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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性德的資料

飲 水 詞 人 納 蘭 性 德

壹 納蘭性德生平

納蘭性德於順治十壹年十二月十二日(公元1655年1月19日)降生在北京,其父是康熙時期權傾朝野的宰相明珠,母親覺羅氏為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壹品誥命夫人。而其家族——納蘭氏,隸屬正黃旗,為清初滿族最顯赫的八大姓之壹,即後世所稱的“葉赫那拉氏”。納蘭性德的曾祖父名金臺什,為葉赫部貝勒,其妹孟古,於明萬歷十六年嫁努爾哈赤為妃,生皇子皇太極。其後納蘭家族與皇室的姻戚關系也非常緊密。因而可以說,納蘭性德壹出生就被命運安排到了壹個天皇貴胄的家庭裏,他的壹生註定是富貴榮華,繁花著錦的。然而,也許是造化弄人,納蘭性德偏偏是“雖履盛處豐,抑然不自多。於世無所芬華,若戚戚於富貴而以貧賤為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①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後為避太子諱始改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他年少聰穎過人,工詩文、擅騎射,文武全才,於康熙十五年(1676年)二十二歲時參加了殿試,得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但他並沒有如願成為翰林院庶吉士,而是受到皇帝的賞識留在身邊伴駕,授予三等侍衛官職,後循進壹等,武官正三品。在旁人眼裏,這種“皇恩眷顧”是平步青雲的好機會,可納蘭性德的文人氣質及其對漢文化的向往是與這種赳赳武夫的差事大相徑庭的,本來就淡薄門第利祿的他並不以為然。

在交友上,納蘭性德最突出的特點是其所交“皆壹時俊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②,這些不肯悅俗之人,多為江南漢族布衣文人,如顧貞觀、嚴繩孫、朱彜尊、陳維崧、姜宸英等等。納蘭性德對朋友極為真誠,不僅仗義疏財,而且敬重他們的品格和才華,就象平原君食客三千壹樣,當時許多的名士才子都圍繞在他身邊,使得其住所淥水亭因文人騷客雅聚而著名,客觀上也促進(現宋慶齡故居內恩波亭)了康乾盛世的文化繁榮。究其原因,納蘭性德在壹定程度上可以和漢族知識分子學到他所傾慕的漢文化知識,而更重要的是他自身有著不同於壹般滿清貴族紈絝子弟的遠大理想和高尚人格,這就顯然使得他的舉動背離了社會主流,從而成為後世的壹個研究焦點。

在婚姻愛情方面,納蘭性德多情而不濫情,傷情而不絕情,愛情因而成為他詩詞創作的壹大源泉。1674年,納蘭性德二十歲時,娶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賜淑人。是年盧氏年方十八,“生而婉孌,性本端莊”。③成婚後,二人夫妻恩愛,感情篤深。但是僅三年,盧氏因產後受寒而亡,這給納蘭性德造成極大痛苦,從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④盡管後來繼娶官氏,並且有副室顏氏陪伴,可是亡妻的影子總也不能從他的生活中消失,有學者甚至認為納蘭詞風為之而變。值得壹提的是,納蘭性德三十歲時,在好友顧貞觀的幫助下,納江南才女沈宛。沈宛,字禦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集中悼亡之作“豐神不減夫婿”。⑤可惜她在與納蘭性德相處壹年之後,納蘭性德就去世了,這段短暫的愛情又以悲劇告終。納蘭性德作為壹代風流才子,他的愛情生活因而被後人津津樂道,也有捕風捉影的各種市井流言,最為盛傳的是表妹入宮壹事,但終不可考。

納蘭性德因“寒疾”,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7月1日)與世長辭,年僅三十壹歲。在逝世的前七日,他還在淥水亭設宴(現宋慶齡故居南樓前)“集南北之名流,詠中庭之雙樹”,⑥卻沒有想到這次詠夜合花,竟然成了他的絕唱。

二 納蘭性德創作

納蘭性德雖然只有短短三十壹年生命,但他卻是清代享有盛名的大詞人之壹。在當時詞壇中興的局面下,他與陽羨派代表陳維崧、浙西派掌門朱彜尊鼎足而立,並稱“清詞三大家”。然而與之區別的,納蘭性德是入關不久的滿族顯貴,能夠對漢族文化掌握並運用得如此精深,是不得不令人大為稱奇的。

