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商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註釋:
1.無題:唐代以來,有的詩人不願意標出能夠表示主題的題目時,常用“
無題”作詩的標題。
2.絲方盡:絲,與“思”是諧音字,“絲方盡”意思是除非死了,思念才
會結束。
3.淚始幹:淚,指燃燒時的蠟燭油,這裏取雙關義,指相思的眼淚。
4.曉鏡:早晨梳妝照鏡子;雲鬢:女子多而美的頭發,這裏比喻青春年華。
5.蓬山:蓬萊山,傳說中海上仙山,比喻被懷念者住的地方。
6.青鳥:神話中為西王母傳遞音訊的信使。
賞析:這是詩人以“無題”為題目的許多詩歌中最有名的壹首寄情詩。整首
詩的內容圍繞著第壹句,尤其是“別亦難”三字展開。“東風”句點了時節,但
更是對人的相思情狀的比喻。因情的纏綿悱惻,人就像春末雕謝的春花那樣沒了
生氣。三、四句是相互忠貞不渝、海誓山盟的寫照。五、六句則分別描述兩人因
不能相見而惆悵、怨慮,倍感清冷以至衰顏的情狀。唯壹可以盼望的是七、八兩
句中的設想:但願青鳥頻頻傳遞相思情。
夜雨寄北
唐 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註解:
1、巴山:在今四川省南江縣以北。
2、***翦西窗燭:翦同剪;在西窗下***剪燭蕊。
3、卻話:重頭談起。
韻譯:
妳問我回家的日子,我尚未定歸期;
今晚巴山下著大雨,雨水漲滿秋池。
何時妳我重新聚首,***剪西窗燭花;
再告訴妳今夜秋雨,我痛苦的情思。
評析:
這是壹首抒情詩。詩的開頭兩句以問答和對眼前環境的抒寫,闡發了孤寂的情懷和對妻子深深的懷念。後兩句即設想來日重逢談心的歡悅,反襯今夜的孤寂。語淺情深,含蓄雋永,膾炙人口,余味無窮。 有人考證,以為此詩是作者於大中五年(851)七月至九月間入東川節度使柳中郢梓州幕府時作。其時義山妻王氏已歿(王氏歿於大中五年夏秋間)。為此,以為此詩是寄給長安友人。但義山入梓幕,與其妻仙逝,均在大中五年夏秋之際,即使王氏仙逝居先,義山詩作在後,在當時交通阻塞和信息不靈的時代,也是完全可能的。就詩的內容看,按“寄內”解,便情思委曲,悱惻纏綿;作“寄北”看,便嫌細膩恬淡,未免纖弱。
--引自"超純齋詩詞"bookbest.163.net 翻譯、評析:劉建勛
無題兩首
唐 李商隱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註釋:
莫愁:泛指少女。典出梁蕭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簡析:
第壹首似寫壹位女性在懷思所愛。寫深夜難眠還在縫制羅帳,回憶起當時偶遇的情景。及寫渴望和惆悵的心情,期待著有機緣能再相遇。也可以從男性的角度作擬女方的解釋。第二首,寫少女醒後細品夢中的情景,必然若失,徒自傷感,並表示為了愛情甘願受折磨,決心追求幸福。
-----------------------------------
李商隱的七律無題,藝術上最成熟,最能代表其無題詩的獨特藝術風貌。這兩首七律無題,內容都是抒寫青年女子愛情失意的幽怨,相思無望的苦悶,又都采取女主人公深夜追思往事的方式,因此,女主人公的心理獨白就構成了詩的主體。她的身世遭遇和愛情生活中某些具體情事就是通過追思回憶或隱或顯地表現出來的。
第壹首起聯寫女主人公深夜縫制羅帳。鳳尾香羅,是壹種織有鳳紋的薄羅;碧文圓頂,指有青碧花紋的圓頂羅帳。李商隱寫詩特別講求暗示,即使是律詩的起聯,也往往不願意寫得過於明顯直遂,留下壹些內容讓讀者去玩索體味。象這壹聯,就只寫主人公在深夜做什麽,而不點破這件事意味著什麽,甚至連主人公的性別與身份都不作明確交代。我們通過“鳳尾香羅”、“碧文圓頂”的字面和“夜深縫”的行動,可以推知主人公大概是壹位幽居獨處的閨中女子。羅帳,在古代詩歌中常常被用作男女好合的象征。在寂寥的長夜中默默地縫制羅帳的女主人公,大概正沈浸在對往事的追憶和對會合的深情期待中吧。
