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弼撰《老子註》下篇則將“為學日益”解釋為“務欲進其所能,益其所習。”將“為道日損”解釋為“務欲反虛無也。”顯然,對學的理解更寬泛了,包括了壹切知識與技能。但也更明確學與道是兩種範疇的情形,為學者的途徑就是要日有進益,而為道者的途徑是日有減損。也就是任繼愈所說的“(老子)指出認識總規律和認識個別的東西的方法應有所不同”(見《老子哲學討論集》,轉引自陳鼓應《老子註釋及評介》)。並不是說讀書讀多了,道術就損減了。
所以[清]張爾岐撰《老子說略》卷下說:“為學者以求知,故欲其日益;為道者在返本,故欲其日損。損之者,無欲不去,亦無理不忘。損之又損,以至於壹無所為,而後與道合體焉。為道而至於無為,則可以物付物,泛應無方,而無不為矣。”[清]徐大椿撰《道徳經註》卷下也說:“博聞廣見之謂學,學在於外,故為學必日有所取益。虛空玄妙之謂道,道在於內,故為道必日有所裁損。”
郭店楚簡《老子》乙編和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兩處“日”字上都有“者”字,傅奕本、範應元本亦有這兩個“者”字。有“者”字意思就顯豁了。不至於會產生上文那樣的誤解。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兩句,並不是因與果的關系,並不是“為學日益”導致“為道日損”,而是並出而對立的關系,是說為學者與為道者途徑相反。如將“學”作最寬泛的解釋,則吳林伯《老子新解》所說相當清楚:“‘學’與‘道’反。‘為學’以求智慧,將‘日’增‘益’,則多而不精,以流於偽;‘為道’以求真知,將‘日’減‘損’,則少而精。”
古人也有將這兩句統壹起來理解的。如[宋]葉大慶撰《考古質疑》卷4就由《莊子·大宗師》顏回坐忘的事而明白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之義。《莊子·大宗師》說顏回為學進益,進益到忘仁義,再進益到忘禮樂,壹直進益到坐忘,坐忘就是“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已近道的本原。以至孔子也要向他學習。葉大慶說:“觀此壹章,老氏之言思過半矣。蓋老氏之言二句當作壹意。且為學日益於何處見之?以其為道日損也。學而至於為道日損之地,如顏子之忘仁義、忘禮樂、以至於坐忘,方可謂之日益。揚子曰:‘顏子以退為進。’其有知於此乎?”是認為學之益就是道之損,顏回為學方面的每壹次進益,都是為道方面的每壹次減損,而每壹次減損,都向道的本原接近壹步。近人鍾泰《莊子發微》也在顏回坐忘的故事後申明《老子》此兩句之義:“以學言,則謂之益;以道言,則謂之損。損與益非二事也。郭子玄註雲‘以損為益’,可謂知言矣。”(上海古籍2002年版,164頁)至於其次序為什麽依次為忘仁義、忘禮樂、坐忘,書中說得非常明白。
宋代李綱撰《梁溪集》卷142《學箴》:“學以致道,積於厥躬。人而不學,智有盲聾。凡百君子,學然後知不足。非琢成器,何貴於玉。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益為損資,學為道本。未嘗務學,何以絕為?赤子匍匐,乃能奔馳。明以告子,學以聚之。”則強調益學之後方有可損而為道的依據。
這些,我只能看成是哲學上的解讀,而不是語言上的訓詁了。這種哲學上的理解,也和上文的理解大相徑庭。
時至今日,由於壹些學者前期準備知識不足,或者逞其師心,這句話就有些很奇異的解說了。如尹振環的《楚簡老子辨析》壹定要說郭店楚簡乙篇的“學者日損”上面沒有脫壹“為”字,而且將這壹段譯為:“學者壹天天增多,[功名欲望與偽行偽善也會隨之增大與漫延],因而遵行大道的人會壹天天減少,減少再減少,總要回到無私為上來,無私心無私為,則無所不為。”(中華書局2001年版,277-278頁)所說的離譜,對照上文自知,無庸贅言。張吉良《老聃〈老子〉太史儋〈道德經〉》則說:“‘學者’,指學習‘為道者’”,“為道”句解釋成“尋求事理天天分析”,該段譯成“從事學習的人知識天天增益,尋求事理的人材料天天分析。分析再分析,以至於沒有壹點主觀的成分。沒有壹點主觀的成分,就沒有事情做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