納蘭性德詞作現存348首(壹說342首),內容涉及愛情友誼、邊塞江南、詠物詠史及雜感等方面。盡管以作者的身份經歷,他的詞作數量不多,眼界也並不算開闊,但是由於詩緣情而旖旎,而納蘭性德是極為性真的人,因而他的詞作盡出佳品,倍受當時及後世好評。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就給其極高贊揚:“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壹人而已。”⑦而況周頤也在《蕙風詞話》中譽其為“國初第壹詞手”。⑧

納蘭性德詞作先後結集為《側帽》、《飲水》,後人多稱納蘭詞。縱觀納蘭性德詞風,清新雋秀、哀感頑艷,頗近南唐後主。而他本人也十分欣賞李煜,他曾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而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⑨

我們試著看幾首納蘭性德的代表作,就會有更深的體會了:

金縷曲

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壹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畫堂春

壹生壹代壹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長相思

山壹程,水壹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壹更,雪壹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除了諸多詞作,納蘭性德的詩文、著作也是了得的。現存《通誌堂集》二十卷(含賦壹卷、詩詞各四卷、經解序三卷、文二卷、《淥水亭雜識》四卷),《詞林正略》;輯《大易集義粹言》八十卷,《陳氏禮記說補正》三十八卷;編選《近詞初集》、《名家絕句鈔》、《全唐詩選》等書。可以想象,這些多是他鞍馬扈從之余完成,其筆力甚為驚人。而在文學領域之外,納蘭性德善騎射、喜書畫,精賞評,通佛法,所涉及的方面十分廣泛。

三 納蘭性德遺考

納蘭性德在北京的活動十分廣泛。除了紫禁城、國子監、明珠府(現宋慶齡故居及原衛生部)、上莊明珠花園(北京海澱區上莊翠湖水鄉)幾個他工作、學習和生活的地方,從納蘭詞中我們還可以知道,黃花城、古北口、寶珠洞、戒臺寺、居庸關等等,也都有過納蘭性德的足跡。但是現在,許多地方基本很難找到有關納蘭性德的史跡了,但有壹個地方是例外:上莊。

上莊,海澱區壹個偏遠的村落,民風淳樸,風景秀麗,有北方小江南之譽。這裏至今出土和保留了大量納蘭家族文物遺存,為納蘭性德的研究提供科學嚴謹的歷史依據。

納蘭家的別墅——明珠花園建在上莊,位置位於現在的翠湖水鄉附近,遠山近水是築園的理想場所。可惜三百年前輝煌已經被歲月風霜磨洗殆盡,現在這裏的風貌已經和北京郊區任何壹座村落相差無幾,而在村裏,仍散落著舊時花園的遺存,如井碑,水槽、山墻、漢白玉石等等,它們未加保護,仍然接受日曬雨淋……

納蘭氏祖塋在上莊鄉皂甲屯(皂莢屯),這裏不僅埋葬納蘭性德,也葬著明珠、納蘭性德的兩個弟弟揆敘、揆芳及其妻室子女,墓地規模宏大,曾是北京西郊名墓之壹。

由於清中末期家勢衰落,民國時期大肆盜墓,文革期間破“四舊”,這裏目前為303公***汽車上莊衛生院站,舊貌蕩然無存。幸虧不少有識之士搶救保護,才使得部分出土文物保留至今。這其中,彌足珍貴的當屬納蘭性德墓誌(現存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但字跡磨蝕損毀嚴重,誌文辨認相當困難,墓誌篆蓋相對保存完好,上 書“皇清通議大夫壹等侍衛佐領納蘭君墓誌銘”,今北京上莊納蘭性德史跡陳列館館藏。另外,還出土納蘭性德妻盧氏墓誌壹方,明珠夫婦、揆敘夫婦、揆芳夫婦及子永壽墓誌各壹盒。而墓中遺骨——“1975年夏……北安河葉連德的後人趕著大車,拉著棺材,在皂甲屯南北壽地收斂四散的墓主骨頭,斂骨的手上還裹著紅布,以示孝敬。”⑩以後,這位大詞人的長眠之地,再無人知曉。

在上莊地區還有龍母宮、大戲臺、上莊東嶽廟等遺址。目前這些遺址已經被列入海澱區文物保護單位。

另外,除了北京地區的遺址遺跡,還有壹件東西尤為重要:納蘭性德手簡真跡。

納蘭性德手簡真跡,被中國納蘭性德研究界奉為“國寶”,今藏上海圖書館。手簡***三十六通,其中致張純修書簡二十八通,致顧貞觀壹通,致嚴繩孫五通,致顏光敏壹通,致闕名壹通(疑)。可以說,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唯壹被證實的納蘭性德手書遺墨,價值極高。後來上海圖書館原跡影印,印數只五百本,市面罕有流傳。