接下來是女主人公的壹段回憶,內容是她和意中人壹次偶然的相遇——“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對方驅車匆匆走過,自己因為羞澀,用團扇遮面,雖相見而未及通壹語。從上下文描寫的情況看,這次相遇不象是初次邂逅,而是“斷無消息”之前的最後壹次照面。否則,不可能有深夜縫制羅帳,期待會合的舉動。正因為是最後壹次未通言語的相遇,在長期得不到對方音訊的今天回憶往事,就越發感到失去那次機緣的可惜,而那次相遇的情景也就越加清晰而深刻地留在記憶中。所以這壹聯不只是描繪了女主人公愛情生活中壹個難忘的片斷,而且曲折地表達了她在追思往事時那種惋惜、悵惘而又深情地加以回味的復雜心理。起聯與頷聯之間,在情節上有很大的跳躍,最後壹次照面之前的許多情事(比如她和對方如何結識、相愛等)統統省略了。
頸聯寫別後的相思寂寥。和上聯通過壹個富於戲劇性的片斷表現瞬間的情緒不同,這壹聯卻是通過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概括地抒寫壹個較長時期中的生活和感情,具有更濃郁的抒情氣氛和象征暗示色彩。兩句是說,自從那次匆匆相遇之後,對方便絕無音訊。已經有多少次獨自伴著逐漸黯淡下去的殘燈度過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紅的季節了。“蠟炬成灰淚始幹”,“壹寸相思壹寸灰”,那黯淡的殘燈,不只是渲染了長夜寂寥的氣氛,而且它本身就仿佛是女主人公相思無望情緒的外化與象征。石榴花紅的季節,春天已經消逝了。在寂寞的期待中,石榴花紅給她帶來的也許是流光易逝、青春虛度的悵惘與傷感吧?“金燼暗”、“石榴紅”,仿佛是不經意地點染景物,卻寓含了豐富的感情內涵。把象征暗示的表現手法運用得這樣自然精妙,不露痕跡,這確實是藝術上爐火純青境界的標誌。
末聯仍舊到深情的期待上來。“斑騅”句暗用樂府《神弦歌·明下童曲》“陸郎乘斑騅……望門不欲歸”句意,大概是暗示她日久思念的意中人其實和她相隔並不遙遠,也許此刻正系馬垂楊岸邊呢,只是咫尺天涯,無緣會合罷了。末句化用曹植《七哀》“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詩意,希望能有壹陣好風,將自己吹送到對方身邊。李商隱的優秀的愛情詩,多數是寫相思的痛苦與會合的難期的,但即使是無望的愛情,也總是貫串著壹種執著不移的追求,壹種“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式的真摯而深厚的感情。希望在寂寞中燃燒,我們在這首詩中所感受到的也正是這樣壹種感情。這是他的優秀愛情詩和那些缺乏深摯感情的艷體詩之間的壹個重要區別,也是這些詩盡管在不同程度上帶有時代、階級的烙印,卻至今仍然能打動人們的壹個重要原因。
比起第壹首,第二首更側重於抒寫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遇之感,寫法也更加概括。壹開頭就撇開具體情事,從女主人公所處的環境氛圍寫起。層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籠罩著壹片深夜的靜寂。獨處幽室的女主人公自思身世,輾轉不眠,倍感靜夜的漫長。這裏盡管沒有壹筆正面抒寫女主人公的心理狀態,但透過這靜寂孤清的環境氣氛,我們幾乎可以觸摸到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感覺到那帷幕深垂的居室中彌漫著壹層無名的幽怨。
