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以來中國傳統文化受到激烈沖刷的大背景下,無錫國專在辦學歷程中,堅持吸納傳統書院教育的菁華,體現了與當時壹般高校不同的鮮明的辦學特色。在筆者看來,這種辦學特色至少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壹是註重敦品礪節,強調學行合壹。
註重敦品礪節,強調學行合壹,是無錫國專的重要辦學宗旨,並且始終貫徹於三十余年的辦學歷程中。國專剛成立時,唐文治參照《白鹿洞規》、《東林會約》等,制訂了《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其中強調“吾館為振起國學、修道立教而設”,所以特別看重的是“檢束身心,砥礪品行”。這種對品德節行的講求,要體現在“說”和“做”、“學”和“行”的統壹上:“平日讀書,皆當體之於心,返之於身,倘被服儒素,不過雅步高論,如陸清獻所謂讀書自讀書,做人自做人,每逢講說,僅作壹席空談,而於禮義道德,絕無躬行之實,自欺欺人,可鄙孰甚,非吾徒也。”這樣的壹種意思,唐文治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場合,曾經予以反反復復的強調。
強調敦品礪節,註重修身養性,體現在平時,是從小事做起,從壹點壹滴做起。現代詞學大師夏承燾抗戰期間曾同時在國專滬校、上海之江大學、太炎文學院等校任課,他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曾記過壹個細節:1942年春節,幾個學校的學生都來向他拜年,他發覺國專學生對老師的禮數要比之江等校的學生周全。而當民族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則尤重對學生“氣節”的培養,唐文治和國專教師們用自身的行動,給學生們作出了最好的榜樣。1942年8月,汪偽南京政府“教育部”強行接管上海交通大學,改名為“國立交通大學”,時在交通大學兼任教授的國專滬校教務長王蘧常與同事五人辭去交大教職,人稱“反偽六教授”;王蘧常並作《節婦吟》以自明其誌。又汪偽南京政府“教育部”派人勸說唐文治出任偽交大董事長(壹說是就任校長),並要挾他簽字同意,唐文治從容作答:“行年七八十,此字可不簽矣!”夏承燾於幾十年後方聞知此事,特為賦《南鄉子》壹闋,頌贊了唐文治“驚倒胡兒三兩語”、“晚節挺風霜,饘粥生涯歌慨慷”的節行。
二是註重讀原著與寫作的訓練實踐。
國專早期學生錢仲聯總結無錫國專的教學特色之壹,是重視讀古籍原著,他說:“教學方面重在教古籍原書,教學生掌握基本知識。即使編教本,也選錄大量原著,結合理論,不是那種通論式的東西。”早期國專學生學習所用書目,經部為唐文治編纂的《十三經讀本》,史部的傳記類為“四史”即《史記》、《漢書》、《後漢書》和《三國誌》,編年類為《資治通鑒》和《續通鑒》,文物典章類為《通典》及其續編;子部為浙江書局之《二十三子》和唐文治撰《宋五子大義》;集部有唐文治撰《政治學大義》、段註《說文解字》、《昭明文選》、正續《古文辭類纂》、《經史百家雜鈔》等。這樣,傳統的經史子集四部中重要的原典性的著作已基本包涵其中。
讀原著之外,重視國文寫作,也是無錫國專教學的壹個顯著特色。寫作是壹種全面性、綜合性能力的訓練,它能夠帶動人的閱讀理解能力、分析思考能力和文字表達能力的全面提高。學生的寫作訓練,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壹是每學期中常規的寫作課。錢仲聯說:“專修館特別重視寫作(文言文),每兩星期作文壹次,當堂三小時交卷。壹月中兩次評分為第壹等的,發膏火費銀幣十元,兩次評第二等的發五元(類似獎學金),作為獎勵。每次作文,老師都精心批改,有眉批,有總批,批多於改。”二是壹學期壹次的國文競賽,又稱國文大會、國文大會考,被看作是國專教學生活中的“壹件大事”。每次比賽時,全校學生集中在禮堂內,選取事先規定的幾個題目中的壹個,限時寫成交卷,經過幾輪的評選,評出個人獎和年級獎。因為對寫作訓練的高度重視,學生的寫作水平提高很快;又因為有寫作實踐的經驗,從而對古人是怎樣寫作的,能有切身的感悟領會,起到了讀書和寫作相互促進的作用。
三是順遂現代教育潮流與堅持國學教育特色。
前文提到,無錫國專早期教學的特色之壹,就是讀古籍原著。到了立案轉制以後,為了使學校納入到國家高等教育的正規體制之中,也為了適應培養現代教育人才的需要,無錫國專在課程設置等方面有了不少變化,如設立學分制,所有課程分成必修和選修兩大類,增設了中國文化史、中國哲學史、文學史、國學概論、哲學概論、西洋文學史、文藝批評、教育學等許多概論性的課程。盡管有了許多變化,但是,在無錫國專整個的課程設置和教學內容的安排中,對國學重要典籍的閱讀研修,對文字、訓詁、音韻、版本目錄等方面的學術訓練,壹直占著較大的比重。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既有厚實的國學功底,又有比較寬博的文化視野,這是無錫國專能夠培養出壹大批優秀的國學研究和文史教育人才的重要保障。
四是註重培養學生的自我學習、實踐和自我管理的能力。
