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充分體現了中國古代農民起義的局限性和軟弱性。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不觸動社會制度的起義都是失敗的,梁山缺少自己的政治框架,田畝制度,官僚制度,文官制度等等壹系列政權所必須的制度,俗話說好漢上梁山,官逼民反。由此可見,梁山上的義士們並不反對朝廷,都是被逼的,因而,這樣的農民起義隊伍對統治者抱有幻想,在骨子裏並不想奪取政權當統治者委身招安,這群人便會感激投降。沒有行之有效的政治制度就是壹團夥而已,沒有徹底的反朝廷意識就沒有真正的目標,兩者就是農民起義的局限性軟弱性,從而導致了宋江的失敗
二,復雜版
《水滸傳》中壹百多條梁山好漢在頭領宋公明哥哥引領的“招安”之路上死的死,亡的亡,做鳥獸散的悲慘結局,幾百年來讓無數讀者後人扼腕嘆息、唏噓感慨!
毛澤東曾經對《水滸傳》做出過這樣的批語::“《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其實宋江的“招安”之路走得非常艱難、曲折、不容易:首先梁山諸好漢對於蔡京、高俅之輩那恨的是牙根癢癢,巴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寢其皮!壹百單八將之中有幾人不是被“逼上梁山”的呢?!讓這些背負深仇大恨的血性漢子們歸順朝廷?談何容易!
在第七十壹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寫到:
“......宋江大醉,叫取紙筆來,壹時乘著酒興,作<滿江紅> 壹詞。寫畢,令樂和單唱這首詞,道是:
喜遇重陽,更佳釀今朝新熟。見碧水丹山,黃蘆苦竹。頭上盡教添白發,鬢邊不可無黃菊。願樽前長敘弟兄情。如金玉。統豺虎,禦邊幅。號令明,軍威肅。中心願,平虜保民安國。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奸
邪目。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
樂和唱這個詞,正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只見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黑旋風便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只壹腳,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宋江大喝道:‘這黑廝怎敢如此無禮!左右與我推去,斬訖報來!’......魯智深便道:‘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聖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幹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壹個個各去尋趁罷。’”
武松、李逵、魯智深的話語應該是代表了絕大多數梁山兄弟的心聲的,“招安”在梁山是很不得人心的。
在梁山如此,在宋氏的朝堂又如何呢?以蔡京、高俅為首的當權派對宋江、盧俊義等恨之入骨,只有置之死地方能快慰其心!(最終他們還是把宋江壹幹人等統統都給害死了)但是面對多次大規模的征討、剿滅行動無壹例外都以失敗告終的現實,腐敗無能的政府實在莫可奈何呀!在不得已的情勢之下才采取的“招安”吶!那蔡京、高俅暗暗憋著壹口惡毒之氣呢!
面對梁山眾兄弟與朝堂之上弄權的奸佞之間難以調和、極其尖銳的矛盾,宋江的“招安”之路必然是荊棘密布、兇險異常!
其實在“山東宋江、準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四大反寇當中宋江壹夥的實力最強、也最為棘手,對於宋朝政府的威脅也最大:梁山好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仗義扶危行為與“忠義堂”前高高飄揚的“替天行道”旗幟在民間是很有影響力的,廣大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下層人民對於梁山泊的造反是寄予了很深的期望的,紛紛投靠上山壯大了山寨的力量。在宋江和吳用、盧俊義的領導和指揮之下,打了許多大勝仗:兩贏童貫、三敗高俅,更是令朝野震驚。在造反形勢壹片大好、前途壹派光明的情況下,作為梁山泊主要領導人物的宋江為什麽偏偏要走“招安”的道路呢?而且他向往“招安”的心思比之於朝廷更急、更切!為了達到被朝廷“招安”的目標,宋江煞費苦心、挖空心思,想盡壹切辦法、動用壹切可以利用的力量、資源,通過各種渠道、關系多次向腐敗已極的朝廷表達歸順之意、效忠之情。這究竟是為什麽?