頷聯進而寫女主人公對自己愛情遇合的回顧。上句用巫山神女夢遇楚王事,下句用樂府《神弦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意思是說,追思往事,在愛情上盡管也象巫山神女那樣,有過自己的幻想與追求,但到頭來不過是做了壹場幻夢而已;直到現在,還正象清溪小姑那樣,獨處無郎,終身無托。這壹聯雖然用了兩個典故,卻幾乎讓人感覺不到有用典的痕跡,真正達到了驅使故典如同己出的程度。特別是它雖然寫得非常概括,卻並不抽象,因為這兩個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話傳說本身就能引起讀者的豐富想象與聯想。兩句中的“原”字、“本”字,頗見用意。前者暗示她在愛情上不僅有過追求,而且也曾有過短暫的遇合,但終究成了壹場幻夢,所以說“原是夢”;後者則似乎暗示:盡管迄今仍然獨居無郎,無所依托,但人們則對她頗有議論,所以說“本無郎”,其中似含有某種自我辯解的意味。不過,上面所說的這兩層意思,都寫得隱約不露,不細心揣摩體味是不容易發現的。
頸聯從不幸的愛情經歷轉到不幸的身世遭遇。這壹聯用了兩個比喻:說自己就象柔弱的菱枝,卻偏遭風波的摧折;又象具有芬芳美質的桂葉,卻無月露滋潤使之飄香。這壹聯含意比較隱晦,似乎是暗示女主人公在生活中壹方面受到惡勢力的摧殘,另壹方面又得不到應有的同情與幫助。“不信”,是明知菱枝為弱質而偏加摧折,見“風波”之橫暴;“誰教”,是本可滋潤桂葉而竟不如此,見“月露”之無情。措辭婉轉,而意極沈痛。
愛情遇合既同夢幻,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並沒有放棄愛情上的追求——“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即便相思全然無益,也不妨抱癡情而惆悵終身。在近乎幻滅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不渝的追求,“相思”的銘心刻骨更是可想而知了。
中唐以來,以愛情、艷情為題材的詩歌逐漸增多。這類作品在***同特點是敘事的成份比較多,情節性比較強,人物、場景的描繪相當細致。李商隱的愛情詩卻以抒情為主體,著力抒寫主人公的主觀感覺、心理活動,表現她(他)們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而為了加強抒情的形象性、生動性,又往往要在詩中織入某些情節的片斷,在抒情中融入壹定的敘事成分。這就使詩的內容密度大大增加,形成短小的體制與豐富的內容之間的矛盾。為了克服這壹矛盾,他不得不大大加強詩句之間的跳躍性,並且借助比喻、象征、聯想等多種手法來加強詩的暗示性。這是他的愛情詩意脈不很明顯、比較難讀的壹個重要原因。但也正因為這樣,他的愛情詩往往具有蘊藉含蓄、意境深遠、寫情細膩的特點和優點,經得起反復咀嚼與玩索。
無題詩究竟有沒有寄托,是壹個復雜的問題。離開詩歌藝術形象的整體,抓住其中的片言只語,附會現實生活的某些具體人事,進行索隱猜謎式的解釋,是完全違反藝術創作規律的。象馮浩那樣,將“鳳尾”首中的“垂楊岸”解為“寓柳姓”(指詩人的幕主柳仲郢),將“西南”解為“蜀地”,從而把這兩首詩說成是詩人“將赴東川,往別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就是穿鑿附會的典型。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詩歌形象的整體出發,聯系詩人的身世遭遇和其他作品,區別不同情況,對其中的某些無題詩作這方面的探討。就這兩首無題詩看,“重幃”首著重寫女主人公如夢似幻,無所依托,橫遭摧折的淒苦身世,筆意空靈概括,意在言外,其中就可能寓含或滲透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熟悉作者身世的讀者不難從“神女”壹聯中體味出詩人在回顧往事時深慨輾轉相依、終歸空無的無限悵惘。“風波”壹聯,如單純寫女子遭際,顯得不著邊際;而從比興寄托角度理解,反而易於意會。作者地位寒微,“內無強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仕途上不僅未遇有力援助,反遭朋黨勢力摧抑,故借菱枝遭風波摧折,桂葉無月露滋潤致慨。