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
它橫豎不說壹句話，
背上的壓力往肉裏扣，
它把頭沈重的垂下！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淚只往心裏咽，
眼裏飄來壹道鞭影，
它擡起頭望望前面。
1932.4
有的人
----紀念魯迅有感
臧克家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有的人
騎在人民頭上：“呵，我多偉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給人民當牛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
有的人
情願作野草，等著地下的火燒。
有的人
他活著別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地活。
騎在人民頭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給人民作牛馬的，
人民永遠記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頭的，
名字比屍首爛得更早；
只要春風吹到的地方，
到處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著別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場可以看到；
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活的人，
群眾把他擡舉得很高，很高。
1949.11.1
鳥
當 我 帶 著 夢 裏 的 心 跳 ，
睜 大 發 狂 的 眼 睛 ，
把 黎 明 叫 到 了 我 的 窗 紙 上 — —
妳 真 理 壹 樣 的 歌 聲 。
我 吐 壹 口 長 氣 ，
捐 壹 下 心 胸
從 床 上 的 惡 夢
走 進 了 地 上 的 惡 夢 。
歌 聲 ，
像 煞 黑 天 上 的 星 星 ，
越 聽 越 燦 爛 ，
像 若 幹 只 女 神 的 手
壹 齊 按 著 生 命 的 鍵 。
美 妙 的 音 流
從 綠 樹 的 雲 間 ，
從 藍 天 的 海 上 ，
匯 成 了 活 潑 自 由 的 壹 潭 。
是 應 該 放 開 嗓 子
歌 唱 自 己 的 季 節 ，
歌 聲 的 警 鐘
把 宇 宙
從 冬 眠 的 床 上 叫 醒 ，
寒 冷 被 踏 死 了 ，
到 處 是 東 風 的 腳 蹤 。
妳 的 口
歌 向 青 山 ，
青 山 添 了 媚 眼 ；
妳 的 口
歌 向 流 水 ，
流 水 野 孩 子 壹 般 ；
妳 的 口
歌 向 草 木 ，
草 木 開 出 了 青 春 的 花 朵 ；
妳 的 口
歌 向 大 地 ，
大 地 的 身 子 應 聲 酥 軟 ；
蟄 蟲 聽 到 妳 的 歌 聲 ，
揭 開 土 被
到 太 陽 底 下 去 爬 行 ；
人 類 聽 到 妳 的 歌 聲
活 力 沖 湧 得 仿 佛 新 生 ；
而 我 ， 有 著 同 樣 早 醒 的 壹 顆 詩 心 ，
也 是 同 樣 的 不 慣 寒 冷 ，
我 也 有 壹 串 生 命 的 歌 ，
我 想 唱 ， 像 妳 壹 樣 ，
但 是 ， 我 的 喉 頭 上 鎖 著 鏈 子 ，
我 的 嗓 子 在 痛 苦 的 發 癢 。
聞壹多詩歌如下
幻中之邂逅
太陽落了，責任閉了眼睛，
屋裏朦朧的黑暗淒酸的寂靜，
鉤動了壹種若有若無的感情，
——快樂和悲哀之間底黃昏。
仿佛壹簇白雲，蒙蒙漠漠，
擁著壹只素氅朱冠的仙鶴——
在方才淌進的月光裏浸著，
那娉婷的模樣就是他麽？
我們都還沒吐出壹絲兒聲響，
我剛才無心地碰著他的衣裳，
許多的秘密，便同奔川壹樣，
從這摩觸中不歇地沖洄來往。
忽地裏我想要問他到底是誰，
推起頭來……月在哪裏？人在哪裏？
從此猙獰的黑暗，咆哮的靜寂，
便擾得我輾轉空床，通夜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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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啊！我的靈魂底靈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壹生底失敗，壹生底虧欠，
如今要都在妳身上補足追償，
但是我有什麽
可以求於妳的呢？
讓我淹死在妳眼睛底汪波裏！
讓我燒死在妳心房底熔爐裏！
讓我醉死在妳音樂底瓊醪裏！
讓我悶死在妳呼吸底馥郁裏！
不然，就讓妳的尊嚴羞死我！
讓妳的酷冷凍死我！
認妳那無情的牙齒咬死我！
讓那寡恩的毒劍螫死我！
妳若賞給我快樂，
我就快樂死了；
妳若賜給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對妳唯壹的要求，
死是我對妳無上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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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誰教妳拋棄了舊侶，
拆散了陣字，
流落到這水國底絕塞，
拼若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啊！從那浮雲底密幕裏，
進出這樣的哀音；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熱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須叫喊得喲！
妳那沈細的音波，
在這大海底驚雷裏，
還不值得那濤頭上
濺落的壹粒浮漚呢！
可憐的孤魂啊！
更不須向天回首了。
天是壹個無涯的秘密，
壹幅藍色的謎語，
太難了，不是妳能猜破的。
也不須向海低頭了。
這辱罵高天的惡漢，
他的鹹鹵的唾沫
不要漬濕了妳的翅膀，
粘滯了妳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飛住哪裏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麽?
啊！那裏是蒼鷹底領土——
那鷙悍的霸王啊！
他的銳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築起財力底窩巢。
那裏只有鋼筋鐵骨的機械，
喝醉了弱者底鮮血，
吐出些罪惡底黑煙，
塗汙我太空，閉熄了日月，
教稱飛來不知方向，
息去又沒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裏去？
隨陽的鳥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場，
黑黯的煙竈．
竟能吸引妳的蹤跡！
婦來罷，失路的遊魂！
歸來參加妳的伴侶，
補足他們的陣列！
他們正引著頸望妳呢。
歸來偃臥在霜染的蘆林裏，
那裏有校獵的西風，
將茸毛似的蘆花，
鋪就了妳的的床褥
來溫暖起妳的甜夢。
歸來浮遊在溫柔的港漵裏，
那裏方是妳的浴盆。
歸來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著溶銀的月色，
婆婆著戲弄妳的幽影。
歸來罷，流落的孤禽！
與其盡在這水國底絕塞，
拼著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歸去罷！
啊！但是這不由分說的狂飆
挾著我不息地前進；
我腳上又帶著了壹封信，
我怎能拋卻我的使命，
由著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歸去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