這應該是《水滸傳》中最大的壹個謎團了。
宋江苦心孤詣要“招安”的動機到底是什麽?做高官?封妻蔭子?榮華富貴?光宗耀祖?似乎都不足以解釋:宋江視金錢如糞土且不重女色,重兄弟情義江湖道義;如果他是壹個只為自己壹人壹家壹姓的自私自利之人,眾兄弟怎麽可能會跟著他壹路走下去?因為大家夥是打心眼裏不願意“招安”的呀,這些梁山好漢們雖然是火爆脾氣、行為魯莽,卻也不是白癡弱智吶!如果沒有“情”沒有“義”,誰會為了他壹人的高官厚祿、封妻蔭子的美夢而去賣命?!難道宋江真的是壹位大奸似忠的超級陰謀家?眾兄弟竟然沒有人能夠識破他驚人的“光宗耀祖”的計劃?他真的拿眾兄弟的鮮血與性命去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從《水滸傳》中似乎很難得出這樣結論與答案。
答案在《論語》裏。
在《論語·學而篇》裏有子說過這樣壹段話:“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意思是說如果壹個人孝敬長輩、順從兄長,他是不可能也不會犯上的;如果這個人不會犯上,他肯定是不會作亂的。
宋江是壹個大孝子,《水滸傳》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中宋江第壹次露面,書中這樣寫道:“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馳名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 第三十四回《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中寫道宋江本來與花榮等壹幹兄弟已經說好結夥上梁山,但是當他接到弟弟宋清所寄“父親亡故”的家書之後“宋江讀罷,叫聲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將起來,自罵道:‘不孝逆子,做下非為!老父身亡,不能盡人子之道,畜生何異!’自把頭去壁上磕撞,大哭起來。燕順、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蘇醒。”然後不顧眾人的勸阻,執意回家。回到家中方才明白原來是老父親怕他“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才寫信將他騙回家的。孝順的宋江聽從老父的話,死了“落草為寇”念頭。
當宋江“刺配江州牢城”啟程之時,老父親再三叮嚀:“......妳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妳入夥,切不可依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壹節,牢記於心......”因此當梁山眾好漢截住宋江與押解公人,準備強拉宋江入夥時,宋江是寧肯去死也不願意落草為寇的。
倘若不是因為醉酒在潯陽樓上寫下反詩,被黃文炳抓住大做文章而被置之於死地的話,宋江宋公明絕對不會成為“梁山賊寇”的。宋江其實就是有子那句話最好的註腳:壹個孝敬長輩,順從長者的人,是不會犯上的,更不會作亂的。
這就是文化的力量!因此就算宋江落草了,但他的骨子最深處刻著的依然是“忠孝”。上梁山的人幾乎都是被逼無奈的,宋江也不例外。但是宋江與其他的梁山好漢完全不同,就是和山上的另外壹位知識分子----“智多星”吳用也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別的人在梁山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路見不平壹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是何等快意的人生,這是多麽灑脫的生活!但是宋江的心裏卻是時時懷著深深的負罪感的,甚至於遠不如在監牢之中服役:在牢裏的雖然身體失去自由,但心靈是自由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既是國之法度,又是傳統道德的基本理念。在宋江的內心對於殺死閻婆惜是願意認罪伏法的,盡管心中也有些許不甘。然而落草為寇、公然拉起造反的旗幟,與心中極其敬畏的朝廷為敵對於宋江而言是極其痛苦的壹件事情,壹個孝順的孩子怎麽能夠與自己的父親、尊長為敵呢?!在梁山上宋江的身體是自由的,但他卻背負著極其沈重的精神枷鎖。如何解除這沈重的心理桎梏呢?只有向朝廷低頭認罪,讓皇帝赦免自己的罪責!除了這條路,別無他法!折磨宋江心靈、精神世界的鐐銬的鑰匙,捏在朝廷和皇帝的手裏,只有得到他們的寬恕,才能解除宋江心頭沈重的枷鎖。這就是宋江為什麽非要“招安”的根本緣由。
這就是傳統的力量,這就是教育的結果。
諸葛亮“舌戰群儒”是《三國演義》中極為精彩的壹章:
當薛綜問:‘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漢賊也,又何必問?’綜曰:‘公言差矣。漢傳世至今,天數將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歸心。劉豫州不識天時,強欲與爭,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乎?’孔明厲聲曰:‘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間,以忠孝為立身之本。公既為漢臣,則見不臣之人,當誓***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不思報效,反懷篡逆之心,天下之所***憤。公乃以天數歸之,真無父無君之人也。不足與語!請勿復言!’‘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後,則世為漢臣矣。今乃專權肆橫,欺淩君父,是不惟無君,亦且蔑祖;不惟漢室之亂臣,亦曹氏之賊子也。......'