他在壹首托宮怨以寄慨的《深宮》詩中說:“狂飈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取譬與“風波”二句相似(不過“清露”句與“月露”句托意正相反而已),也可證“風波”二句確有寄托。何焯說這首無題“直露(自傷不遇)本意”,是比較符合實際的。和“重幃”首相比,“鳳尾”首的寄托痕跡就很不明顯,因為詩中對女主人公愛情生活中的某些具體情事描繪得相當細致(如“扇裁月魄”壹聯),寫實的特點比較突出。但不論這兩首無題詩有無寄托,它們都首先是成功的愛情詩。即使我們完全把它們作為愛情詩來讀,也並不減低其藝術價值。
無題兩首
唐 李商隱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壹萬重。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花爭發,壹寸相思壹寸灰。
註釋:
劉郎,相傳東漢明帝永平五年劉晨、阮肇入山采藥,迷不得出,遇二女子,邀至家留居半年才還,後人以此典喻艷遇。蓬山,即蓬萊山,泛指仙境。韓壽,晉人,司空賈充的僚屬,充每在家聚會,賈女從窗格中偷窺,見其貌美而愛之,與私通,充發覺後乃以妻壽。宓妃留枕:曹植《洛神賦·序》:“黃初三年,作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植過洛水時,忽見壹女子來,贈所用枕。宓妃,傳說中伏羲氏之女。
簡析:
第壹首是情詩,寫與情人別離後的思念。始從覺醒的甜夢中醒來覺得悵然若失,回憶起夢中依依惜別的情景,又匆忙地寫信給她。從借用劉郎的典故,顯見今後要再會是幾乎不可能了。第二首也是情詩,但比較隱晦、深沈而痛苦,結尾二句為千古佳句,引人***鳴。
無題
唐 李商隱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壹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註解:
1、畫樓、桂堂:都是比喻富貴人家的屋舍。
2、靈犀:舊說犀牛有神異,角中有白紋如線,直通兩頭。
3、送鉤:也稱藏鉤。古代臘日的壹種遊戲,分二曹以較勝負。把鉤互相傳送後,藏
於壹人手中,令人猜。4、分曹:分組。
5、射覆:在覆器下放著東西令人猜。分曹、射覆未必是實指,只是借喻宴會時的熱
鬧。6、鼓:指更鼓。
7、應官:猶上班。
8、蘭臺:即秘書省,掌管圖書秘籍。李商隱曾任秘書省正字。這句從字面看,是參
加宴會後,隨即騎馬到蘭臺,類似蓬草之飛轉,實則也隱含自傷飄零意。韻譯:
昨夜星光燦爛,夜半卻有習習涼風;
我們酒筵設在畫樓西畔、桂堂之東。
身上無彩鳳的雙翼,不能比翼齊飛;
內心卻象靈犀壹樣,感情息息相通。
互相猜鉤嬉戲,隔座對飲春酒暖心;
分組來行酒令,決壹勝負燭光泛紅。
可嘆呵,聽到五更鼓應該上朝點卯;
策馬趕到蘭臺,象隨風飄轉的蓬蒿。
評析:
所謂“無題”詩,歷來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應屬於寓言,有人認為都是賦本事的。就李商隱的“無題”詩來看,似乎都是屬於寫艷情的,實有所指,只是不便說出
而巳。
此詩是追憶所遇見的艷情場景。先寫筵會時地;接著寫形體相隔,人情相通;再寫相遇的情意綿綿;最後寫別後離恨。艷麗而不猥褻,情真而不癡癲。
--引自"超純齋詩詞"bookbest.163.net 翻譯、評析:劉建勛
註釋:
送鉤,古代宴會中的壹種遊戲,把鉤在暗中傳遞,讓人猜在誰手中,猜不中就罰酒。射覆,古代的壹種遊戲,在器皿下覆蓋東西讓人猜。蘭臺,即秘書省,掌管圖書秘籍,時李商隱任秘書省正字。
無題四首
李商隱
(其壹)
來是空言去絕蹤,
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