從手簡中,我們可以壹覽納蘭性德對朋友的坦誠之心,以及他對官場黑暗的感悟和厭棄、對鞍馬扈從侍衛生活的厭倦。看著他壹通通筆墨秀麗凝斂的手簡,好似這位才華橫溢,品格高尚的年輕公子,就站在我們面前……

在寥寥千字之後我們大概可得壹二感受了。在當今的納蘭性德研究——“蘭學”領域中,許多專家學者都孜孜以求,苦心鉆研,承德很早便創立納蘭性德研究學會進行專向研究,而北京地區的研究也蓬勃展開。而在普通人當中,據不完全統計,京城的“納蘭迷”有五、六千人之多,全國各地更是不可勝數……可見在人們心中,納蘭性德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人們對他的研究和了解,也將越來越深入。

納蘭性德,壹位不朽的詞人!

這棵詞壇奇葩,將奪目千古!

納 蘭 性 德 愛 情 詞 中 的 悲 劇 意 識

詞謂“詩余”,起中晚唐,歷五代,到宋時達到極致高峰,入元而衰,直到清朝才出現中興景象。納蘭性德——被王國維認為是“北宋以來,壹人而已”——以其“哀感頑艷”(陳其年語)的詞風“直追李後主”(梁啟超語)、“直越晏小山而上”(顧貞觀語),華麗地綻放於清初的詞壇,當時就得到了“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的贊譽。

納蘭有詞作三百余首,集中收錄在《飲水詞》中——名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五燈會元》裏道明禪師答廬行者語中來,頗有炎涼之意。按說,納蘭的父親明珠權傾朝野,他也是康熙的寵信近侍,可為什麽他的詞作中多呈愁腸、淚眼、傷心、憔悴之語?什麽原因使他壹直浸淫於濃重的傷感情懷中?哪怕只是壹首描寫初戀情態的《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壹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小令首句點明了相遇的地點。納蘭生於深庭豪門,轆轤金井本是極常見的事物,但從詞句壹開始,這壹再尋常不過的井臺在他心裏就不壹般了。“正是”二字,托出了分量。納蘭在其它作品中也常使用“轆轤金井”這壹意象,如“淅瀝暗風飄金井,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憶江南》),“綠蔭簾外梧桐影,玉虎牽金井”(《虞美人》)。玉虎,轆轤也。

“滿砌落花紅冷”既渲染了轆轤金井之地的環境浪漫,又點明了相遇的時節。金井周圍的石階上層層落紅鋪砌,使人不忍踐踏,而滿地的落英又不可遏止地勾起了詞人善感的心緒。常人以落紅喻無情物,紅色本是暖色調,“落紅”便反其意而用,既是他自己寂寞闌珊的心情寫照,也是詞中所描寫的戀愛的最終必然的結局的象征吧。最美最動人的事物旋即就如落花飄墮,不可挽留地消逝,余韻裊裊杳杳。

在這闌珊的暮春時節,兩人突然相逢,“驀地”是何等的驚奇,是何等的出人意表,故而這種情是突發的,不可預料的,也不可阻攔的。在古代男女授受不親的前提下,壹見鐘情所帶來的沖擊無法想象。可是,戀人的心是最不可捉摸的,“心事眼波難定”,驚鴻壹瞥的美好情感轉而制造了更多的內心紛擾,所以,“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這壹直轉而下的心理變化,正是剎那間的欣喜浸入了綿綿不盡的憂愁和疑惑中——對方的心思無法琢磨,未來的不可測又添上了壹份恐慌,於是,深宵的青燈旁、孤枕畔,又多了壹個輾轉反側的不眠人兒。

納蘭這首初戀情詞極為精巧雅致,細細讀來如觀仕女圖般,字雖簡練,情卻綿密,可與晏幾道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壹比。另有壹首《浣溪紗》:“五字詩中目乍成。盡教殘福折書生。手挼裙帶那時情。”寫的也是初戀情態。少女默默無語,纖手輕撚裙帶,潛藏心底的深情卻已壹泄無遺。只是結果如何呢?“別後心期和夢杳,年來憔悴與愁並。夕陽依舊小窗明。”短暫的幸福感後,其相思苦戀的痛苦憂傷就更突出了。

