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思想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中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從漢、魏晉“黃老”並稱轉而為“老莊”並稱,老莊之學在魏晉玄學中扮演了壹種重要的角色,並且真正開始滲進中國文人的骨髓。《莊子》以其汪洋恣肆、瑰麗多姿的文辭深深地吸引了歷代文士,而莊子所提出來的人格理想,超然適己的生活精神,更是深刻地參與構建了中國傳統文人的內在精神世界。本文以《莊子》的內七篇思想為主,旁及外雜篇中與內七篇思想相契合、印證的文字,從對莊子的人格理想的產生原因開始,分析莊子的出世隱逸型人格的特征,討論莊子的人格理想的哲學基礎,具體內涵。
壹、政治動蕩與禮崩樂壞背景中的人格理想
莊子所處的戰國時代,適“道術將為天下裂”的時代。莊子說:
“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⑶
這壹時期,也是世界文明的“軸心時代”(axialage)。雅斯貝爾斯說,公元前壹千年內,希臘、以色列、印度和中國四大古代文明,都進行哲學的突破性發展,人類文明從原始階段進入高級文化階段,並各自形成特殊的文化傳統。⑷“軸心時代”的中國,大體在春秋戰國時期,表現為政治社會上的政局動蕩,與文化思想上的禮崩樂壞。在人類歷史上,大凡社會轉型,矛盾加劇,必然激發人新的創造力與想象力,催生新的文化體系與人格精神。這壹時代,正如孟子說的,“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儒道墨等百家蜂起,紛紛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儒家的剛健有為人格,道家的適己無為人格,也各有其代表性之典型人物。莊子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提出他的人格理想並踐行他的人格理想。
莊子所處的戰國中晚期,以周禮為根本制度而延續了數百年的政治格局,早在春秋時期便已經開始崩壞,而到了莊子時代則到了最後潰亡的前夕,社會處於激烈動蕩之中,諸侯戰爭,臣下弒君之事層出不窮,道義被赤裸裸的暴力代替。這樣的時代,容易讓人產生對政治的憎惡感,乃至對生命變幻,人生無常的絕望感。莊子的無為適己,與這樣的政治局面直接相關。當政治暴力發展到可以極大地隨意地摧殘個人生命的時候,個人的抗爭變得微不足道形同塵芥,這時便只有被逼轉入個人的內在精神世界,以求得精神世界的舒展與張揚。莊子以後的歷史上,中國文人擁抱老莊之學,走向上水田園的時候,往往就是在面對政治,個人的力量蒼白無力,由拯救的激情轉入絕望的時候。
現存的《莊子》壹書中,多次寫到戰爭、內訌、弒君。《逍遙遊》、《齊物論》、《人間世》、《讓王》諸篇,都有戰亂記載的痕跡,可見時代現實對莊子思想的刺激及其形成的影響之大。莊子對這壹系列的戰爭以壹句著名的話作為總結:“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他說:
“田成子壹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不乃竊齊國,並與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⑸
面對這樣的政治局面,莊子憤怒而且無奈。他的理想社會,是現實社會的反動。在《馬蹄篇》中,描述了莊子的理想社會: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⑹
這種思想,根源於老子所說的理想世界。老子的理想世界描述為:“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⑺莊子的“至德之世”,沒有政治與道德規範的約束,它是壹種原始的、自然的、親切的生活狀態,沒有生活的負累,更沒有政治,沒有戰爭,人的精神世界是原始的、樸實無華的。老子莊子對他們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的描述,我們不能理解為那是他們真的認為可以達到的狀態,而應該理解為,那是他們心目中與他們的精神世界相契合的理想環境與理想狀態。從莊子對“至德之世”的描述我們可以極其明顯地感受到他對現實政治的憎惡,乃至對政治本身的憎惡。
政治與文化上的禮崩樂壞之後出現的是百家爭鳴的局面。新興的“士”這壹階層紛紛提出政治理論進入政治實踐,“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⑻百家諸子的理想,大多是獲用於王侯將相,以推行他們的治國理論與道德教誨。孔孟在諸侯國之中奔走遊說仁義道德,墨子學派輾轉列國勸說兼愛非攻。而莊子則開辟了壹條徹底為己適己之路,把人生的意義與目標轉向內在,轉向精神世界的超越。《史記》記載,莊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莊子曾經拒絕過楚威王的招攬。“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誌焉。’”⑼這種以政治為汙泥濁水,寧可“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的超然灑脫的精神境界,極為深刻地影響了後世文人。人們往往把這種反政治的隱逸精神,上溯到許由洗耳,伯夷叔齊采薇,老子出關的隱逸傳統。