無錫國專也在相當程度上傳承了傳統書院的特點,於課堂講授之外,註重培養學生個人讀書、自我學習的習慣與能力;而在此過程中,老師對學生始終給予必要的指引點撥,學生和老師始終保持著良好的溝通互動。如學生陳光漢愛好詩詞,經常向陳衍及當時還未在國專任教的夏承燾等名家請教詩詞方面的問題。1936年,陳光漢寫信與夏承燾討論詩的宗旨問題,夏承燾即作長信回復,全信以《論詩學與陳光漢書》刊載《國專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上。次年,陳光漢又將他與陳衍討論詩學方面的問題整理成《陳石遺先生答陳光漢詩學闕疑七則》壹文,在《國專月刊》第五卷第三期上發表。此類事例甚多,從中可以看出國專學生善於自我學習、自我研究,同學之間、師生之間交流討論的風氣很盛。
在培養學生的自我學習、自我研究的能力的同時,無錫國專還註重實踐訓練環節,尤其是讓學生參與文史典籍文獻的整理實踐,在此過程中提高學生的實際研究能力。如1923年10月,唐文治派遣館生王蘧常、唐蘭、吳其昌、吳寶淩、戴恩溥等五人赴寶應劉翰臣家分抄清代學者王懋竑、朱澤雲的《朱集簽註》, 七日而成。回無錫後,唐文治又囑王蘧常,理而董之,厘為四卷,草創凡例,定名為《朱子全集校釋》。又1922年唐文治輯校刊刻《十三經讀本》,這是壹套二十函、壹百二十本的皇皇大冊。襄校此書的,有唐蘭、王蘧常、蔣庭曜、吳其昌、蔣天樞等五十六人,皆為無錫國學專修館前兩屆學生。此舉固然是為使此書早日刊印完竣;但對參與此事的學生們來說,卻是壹次極好的專業學習和學術訓練的機會。
無錫國專的管理體系中的壹個重要內容,是學生的自我組織、自我管理。學校從三十年代開始,建立了學生自治會,由該會來組織、協調和發動學生,進行學術研究、演講、參觀、集會和娛樂等活動。在學生自治會的組織運作下,無錫國專學生進行學術研討,邀請專家學者演講,開展社團活動,自辦學術刊物,風氣非常活躍。如在社團活動方面,無錫國專先後組織過國風、持恒、秋水、芙蓉、變風等詩社、書法研究會、史地研究會等許多社團組織,“由學生各就性之相近,有專任教師負責指導”;在編創刊物方面,先後編印過《無錫國專季刊》、《無錫國專年刊》、《國專月刊》等,尤其是三十年代中期的《國專月刊》,裏面兼收國專教師和學生的成果作品,它不僅是無錫國專辦刊時間最長的壹份刊物,同時也在當時國內國學研究的學術園地中據有著壹席之地。
無錫國專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是非常有名的學校,雖然是私立,但名氣極大。無錫國專是民國九年年底由施省之捐款創辦的,當時名為國學專修館,館長是唐文治。國專建立在五四運動後第二年,它的出現可能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國學的激進態度有關。五四以後,在振興國學方面,國專的努力應該說是很成功的,它的努力有壹個特殊意義,那就是在新學術潮流對傳統學術形成沖擊時,傳統學術如何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國專的選擇是教育,是人才。
1928年,錢基博到國專做了教務主任以後,學校的課程發生了壹點變化,“本院原定學程與國立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大致相等”。可見它的教學也有與時代相適應的壹面。同年中央大學派員到國專調查教學情況答復:“極稱辦理完善”。同時大學院還派柳詒征來國專調查並認為:“呈報條例符合成績優良即於九月二十日批準立案”。以後國專得到教育部經費“每學年洋三千元”。國專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要開設黨義課、三民主義試驗和軍事教育訓練。
在現代社會裏,要想保持完全的傳統教育方式,有相當的難度,但國專相對調整好了這個關系。以學員人數說,第壹班招了三十人,以後每班也就在三十、四十人之間,最多壹次招了五十人。人數雖然不多,但卻出了很多國學方面的著名學者,如唐蘭、吳其昌、蔣天樞、錢仲聯、王蘧常、陳鐘凡等,這些學者最後都落腳在了中國的現代大學裏。這本集刊出版時,國專已畢業(含修業和函授)學生九屆,從他們的籍貫上看,除了少量四川、福建、安徽和廣西人外,其余都是江浙人,我從它的這幾屆校友錄上看,沒有發現壹個北方人。
無錫國專學生的最後去向,特別是到了1949年以後,基本上是在中國各大學裏的中文和歷史系,這個經歷成了他們壹生的驕傲。也可以這樣說,單就學校的總人數說,國專的學生不算多,但就專業人數來說,卻不算少。當時中國大學裏中文和歷史系的學生人數多則十人,少則三兩人是常見的事。國專從時間上說,比清華大學的國學研究院要早五六年時間,所以它的學生中的優秀者又到了清華國學研究院,如吳其昌和蔣天樞,這其實是壹個系統。幾十年以後再看,中國文史哲的天下,大體可以說就是由這兩班人來支撐的,這只要看看從1926年以後清華國學研究院畢業生的名單就可以了。這兩個國學教育機構壹為國立、壹為私立,而且都沒有長期維持下來,它們的中斷也預示了國學研究的最後命運。這兩個國學教育機構,前後興起的時間恰好有壹段學術上的連續性,正是這種連續性,延續了國學研究的生命。在他們以後,這壹領域裏再出現像他們那樣的大學問家就很難了,這也是清華國學研究院和無錫國專特別為人看重的原因,因為是他們在國學面臨沖擊的時候,挽狂瀾於即倒。歷史在事後看有時候很讓人害怕,如果沒有這兩個機構,中國後來的國學研究是壹種什麽樣的局面,真不可以設想。附帶說壹句,錢穆和錢鍾書雖然不是無錫國專出來的,但實際上他們和那裏有更深的關系。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無錫國專的教務主任,錢穆早年的學術生涯也是在無錫開始的。想不到中國傳統學術的生命,最後與壹個江南水鄉連在了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