更隔蓬山壹萬重。
(其二)
颯颯東風細雨來,
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
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花爭發,
壹寸相思壹寸灰。
(其四)
何處哀箏隨急管,
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
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
清明暖後同墻看。
歸來展轉到五更,
梁間燕子聞長嘆。
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
不去,因寄。
謝傅門庭舊末行,
今朝歌管屬檀郎。
更無人處簾垂地,
欲拂塵時簟竟床。
嵇氏幼男猶可憫,
左家嬌女豈能望?
愁霖腹疾俱難遣,
萬裏西風夜正長。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註釋:
古瑟有弦五十條。柱,調整弦的音調高低的支柱;思讀去聲,因律詩不得壹連出現三個平聲。藍田:在今陜西省藍田縣東南,古代著名的美玉產地。
簡析:
本詩屬於壹首晚年回憶之作,雖然有些朦朧,卻歷來為人傳誦。
詩的首聯由幽怨悲涼的錦瑟起興,點明“思華年”的主旨。無端,無緣無故,沒有來由。五十弦,《 史記·封禪書 》載古瑟五十弦,後雖壹般為二十五弦,但仍有其制。詩的壹、二兩句是說:繪有花紋的美麗如錦的瑟有五十根弦,我也快到五十歲了,壹弦壹柱都喚起了我對逝水流年的追憶。
詩的頷聯與頸聯是全詩的核心。在頷聯中,莊周夢蝶的故事見《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而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 ?”詩句中的“曉夢”,指天將亮時做的夢。“ 迷蝴蝶”,指對自己與蝴蝶之間的關系迷茫。面對群雄逐鹿,變化劇烈的戰國社會,莊周產生了人生虛幻無常的思想,而李商隱則是有感於晚唐國勢衰微,政局動亂,命運如浮萍而用此典故的。用此典故,還包含著他對愛情與生命消逝的傷感。他似乎已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要把深深的痛苦與怨憤傾泄出來 。望帝的傳說見《 寰宇記》說 :“ 蜀王杜宇,號望帝,後因禪位,自亡去,化為子規 。”子規即杜鵑。詩人筆下美麗而淒涼的杜鵑已升華為詩人悲苦的心靈。深沈的悲傷,只能托之於暮春時節杜鵑的悲啼,這是何等的淒涼。
頸聯緊接頷聯,《 新唐書·狄仁傑傳》載:“(狄仁傑 )舉明經,調汴州參軍,為吏誣訴黜陟。使閻立本召訊,異其才,謝曰:‘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三國誌·吳誌·諸葛恪傳》:“恪少有才名,孫權謂其父瑾曰:‘藍田生玉,真不虛也。’”“珠”、“玉 ”乃詩人自喻,不僅喻才能,更喻德行和理想。詩人借這兩個形象,體現自己稟具卓越的才德,卻不為世用的悲哀。詩的尾聯,采用反問遞進句式加強語氣,結束全詩。“此情 ”總攬所抒之情,“ 成追憶”則與“思華年”呼應。可待即豈待,說明這令人惆悵傷感的“此情”,早已迷惘難遣,此時當更令人難以承受。
這首詩在藝術上極富個性 ,運用了典故、比興、象征手法,詩中蝴蝶、杜鵑是象征,珠、玉屬比興,它們創造出明朗清麗、幽婉哀愴的藝術意境。
--------------------------------------
這首《錦瑟》,是李商隱的代表作,愛詩的無不樂道喜吟,堪稱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講解的壹篇難詩。自宋元以來,揣測紛紛,莫衷壹是。