反政治的人格導向是隱逸的文化心態。即“出世”。在趙國時代的政治理論中,健康的政治生活不外乎興教化與立法度。而莊子齊萬物,否認教化的意義,因此正如錢穆先生所說的,“在莊周思想中,政治事業遂若成為多余之壹事。”⑽《莊子》中的政治理想,為反政治的。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旨曰:“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也。”⑾其中道家老子多有治國之言,而莊子“務為治”的色彩似乎最淡。孔子雖然不滿於“今之學者為人”,追求“古之學者為己”,但是其“為己”之學與莊子的“適己”之學不同,在於孔子還是強烈地希望他的學說能夠運用於政治,以拯救禮崩樂壞,戰亂頻仍的局面,仍“知其不可而為之”。孔子以其其後學的理想人格,主要集中在“君子”理想上。“君子”的本質,是“仁”。君子不但要自我解脫,而且要推己及人。《論語》記載:
“子路問孔子。孔子曰:‘修己為敬。’問:‘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⑿
在孔子看來,理想的人格,壹方面要向內“修己”,壹方面則要由“修己”外推到“安人”,“安百姓”,這壹外推的過程就是進入社會生活,進入政治生活的過程。孔子本人“壹以貫之”之道是“忠恕”。《論語》說:
“子曰:‘參乎!吾道壹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⒀
對這句話,朱熹在《四書集註》中的註解是:“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⒁清代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發揮道:“是故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立己達,忠也;立人達人,恕也。二者相因,無偏用之勢。”⒂
由此可以看出,孔子的以“仁”為本質核心的“君子”型人格,必須完善自身道德修養,並且憑借自身道德修養進入國家社會,做出自己的努力。“君子”型人格的實際體現,正在於孔子、孟子這些大儒為了挽救蒼生於水火,不惜棲棲惶惶奔走於列國之間,以仁義道德遊說各諸侯國君主。而莊子的“適己”之學,是知其不可而不為,徹底轉向自我內在精神的超越。在莊子的思想中,似乎沒有壹個足以像“君子”概括儒家人格理想壹樣的稱號可以概括他的人格理想,在莊子這裏,強調的始終是“修己”而不求於“安人”與“安百姓”。
二、莊子理想人格的內涵
出世的隱逸人格、自然人格是莊子理想人格的主要表現,適己之學是莊子在出世精神支配下的人生取向。而這種理想人格的背後,則有其深刻的思想內涵。
1、莊子之“道”延生的理想人格
大凡壹種人格理想,總植根於其背後的哲學根基。這壹哲學根基是人對整個社會人生的最後態度,也是回答“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人”的深層答案。莊子的理想人格的哲學基礎是“道”。從西方哲學觀念看來,“道”是壹個具有本體論意義的哲學範疇。莊子的“道”的性質,集中與《大宗師》中的這段話: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⒃
莊子這段話說出了“道”的幾個根本性的特征。第壹,道是實存而無形的,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這種思想直接來源於老子。《道德經》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⒄道在作用上可以取得驗證以證明其有,雖不見形象而真實存在。第二,道是自存的,它的存在根據在它自身。第三,道產生天地萬物。這壹思想仍然直接來源於老子。《道德經》說:“道生壹,壹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⒅第四,道不受時空的限制,有超越時空的意義。
在“哲學的突破”的“軸心時代”,儒、墨、道三家都各自發展出自己的思想根本,各自的“道”作為他們思想體系的根基。由於對“道”的理解不同,每壹種“道”的內涵都衍生出不同的理想人格。儒家在孔子手上,形式的禮樂被賦予“仁”的內在價值依據,孔子以“仁”來重新詮釋禮樂,鑄造思想核心,“仁”也變成為儒家君子理想人格的核心品質。孔子之後的士更是憑借“道”開出壹個與“政統”完全不同的“道統”。正如余英時先生所說的,“‘哲學的突破’以前,士固定在封建關系之中而各有職事:他們並沒有壹個更高的精神憑借可以恃以批評政治社會,禮抗王侯。但‘突破’以後,士已發展了這種精神憑藉,即所謂‘道’。”⒆儒家以“仁”為核心的“道”成為信奉儒家的知識分子批評社會的價值憑藉與精神資源。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⒇儒家之道,成為壹種價值標準,壹種樹立起來的精神力量。而在哲學的突破中誕生的道家的“道”,超越了倫理意義而成為壹種本體論。莊子的“道”來源於老子,而早在老子時期,便提出了“道法自然”,文化的發展是自然的後退與墮落。《道德經》中便說:“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21)這樣,“道”的儒學內涵在道家這裏被抽空了,而且,修養的順序被顛倒過來,要獲得“道”,不但不能恃仁義,反而是要放棄仁義。《莊子·大宗師》記載: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22)
