船頭,“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壹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杜甫在寒冷的秋夜,悲憤高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李嘉誠似懂非懂,但有壹個理念卻分外清晰:勤勉苦讀,出人頭地,報國為民。
時局動蕩,生活清貧,未能建功立業的李雲經,把厚望寄予兒子身上。李嘉誠優異的學業,是郁郁不得誌的父親最大的慰藉。
如果不是風雲急變,李嘉誠會沿著求學治學之路壹直走下去。同時,他極有可能繼承父業,在家鄉做壹名教師。
人生的幸與不幸,只能讓歷史作結論。
1937年7月7日,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軍憑藉囂和的氣焰及先進的武器,逐步侵占了中國的半壁山河。
處於天涯壹隅的潮汕已不太平,報章不時以醒目的標題,刊登山河破碎、日寇暴虐的消息。父親轉入郭壟小學任校長,整日憂心忡忡。母親莊碧琴篤信佛教,敬香拜佛,祈禱佛祖保佑家人鄉人平安。
1939年6月,塗有猩紅太陽標誌的日機出現在潮汕上空,對城區狂轟濫炸。縣教育科宣布所有的學校停課。李嘉誠對家園學子生涯的最後壹課記憶猶新,處在鄉間的庵埠未遭敵機轟炸,大部分學生仍按時來到學堂。
國文老師慷慨激昂講解嶽飛的《滿江紅》。最後,師生含著悲憤的熱淚,高唱《義勇軍進行曲》: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不久,潮州淪陷於日軍的鐵蹄之下。日軍壹面大肆燒殺掠搶,壹面四處張貼安民告示。城區的居民惶惶不可終日,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人們紛紛逃出城外,去山鄉農村投親靠友,躲避戰亂。
6月22日,日寇占領庵埠,執教多年的李雲經徹底失業。他攜李嘉誠回到潮州城家中。李嘉誠小學尚未畢業,升學無望,又不敢隨意走出家門,只好躲進藏書閣讀古書。時事紛亂,李嘉誠明白了許多人生道理,他尤喜歡文天祥、陸遊、嶽飛、辛棄疾等人的詩詞,深深領悟到其間的真諦與憂憤。
太陽旗在潮州城頭獵獵飄揚,逃避戰禍的人流仍絡繹不絕。乃父之心甚於其子,李雲經常與城裏的知識分子相聚壹起,秘密商議抗日大計。不少知識青年投奔抗戰前線或敵後遊擊隊。李雲經上有老母,下有妻子兒女,未能邁出這壹步。他每每想到這壹點,心中萬分愧疚。
1940年年初,李雲經攜妻帶子逃到澄海縣隆都松坑鄉,寄住在姨親家。不久,又輾轉逃到後溝,投靠在後溝通小學任教的胞弟李奕。
兄弟見面,李雲經沈痛地說:“我逃荒失業,生活無著。壹家人打瘧,沒醫沒藥,禍不單行,苦不堪言。”
這壹年,祖母因驚嚇貧困而逝世。李嘉誠伯父李雲章、李雲梯在他鄉執教,潮汕淪陷,日寇橫行,他們皆未能趕來後溝奔喪。李雲經、李奕兩兄弟,傾資為老母操辦了簡單的葬禮,草草掩埋在後溝的山岡。
李雲經失業壹載,仍未找到教職。他不會體力勞動,亦不會做小生意,惟有感嘆“百無壹用是書生”。胞弟李奕薪水微薄,李雲經不忍接受其接濟。執教多年攢下的積蓄漸罄,李雲經心急如焚。
妻弟莊靜庵是香港的殷商,大陸烽火連天,兵荒馬亂,香港卻是太平盛世,壹派祥和繁榮,成為戰時大陸人的避難所。李雲經與妻莊碧琴商議多日,決定前往香港投靠莊靜庵。
樹挪死,人挪活。李奕贊同胞兄的計劃。臨行的前日,兄弟倆帶家小到山岡祭奠老母。是夜,兄弟倆伴著昏昏的油燈小酌。李雲經談他的人生經歷,感嘆教育救國的理想付之東流,徹底破滅。
兄弟倆長籲短嘆,愴然涕下。
1940年冬天,李嘉誠和弟弟李嘉昭、妹妹李素娟,隨父母踏上艱難的旅程。
重鎮和大道大都被日軍占領封鎖,海路不通,日本軍艦在粵東沿海水域橫沖直撞。李雲經壹家只敢走崎嶇的山間小路,穿越平原地帶則在夜間行動。
寒冬臘月,陰冷潮濕,淫雨霏霏。他們不敢也無錢住客棧,或露宿荒山野地,或在山村好心人家的茅屋借宿。他們穿越壹道道日軍封鎖線,所幸的是,沒有壹次遭遇日本兵。山路上,不時遇到背井離鄉的難民,他們或來或去,何處是可以安生的樂土?皆感到茫然和絕望。
李雲經壹家歷經千辛萬苦,跋山涉水十多日,終於來到目的地香港。
香港改寫了李嘉誠的人生之路;香港造就出壹代商界俊傑李嘉誠。數十年後李嘉誠重返家園,昔日跟隨父母逃難的單薄少年,已成為蜚聲世界的巨富。
正如商業社會流傳甚廣的壹句話:“世界沒有免費的晚餐。”香港等待少年李嘉誠的,將是更大的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