詩題“錦瑟”,是用了起句的頭二個字。舊說中,原有認為這是詠物詩的,但近來註解家似乎都主張:這首詩與瑟事無關,實是壹篇借瑟以隱題的“無題”之作。我以為,它確是不同於壹般的詠物體,可也並非只是單純“截取首二字”以發端比興而與字面毫無交涉的無題詩。它所寫的情事分明是與瑟相關的。
起聯兩句,從來的註家也多有誤會,以為據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時,詩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爾雲雲。其實不然。“無端”,猶言“沒來由地”、“平白無故地”。此詩人之癡語也。錦瑟本來就有那麽多弦,這並無“不是”或“過錯”;詩人卻硬來埋怨它:錦瑟呀,妳幹什麽要有這麽多條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條弦,到李商隱時代又實有多少條弦,其實都不必“考證”,詩人不過借以遣詞見意而已。據記載,古瑟五十弦,所以玉溪寫瑟,常用“五十”之數,如“雨打湘靈五十弦”,“因令五十絲,中道分宮徵”,都可證明,此在詩人原無特殊用意。
“壹弦壹柱思華年”,關鍵在於“華年”二字。壹弦壹柱猶言壹音壹節。瑟具弦五十,音節最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節,常令聽者難以為懷。詩人絕沒有讓人去死摳“數字”的意思。他是說:聆錦瑟之繁弦,思華年之往事;音繁而緒亂,悵惘以難言。所設五十弦,正為“制造氣氛”,以見往事之千重,情腸之九曲。要想欣賞玉溪此詩,先宜領會斯旨,正不可膠柱而鼓瑟。宋詞人賀鑄說:“錦瑟華年誰與度?”(《青玉案》)元詩人元好問說:“佳人錦瑟怨華年!”
(《論詩三十首》)華年,正今語所謂美麗的青春。玉溪此詩最要緊的“主眼”端在華年盛景,所以“行年五十”這才追憶“四十九年”之說,實在不過是壹種迂見罷了。
起聯用意既明,且看他下文如何承接。
頷聯的上句,用了《莊子》的壹則寓言典故,說的是莊周夢見自己身化為蝶,栩栩然而飛……渾忘自家是“莊周”其人了;後來夢醒,自家仍然是莊周,不知蝴蝶已經何往。玉溪此句是寫:佳人錦瑟,壹曲繁弦,驚醒了詩人的夢景,不復成寐。迷含迷失、離去、不至等義。試看他在《秋日晚思》中說:“枕寒莊蝶去”,去即離、逝,亦即他所謂迷者是。曉夢蝴蝶,雖出莊生,但壹經玉溪運用,已經不止是壹個“栩栩然”的問題了,這裏面隱約包涵著美好的情境,卻又是虛緲的夢境。本聯下句中的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淒悲,動人心腑,名為杜鵑。杜宇啼春,這與錦瑟又有什麽關聯呢?原來,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詩人無限的悲感,難言的冤憤,如聞杜鵑之淒音,送春歸去。壹個“托”字,不但寫了杜宇之托春心於杜鵑,也寫了佳人之托春心於錦瑟,手揮目送之間,花落水流之趣,詩人妙筆奇情,於此已然達到壹個高潮。
看來,玉溪的“春心托杜鵑”,以冤禽托寫恨懷,而“佳人錦瑟怨華年”提出壹個“怨”字,正是恰得其真實。玉溪之題詠錦瑟,非同壹般閑情瑣緒,其中自有壹段奇情深恨在。
律詩壹過頷聯,“起”“承”之後,已到“轉”筆之時,筆到此間,大抵前面文情已然達到小小壹頓之處,似結非結,含意待申。在此下面,點筆落墨,好象重新再“起”似的。其筆勢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斷絲連,或者推筆宕開,或者明緩暗緊……手法可以不盡相同,而神理脈絡,是有轉折而又始終貫註的。當此之際,玉溪就寫出了“滄海月明珠有淚”這壹名句來。
珠生於蚌,蚌在於海,每當月明宵靜,蚌則向月張開,以養其珠,珠得月華,始極光瑩……。這是美好的民間傳統之說。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淚以珠喻,自古為然,鮫人泣淚,顆顆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異景。如此,皎月落於滄海之間,明珠浴於淚波之界,月也,珠也,淚也,三耶壹耶?壹化三耶?三即壹耶?在詩人筆下,已然形成壹個難以分辨的妙境。我們讀唐人詩,壹筆而有如此豐富的內涵、奇麗的聯想的,舍玉溪生實不多覯。