王先謙註“同於大通”時說:“成雲:冥同大道。”這樣,莊子的“道”打掉了儒家“道”的內涵核心仁義禮樂之後,要達到“大道”,就要逐步超越仁義觀念,超越禮樂觀念,進而超越整個文化觀念。儒家所恃的是“仁”這樣壹種精神憑借,引出固守這種精神的理想人格,而莊子由於對“道”的理解不同而把“仁”這壹精神憑借抽去,由實存無形,自生自在的道作為無憑借的憑借,結果導向適己逍遙,導向曠達無為,導向遁世求真。
2、“逍遙”的人格
莊子的“道”衍生出來的理想人格,是逍遙人格。從老子到莊子,“道”的本體論落實到人生觀上,便是“自然”,即打掉生死、有無、彼此、是非的界限,壹切順歸自然本性。孔子的人生態度著重落在“生”上,因此他的道德教誨,便是教人如何實踐“仁”。而在莊子,所重視的並不是“生”,而是生命本身的自然本性,他認為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保存生命的本然狀態,壹切人為的都是造作的,都將使人喪失原始的淳樸,為人生帶來無窮的困惑。莊子的“我”是原始的、自然的“我”,而且他認為只有原始的、自然的“我”才是真正的本質自我,只有回歸到原始、自然的生命狀態,才能祛除來自社會渾濁,來自仁義道德的對生命的汙染,追尋得到本質自我。
為了追尋本質自我,莊子開辟出壹片“無何有之鄉”的精神天地。《逍遙遊》說:
“今之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仿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3)
葉海煙先生評述道:“無何有之鄉乃無為精神所開拓出來的廣大的生活空間,它已不是客觀意義的自然界。無為而自由,無為而逍遙,並非現實社會的實踐行動所能達成,而是吾人心靈世界中無所依傍無可企求的自足狀態,它超乎任何實用的意圖,並因此得以自全自保,而擺脫任何之危險與災難。”(24)
“無何有之鄉”的精神空間中,人的精神狀態是“無所待”。《逍遙遊》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25)在莊子看來,列子禦風而行,猶有待於風,還沒有達到真正的逍遙。真正的逍遙,是“無所待”的心靈大自由。人經常要圄於名利、權勢、毀譽,而在莊子看來,人壹旦受圄於這些東西,不啻於使自然清潔的精神蒙垢,仁義道德更是給精神戴上壹具枷鎖。因此,要在體道認道的過程中,放棄壹切違背生命本性的東西,直接捫摸心靈本身。人生的意義不可能在社會中實現,也不可能在家庭中實現,而只能在體驗宇宙真理,擁抱那個原始的、自然的本質自我中實現。只有無所待,人才能超脫壹切與原始自然生命無關的東西,使心靈的活動超出物質世界的形相的局限,達到大舒展大自由。
人格理想的趨向,歸根到底取決於人對生命的看法。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在他的《西西弗的神話》中開宗明義壹句話是:“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壹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26)對生命,生死問題的看法,直接關系到人如何看待世界,如何回答“怎樣的生命才是值得經歷的”這樣的問題。莊子在對世界的認識上是“齊萬物”,萬物平等。而他在人生態度問題上,則是“齊生死”,齊生死實是莊子人生態度的根本出發點。壹旦死生被視為無悲無歡,無慟無喜,整個人生變產生了根本性的轉換。莊子說:“人之生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有何患,故萬物壹也。”(27)這樣,死生大事,被泯滅於“無何有之鄉”這壹精神空間的氣聚氣散之中,壹切都順其自然。莊子對生死的看法,最深刻的是在莊周夢蝶的寓言中: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28)
莊子以壹種審美心理審視生死變幻,“生”與“死”在莊子這裏,不再是兩種截然的絕對狀態,而是兩種自然支配下相對的、自適的、對等的狀態。生與死,就像夢與醒,都是自然的狀態轉換,都沒有意義。生亦無樂,死亦無悲。而在作為哲學命題的“自殺”上,莊子的回答是巧妙的:既然生是壹種狀態,死也是壹種狀態,兩者並無本質差別,栩栩然蝴蝶與蘧蘧然莊周,本就是對等的,互通的,那麽“自殺”還有何必要性呢?安之此生之“我”,不正是死後之“我”呢?莊子不但否認了“生”的意義,而且否認了“死”的意義。徐復觀先生從這個夢蝶語言的“物化”思想,“懷疑在莊子或莊學者的心目中,似乎已有了精神不滅的觀念”。(29)這是非常有道理的。
3、人格理想的精神:神人
在《莊子》中對莊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類型有幾種命名:至人、神人、聖人、全人、大人等等。對這些稱謂名詞,莊子似乎並沒有嚴格統壹的用法,不像儒家,用壹個“君子”便可幾乎囊盡儒家理想人格的內涵。莊子描述得最完整的是“真人”。從精神的角度來看,在精神上比較能夠代表莊子理想人格的精神的是《逍遙遊》中對“神人”的描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30)