這首《如夢令》最令人咀嚼思索的,莫如那個“冷”字。這並不是壹個單純的情境修飾語詞,而是在創作中詞人心緒最真實貼切的寫照。那首《浣溪紗》中雖沒有這樣的字眼出現,但是細品意味,那壹種冷淡淒清的內蘊也絕非難以體會得到的。納蘭以愛情詞勝,在他許多佳句名作中,“冷”的意味也自始貫連,非是僅見: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夢江南》)

辛苦最憐天上月。壹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歌,春叢認取雙棲蝶。(《蝶戀花》)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壹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臨江仙?寒柳》)

只有壹首《畫堂春》,與納蘭壹貫的詞風不同,情感最為激烈:

壹生壹代壹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相似相忘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容若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可只從他化駱賓王“相憐相念倍相親,壹生壹代壹雙人”之意反其道而用,便也能感受到激情背後絲絲的“冷”。納蘭詞中這壹“冷”的意蘊非是無由,更不是什麽“為賦新詞強說愁”——“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又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王國維《人間詞話》)——這與他個人色彩濃厚的悲劇心靈密不可分。悲劇是有價值的事物在兩種力量的沖突下毀滅和失敗。納蘭的悲劇心靈來源於殘酷的現實壓抑和心中美好願望的沖突,以及最終的絕望。浸潤於濃重的悲劇意識中的玲瓏心靈,使得“哀感頑艷”之篇不絕如縷。而如要體察納蘭的真實內心,壹首《詠籠鶯》或有幾分幫助:

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

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空將雲路翼,緘恨在雕籠。

這首詩以籠中的黃鶯自喻,哀憐身世。黃鶯兒棲息於翠幕中,無法自由歌唱、翺翔在春風裏,反不如燕子能自在安居,上得了雲天,遠征萬裏。

納蘭性德的父親明珠是清初康熙朝的宰相。歷任內務府總管,刑部尚書,都察院禦史,兵部尚書,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太子太師,壹路青雲扶搖直上,可謂“朝夕綸扉,以身系天下之大望”(《清史稿?本傳》)。納蘭的壹生,都處於明珠勢力不斷上升的時期,生長在裘馬輕肥、鐘鳴鼎食之家的納蘭於康熙十壹年間中順天鄉試舉人,由於寒疾告殿,四年後中進士,授三等侍衛,後晉升為壹等侍衛。納蘭熟讀經史,文武兼備,少年得誌,在旁人看來,他直屬於“天子用嘉”,可對他而言,侍衛這個職位就象囚著黃鶯的籠子般,本想“壹腔熱血吞鯨磯”,可是卻只能“鮫螭長捧禦書閑”。

偏偏又恨他不是壹個沒有抱負的人。

納蘭初入仕途時正遇上三藩之亂,他欲請命上戰場殺敵,但君、父均不允許,當他看到“窮荒苦焚掠,野哭聲啾啾,墟落斷炊煙,津梁絕行舟”時,油然產生了壹個宏願,在《金縷曲》中他是這樣寫的:“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壹洗。”這是何等的豪放!堪與蘇東坡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壹較高下。

然而這種豪氣卻始終沒有兌現在親歷親為的實踐中。納蘭只有把這壹氣吞山河的胸懷消磨在仕途官場上,偶露崢嶸,便只在出塞之作,“夜深千帳燈”、“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幾處,縱換得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奇觀”的贊譽,也難抒心中積郁的塊壘。

仕途又順利麽?嚴繩孫在《通誌堂遺稿序》中說納蘭“惴惴有臨履之憂”,以他當時的身份地位,尚且如此,足見那是如何的“日暮風沙惡”了。

納蘭所處的時代,是那個社會的繁華之花即將雕零前的最後盛大綻放,雖是烈火烹油,但終不免面臨“開到荼蘼花事了”的局面。明珠“是壹個善於弄權的官僚,他結黨營私,賣官鬻爵,貪婪無比”(張草紉《納蘭詞箋註?前言》),起初依附索額圖起家,壹旦羽翼豐滿,便培植勢力,與索朋黨傾軋。康熙是壹個高明的帝王,他對臣子的控制可謂如魚得水,對朝廷上的黨爭既控制,又依賴雙方互相制約,在局面上制造著均勢。因此,明珠勢力上升,不僅沒有給兒子帶來便利,反而在壹定程度上阻礙了納蘭的發展。納蘭於康熙二十壹年被赴梭龍進行偵察,竟就是他九年侍衛生涯中,唯壹的壹件獨立進行的實際工作,可任務圓滿完成後,他又被束之高閣了。這樣,他怎能不悵然地去吟“我今落拓何所止,壹事無成已如此”?