那麽,海月、淚珠和錦瑟是否也有什麽關聯可以尋味呢?錢起的詠瑟名句不是早就說“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嗎?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滄海月明之境,與瑟之關聯,不是可以窺探的嗎?
對於詩人玉溪來說,滄海月明這個境界,尤有特殊的深厚感情。有壹次,他因病中未能躬與河東公的“樂營置酒”之會,就寫出了“只將滄海月,高壓赤城霞”的句子。如此看來,他對此境,壹方面於其高曠皓凈十分愛賞,壹方面於其淒寒孤寂又十分感傷:壹種復雜的難言的悵惘之懷,溢於言表。
晚唐詩人司空圖,引過比他早的戴叔倫的壹段話:“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這裏用來比喻的八個字,簡直和此詩頸聯下句的七個字壹模壹樣,足見此壹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後來古籍失傳,竟難重覓出處。今天解此句的,別無參考,引戴語作解說,是否貼切,亦難斷言。晉代文學家陸機在他的《文賦》裏有壹聯名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藍田,山名,在今陜西藍田東南,是有名的產玉之地。此山為日光煦照,蘊藏其中的玉氣(古人認為寶物都有壹種壹般目力所不能見的光氣),冉冉上騰,但美玉的精氣遠察如在,近觀卻無,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諸眉睫之下,—這代表了壹種異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無法親近的。玉溪此處,正是在“韞玉山輝,懷珠川媚”的啟示和聯想下,用藍田日暖給上句滄海月明作出了對仗,造成了異樣鮮明強烈的對比。而就字面講,藍田對滄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為滄字本義是青色。玉溪在詞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華和工力。
頸聯兩句所表現的,是陰陽冷暖、美玉明珠,境界雖殊,而悵恨則壹。詩人對於這壹高潔的感情,是愛慕的、執著的,然而又是不敢褻瀆、哀思嘆惋的。
尾聯攏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與開端的“華年”相為呼應,筆勢未嘗閃遁。詩句是說:如此情懷,豈待今朝回憶始感無窮悵恨,即在當時早已是令人不勝惘惘了—話是說的“豈待回憶”,意思正在:那麽今朝追憶,其為悵恨,又當如何!詩人用兩句話表出了幾層曲折,而幾層曲折又只是為了說明那種悵惘的苦痛心情。詩之所以為詩者在於此,玉溪詩之所以為玉溪詩者,尤在於此。
玉溪壹生經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結中懷,發為詩句,幽傷要眇,往復低徊,感染於人者至深。他的壹首送別詩中說:“瘐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弦危中婦瑟,甲冷想夫箏!……”則箏瑟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循此以求,我覺得如謂錦瑟之詩中有生離死別之恨,恐怕也不能說是全出臆斷。
秦觀
纖雲弄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