有人把莊子對“神人”的描述理解為“莊子理想人格的這些奇異的性能,它表現的與其說是超越世俗的思想,不如說是在遠古社會生產力低下的情況下,人們對征服限制、威脅人類生存的自然力的幻想。”(31)在我看來,莊子對“神人”的描述,並非壹種可以達到或者可能達到的實然狀態,與儒家描述的“君子”不同,“君子”的境界是生活的境界,是可以達到的,而莊子的“神人”,乃至“至人”、“聖人”的境界,實質上是壹種精神向度,壹種精神超越的企求。
三、余論:儒道理想人格的調和
在中國文化史上,莊子以他深刻的哲學思想為基礎,開辟出壹片新的精神天地,滋養了壹類新的人,壹種遁世求真,壹心壹意地追求生命的精神價值的人,壹種歸依自然,在山水之間獨善其身的人,壹種把人生意義與人生價值建立在自己內在精神的超越之上的人。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又以儒家的道德理想作為推薦賢良的標準,民間的儒學迅速傳播。孔孟開辟的道統,成為“士”的精神憑借。儒家與道家在人格理想上是不同的,儒家重於入世,道家重於出世,儒家重於居廟堂之高,在廟堂上實現生命價值,道家重於處江湖之遠,在江湖中思想精神超越。但是兩者又有調和的空間。
儒家無疑是提倡參與政治生活與社會生活的,但同時,也為拒絕過於熱衷政治社會生活留下空間。孔子曾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32)孟子則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33)天下“有道”,個人“達”的時候,文人們便在政治生活與社會生活中扮演活躍的角色。而孔孟的“無道則隱”、“窮則獨善其身”,則為傳統文人在面對政治感到無力的時候,在遭到罷黜,郁郁不得誌的時候,返歸內在精神追求內在精神的超越提供了壹片思想空地。當然孔孟教誨中的“隱”與“獨善其身”的時候也並不意味著擁抱老莊之學,但是在歷史上,當文人們對政治絕望,甚至走向山水田園的時候,老莊之學總是煥發出極強的魅力。因此,儒家的君子理想與莊子隱逸型的人格,***同構建了中國傳統文人的文化心理。
註釋:
⑴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見《胡適學術文集——中國哲學史》(上冊),中華書局1991年12月出版,第178頁。
⑵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第6頁。
⑶《莊子·天下第三十三》,見《諸子集成》(三),團結出版社出版,第319頁。
⑷雅斯貝爾斯:The Origin and Goal,轉引自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第61頁。
⑸《莊子·胠篋第十》,見《諸子集成》(三),第186、187頁。
⑹《莊子·馬蹄第九》,見《諸子集成》(三),第185頁。
⑺《老子道德經》第八十章,見《諸子集成》(三),第115、116頁。
⑻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嶽麓書社1995年6月出版,第567頁。
⑼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第三》,第495頁。
⑽錢穆《莊老通辨》,三聯書店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第111頁。
⑾班固《漢書·司馬遷傳第三十二》嶽麓書社1997年12月出版,第1170頁。
⑿《論語·憲問》,見《諸子集成》(壹),第309頁。
⒀《論語·裏仁》,見《諸子集成》(壹),第80頁。
⒁朱熹《四書集註》,嶽麓書社1995年6月出版,第102頁。
⒂《論語·裏仁》,見《諸子集成》(壹),第80頁。
⒃《莊子·大宗師第六》,見《諸子集成》(三),第169、170頁。
⒄《老子道德經》第二十壹章,見《諸子集成》(三),第94頁。
⒅《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二章,見《諸子集成》(三),第103頁。
⒆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第89頁。
⒇《論語·泰伯》,見《諸子集成》(壹),第153頁。
(21)《老子道德經》第三十八章,見《諸子集成》(三),第101頁。
(22)《莊子·大宗師第六》,見《諸子集成》(三),第176頁。
(23)《莊子·逍遙遊第壹》,見《諸子集成》(三),第136頁。
(24)葉海煙《老莊哲學新論》,文津出版社1997年9月印行,第126頁。
(25)《莊子·逍遙遊第壹》,見《諸子集成》(三),第133頁。
(26)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2月出版,第3頁。
(27)《莊子·知北遊第二十二》,見《諸子集成》(三),第253頁。
(28)《莊子·齊物論第二》,見《諸子集成》(三),第148頁。
(29)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7月出版,第363頁。
(30)《莊子·逍遙遊第壹》,見《諸子集成》(三),第134頁。
(31)崔大華《莊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出版,第166頁。
(32)《論語·泰伯》,見《諸子集成》(壹),第156頁。
(33)《孟子·盡心章句上》,見《諸子集成》(壹),第8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