詩人最是敏感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納蘭個人政治上難抒抱負,又加上善感的心靈,由時代所造的、仿佛就是命運般的悲劇性陰影密布生活諸多方面。他有壹首《采桑子》: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瀟瀟,瘦盡燈花又壹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晏幾道有詞“昨夜夢魂無撿拘,又逐揚花過謝橋”,納蘭將小山詞化為己用。在壹個風雨蕭蕭的夜晚,他被無端的愁緒纏繞著,坐立不安,燈花已經剪盡,壹宵也即將過去,可是納蘭卻不知自己因何而寂寞,因何而空虛。這不僅是他個人思想上的苦悶,壹整個時代的陰影就是他心中無法排遣的憂郁,它籠去了他頭頂燦爛的陽光。

納蘭根本不知出路在何方。

他想在佛道中尋求解脫。

他自號楞伽山人,他希望自己能“曾染戒香俗念”(《浪淘沙》)。他許多詞中,出現了佛家典故。但象他這樣的貴胄子弟,真的能剃了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麽?他縱然也做過“罨畫清溪上,蓑笠扁舟壹只。人不識,且笑煮鱸魚,趁著蒓絲碧”的出世夢,但,除了詩詞中,他還有什麽地方真能過上這種美好恬靜的生活麽?

納蘭有機會得近天顏,身侍金階,但無法壹展身手建功立業。在他仕宦生涯中只有兩類活動,要不是殿前宿衛,就是隨駕出巡。無論哪種活動,他都是壹個陪同而已。他和漢族文人顧貞觀、朱彜尊、陳惟崧等往來,也有曾營救吳兆騫並發付他的後事的義舉,在當時的滿漢關系中,書寫了難得的友誼之篇章。可對於這些比他大上二十多歲的潦倒文人們來說,有多少人能理解他壹片赤子真誠的背後,不是在發泄心中的郁悶,有幾人真正了解他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下的寂寞?他也說:“冷冷長夜,誰是知音者?”他死後顧貞觀在祭文中以無比痛惜的口氣說:“吾哥所欲試之才,百無壹展;所欲建之業,百不壹副;所欲遂之願,百無壹酹;所欲言之情,百不壹吐。”

納蘭有壹首《憶王孫》:

西風壹夜剪芭蕉,倦眼經秋耐寂寥。強把心情付濁漻。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

生命的壹大部分完全迷失在苦悶中。

只有在愛情中尋找更顯難得的真誠。

事實上,無論顧貞觀的“壹種淒婉處,令人不能卒讀”,還是陳其年的“哀感頑艷”,這些評論大多針對的是納蘭的愛情詞而發的。納蘭性德壹生的情愛生活始終不諧,發妻盧氏是兩廣尚書的女兒,這樁婚姻顯然頗有政治意味,他們過了幾年美好生活,盧氏便夭亡了,此後續娶宮氏。曾和江南才女沈宛有段戀情,又遭“滿漢禁婚”棒打鴛鴦。

清人筆記記載:“納蘭眷壹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結,誓必壹見,了此宿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唪經,容若賄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宮,果得壹見彼姝,而宮禁森嚴,竟如漢武帝重見李夫人故事,始終無由通壹詞,悵然而去。”(蔣瑞藻《小說考證》引《海漚閑話》)學者中同意這個說法的不在少數。蘇雪林在《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史之研究》中,開枝散蔓,指出這個女子是納蘭的“中表或姨表姐妹”,證據是納蘭的《昭君怨》和《柳絮》兩詞。可以想見,如果前面《如夢令?正是轆轤金井》、《浣溪沙?五字詩中目乍成》這樣的初戀情詞如真有本事可尋的話,自初戀始,納蘭的情感歷程就壹直交織著“玫瑰色和灰色”(黃天驥先生在《納蘭性德和他的詞》中這樣來形容概括)。

縱然那個初戀很有點“小說家言”的意味,是真是假無法判斷,發妻的早逝無疑使這個多情的男子鬢染零星了。他與盧氏幾年短暫的婚姻讓他深陷迷情。無論春風夏月,花開花謝,盧氏梨花般的身影總是時刻躍出腦海,映入眼簾,揮之不去。