諸葛亮的話很厲害,曹操不僅是漢室的奸臣,更是曹氏之賊子!這樣的人是可以人人得而誅之的。天下雖大這樣的人卻無立錐之地,因為他們失去了“立身之本”!因此被人稱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曹操,盡管位極人臣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盡管“三分天下有其二”,卻始終是不敢取漢室而代之的。當孫權修書勸曹操自立為帝時,曹操大驚,說:“孫權這小子是想把我放在火上烤啊!”,膽大如曹操者,尚且如此。況膽略與心理素質遠不如曹操的宋江呢?宋江既不敢做大宋王朝的逆臣,更不想成為宋氏祖宗的賊子!也就更不希望落下像王莽、曹操、司馬懿那樣的狼子貳臣壹般的千古罵名。因此宋江只有“招安”壹條路可走。
宋江是壹個文化人,“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而且是把聖賢之書奉為處世做人基本規範的文化人。在黃文炳這個文痞加害宋江不成,反被梁山好漢捉拿之後,宋江大罵黃文炳:“.....,妳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讀了聖賢書的人是不能做荼毒之事的,當然就更不能造反謀逆了。宋江被“逼上梁山”實屬無奈,加入草寇行列與他的精神世界是極其抵牾的。因此在他坐上梁山泊第壹把椅子之後即改“聚義廳”為“忠義堂”,這絕不是壹個追求榮華富貴、高官厚祿之人理想與目標,更不是那些極其渴望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的低俗讀書之人所能理解和明白的。
宋江是壹個真正的文化人!被幾千年傳統之“文”所“化”的人,他被他所受的教育緊緊束縛而難以脫身!在這壹點上,他不同於梁山上的其他草莽英雄,也不同於如吳用、黃文炳、蔡京等等壹幹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讀書人,《水滸傳》中宋江是唯壹的壹個異類。只有他懷著深深的負罪之感,為自己的錯誤贖罪,而其他人不僅沒有絲毫的罪惡之感,反而活得心安理得----像高俅、蔡京之流的“竊國大盜”遠比梁山泊這些被逼無奈才走上“為盜”之路小毛賊要可惡何止千倍、萬倍!但是無論“大盜”還是小毛賊壹個個都活得理所應當,沒有壹個人認為自己是有罪惡的: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應該的!所以傳統的文化對於他們是不具有約束力的。只有宋江是壹個例外。
因此宋江的行為舉止是難以被人們理解和認同的,幾百年來對於他的指責、謾罵沒有終止過。
1927年6月2日,二十世紀最富創見的奇才,壹代國學大師王國維在頤和園投湖自殺。對於他的死,同為國學大師的陳寅恪說:凡壹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壹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據頤和園的園丁回憶:王國維進園後,先在石舫前木坐許久,後又步入魚藻軒,吸食紙煙,旋即跳湖。
大師“木坐許久”,壹定是把自己的情緒、心思仔細地捋了捋,最後壹次肯定即將作出的抉擇。然後平靜地投湖自盡。
宋江在“招安”之前也壹定把各種利害各種可能各種結果都壹壹仔細地考慮過,然而即使是最慘烈的代價也絲毫不能阻止他前行的腳步:在諸兄弟被殘害殆盡、在他飲過禦賜毒酒之後,他並不痛恨那些奸佞宵小與無道的昏君,他覺得自己死不足惜只是害怕只是擔心在他死後李逵會造反“把我等壹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因此連夜使人喚取李逵,用藥酒將“黑旋風”毒死之後,自己則平靜地等待死神的到來。那份淡定與從容讓人震驚。
說到李逵,不能不多說幾句:李逵也是個非常孝順的人,《水滸傳》中兩個最為“忠義”的人壹個是宋江,忠於極其腐敗無望的朝廷,至死不渝;另壹個人就是“黑旋風”李逵,只忠於極其迂腐的宋江,同樣是至死不渝。死在自己所“忠於”的集團和人的手裏他們無怨無悔----即使是被他們親手毒死也認了!
那李逵是目不識丁的魯莽之人,但他和宋江壹樣都是真正的被“文”所“化”人物。
宋江帶領梁山眾好漢的“招安”無異於集團自殺,無異於“飛蛾撲火”。鳳凰浴火會得到重生,會涅槃。而飛蛾則是徹底的毀滅。
國學大師像鳳凰壹樣,自殺使生命得到升華。草莽們的犧牲就像是火燭上的飛蛾。
不過他們的死與國學大師的自殺壹樣都飽含著濃濃的、相同的“文化”的味道,同樣的令人震撼。
《白鹿原》中的鹿三是壹個極本分的莊戶漢,是“原上最好的長工”,他的勤懇敬業深深贏得雇主白嘉軒壹家幾代人的敬重與喜愛。而他的兒子黑娃鹿兆謙卻是壹個逆種,黑娃自小叛逆,從不安分守己,長大後當了土匪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在原上是臭名昭著,惡名遠揚。黑娃最痛恨的就是白鹿原上祖宗家法和祠堂裏的等級制度,他同時又深深懼怕著這些。身為族長的白嘉軒更是黑娃心目當中最為害怕的人物,因為他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即便是黑娃成年之後當上了土匪的“二當家的”依然對白嘉軒挺直腰板耿耿於懷,在他指使手下對白家搶劫時,不忘交代他們將白嘉軒的腰給打斷----因為他懼怕他挺直腰板的樣子!
多年之後那個桀驁不馴的黑娃不但拜《白鹿原》中最有學問的朱先生為師,每日裏細心研讀《論語》,更是主動提出“要回原上祭祖”,他虔誠地跪在身軀已然佝僂如狗壹般的白嘉軒的面前,眼中飽含熱淚:“黑娃知罪了!”爾後他莊重地給祠堂的列祖列宗燃上香燭,跪伏在地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
黑娃祭完祖走後,白嘉軒對他的兒子白孝武說:“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在祠堂裏頭的。”
黑娃回歸、祭祖與宋江的“招安”從本質上講意義是壹樣的。白嘉軒所守的白鹿村的祖宗祠堂與宋朝皇室是傳統文化中精神、信仰的化身,當人們跪拜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其實慰藉是自己的心理與靈魂,人們祭拜不過是自己被傳統文化所認同的壹種感覺,僅此而已。
歷史上真實的宋江聚義與《水滸傳》裏的宋江與諸好漢的演義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文人墨客與小說家把自己對文化的體悟灌註在小說主人翁的身上,恰恰折射出文化人自我矛盾的心理與尷尬處境:面對無可奈何的腐敗現實他們痛恨昏君、奸佞和貪官汙吏,同情下層人民悲慘生存狀況,與此同時他們也非常痛恨自己的軟弱無力;但是當歷史的潮流把他們推到風口浪尖上的時候,當他們可以給予風雨飄搖之中的沒落王朝致命壹擊的時候,他們卻會猶豫、仿徨,甚或痛苦不堪。這就是文人筆下可憐又可恨的宋江形象,也是文人們自己的形象:文化與知識在給予他們能力、智慧的同時緊緊地束縛了他們的精神與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