納蘭也有描寫愛情歡樂的篇章,如《浣溪沙?十八年來墮世間》、《浣溪沙?旋拂輕容寫洛神》、《眼兒媚?重見星娥碧海查》等,但他成就最大、最使人蕩氣回腸、傷情動感的要數他的悼亡之作,如前所舉的《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臨江仙?寒柳》等。《臨江仙?寒柳》這篇在張秉戊先生的註本中,雖編在“詠物”篇中,但早有毛澤東“悼亡”的批語(見《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點明了意旨。又如《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確實篇催人淚下:

此恨何以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壹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開篇五個字,便給人壹種綿綿無盡的愁思。在淒涼的思緒籠罩下,還有惱人的細雨,點滴在這暮春時節——既是葬花時分,也是他的愛妻香消玉殞之時。納蘭不願意承認妻子死了,他希望妻子只是睡了,睡了三年。孤獨的詞人希望妻子“是夢久應醒矣”,轉眼間塵世的汙濁和無聊又襲人而來,不禁意氣寂滅,反覺即便妻子真的醒來,也“不及夜臺塵土隔”。上闋五十七個字實寫了亡妻忌日的思念之情,也表達了納蘭他傷感身世遭遇的感慨。下闋筆觸極為細膩,刻畫了壹個飲盡別後淚的癡情人兒。愛人雖逝,可是“望廬思其人,入室想其歷”,由生想到死,由今世念及來生,“終宵轉側”,難以入眠,只有期盼來生兩人重結知己。

情或可通生死,所以在重陽前三日夜,可憐的詞人終於夢見了愛妻“素妝淡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這幾句見於《沁園春》的序言。未讀其詩,見序已經悵然。兩人夢中相見,妻子叮嚀丈夫的話太多了,沈浸在與愛妻相逢的悲喜交加中的納蘭無心多記,足見他思念的苦。他也只有在回憶中獲取壹些安慰,想想當日與妻子“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觀日斜”,這在當時看來再尋常不過的生活片段,被沁心徹骨的記憶壹絲絲地抽出,怎不教人“不敢卒讀”?

納蘭在人生最後壹段時日裏,感情生活再次遭受打擊。他和沈宛由顧貞觀搭橋牽線,彼此情投意合,過了壹段“欹角枕,掩紅窗”的甜蜜生活,但好景不長,因滿漢之別,而不得不分手。按張草紉先生的箋註,納蘭於康熙二十三年十月隨康熙巡視無錫,返京後與沈宛相見,康熙二十四年納蘭去世,當中只有短短幾月,可見與沈宛的分手應是他撒手人寰的壹個原因。

納蘭壹生非常短暫,只有三十壹個春秋,他有詩說“予生未三十,憂愁過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已吹斷”,在他的愛情詞中觸目皆是傷痛,壹股激情還在燃燒的同時就已經將燃盡後“冷”的遺跡展露無遺,只以他愛情生活中的不完美、不得和諧來解釋,則“不見輿薪”。納蘭壹切創作中,洶湧著壹股悲劇的潛流,只能說,他獨特的悲劇式人生是唯壹的源泉。納蘭受生活的限制,作品題材比較狹窄,也很難說有多高的思想境界,他只得壹個“真”字,把個人的情感和經歷,寫得真切感人,同時又少了那種矜才使氣、堆砌辭藻的習氣,以獨特的白描手法,令壹個“悲”字淋漓盡致。

在他人生的晚期,寫有壹首《采桑子》:

謝家庭院殘更裏,燕宿雕梁,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壹年前夢壹場。

下闋首句是李商隱的“此情已自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只是在納蘭處,十壹年來入世生涯不過零丁壹夢,還有什麽惘然呢?若還未曾大澈大悟,也該知道夢終有醒時了吧。

所以說,納蘭性德的愛情詞,不管是悼亡還是懷人,無不浸透了他辛酸的淚,他懷念的,悼亡的不僅是他的戀人,他的妻子,也是他夢中和幻想中美好無爭的桃花源,是他憂郁的流逝的青春的寫照,是他沖不破的藩籬,割不斷的羈絆,是他對遮蓋在藍天的烏雲的喟嘆,也是他對不可抗拒的命運的嘆息和對自己壹生榮華富貴卻無力做住的悔恨。納蘭性德的愛情詞是他傷感無奈壹生的結晶,是他唯壹的宣泄處。在那個要為“三不朽”奮鬥終生的社會裏,自謂“我是人間惆悵客”的納蘭性德,愛情詞是他最後壹道抵禦世俗的脆弱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