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是無所謂仁慈的,它沒有仁愛,對待萬事萬物就像對待芻狗壹樣,任憑萬物自生自滅。聖人也是沒有仁受的,也同樣像芻狗那樣對待百姓,任憑人們自作自息。天地之間,豈不像個風箱壹樣嗎?它空虛而不枯竭,越鼓動風就越多,生生不息。政令繁多反而更加使人困惑,更行不通,不如保持虛靜。
天地生了萬物,它沒有居功;天地給萬物以生命,它沒有自認為榮耀;天地做了好事,使萬物生生不息,凡是能做的,做了就做了,沒有條件。天地看萬物和那個丟掉的草狗壹樣,並沒有對人特別好,對其他的萬物特別差,更沒有想從萬物那裏取回什麽報酬。而人之所以對萬物差,甚至人幫助了人,往往都附帶了條件,希望有所回報,是因為人的自私的觀念使然。所以,老子建議人要效法天地的“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的精神,養成這樣的胸襟。這是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真正意思。
出自《道德經》老子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崩山裂石、椎心泣血的汶川大地震之後,《老子》的壹句話不脛而走,這句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們的理解大概是:“天老爺,妳真不仁,竟然如此糟踐百姓!”這種理解符合《老子》的原意麽?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出自今本《老子》第五章。傳說中的河上公(有人以為是漢文帝
時人)有註:“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天地生萬物,人最為貴。天地視之如芻草、狗畜,不責望其報也。”“聖人”句註仿此。其意是說天地不講仁恩,只是任自然,將萬物看作草和狗。王弼註:“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天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於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若慧(通惠)由己樹,未足任也。”(據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99年版)王弼之意,也是以為天道任自然而已,並不加惠於物。而萬物各自有所用,如獸吃草,人吃狗之類。
名滿天下的胡適先生,其《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商務印書館1919年初版)中,有對《老子》這句話的解釋,提出了兩種說法:第壹種,就是王弼說,那就是將仁解釋為慈愛;第二種,則作了哲理上的推闡,說:
仁即是“人”的意思。《中庸》說:“仁者,人也。”《孟子》說:“仁也者,人也。”劉熙《釋名》說:“人,仁也;仁,生物也。”不仁便是說不是人,不和人同類。古人把天看作有意誌,有知識,能喜怒的主宰,是把天看作人同類,這叫做天人同類說。老子的“天地不仁”說,似乎也含有天地不與人同性的意思。
接著,胡適又說:“人性之中,以慈愛為最普遍,故說天地不與人同類,即是說天地無有恩意。”這就把兩種不同的說法統壹起來了。最後,胡適盛推他理解的老子的這個觀念,說:“老子這壹觀念,打破古代天人同類的謬說,立下後來自然科學的基礎。”
1922年,梁啟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前論第二章“天道的思想”附錄二“天道觀念之歷史的變遷”中,也認為老子的話表現了對天的信仰的動搖,開啟了後來荀子的天論思想。
鍾泰先生的《中國哲學史》第壹編第三章有附文《〈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解》(商務印書館1929年初版),對此有所駁正。雲:“吾統觀《老子》全書,知其說之出於穿鑿,未足據為定論也。”其下就從三方面來闡述:首先,從語言上來看,所謂“仁者,人也”的說法,是求其語源,不是等義。“‘人’字乃抽象名詞,非具體名詞也。故以人為仁之訓則可,而以人易仁則不可。”而且依胡適之說,也只能說“非仁”,不能說“不仁”。何況此句之下又有“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之語,總不能理解為“聖人不是人”吧?其次,從《老子》全書來看,“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都是《老子》之言。所以要認定老子打破天人同類的謬說,證據是不足的。再次,胡適之誤,是信了王弼關於“芻狗”的誤說。王弼之說,分芻與狗為二物,說天不為獸生草,而獸吃草;天不為人生狗,而人吃狗。這裏含有天以萬物為草芥之意。實則芻狗是壹物。《莊子·天運篇》載師金之言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意思是:芻狗紮成而未祭獻時,用盒子盛著,上面用精美的繡巾覆蓋著,屍祝齋戒了來送它到祭壇上。等到祭獻以後,就廢棄了,走路的人就踐踏著它的頭顱和脊背,拾柴草的人就撿起來燒火)“以萬物為芻狗”是說將萬物看作芻狗,用時尊榮,用後即棄之如弊屣,順其榮華至衰敗的發展過程。這自然是不講仁恩了。 應該說,鍾先生的說法是比較正確的。但是,芻狗到底是什麽,做什麽用,其生滅過程如何?鍾先生也沒有說清楚,如說芻狗就是芻靈之類。在其所著《莊子發微》中還展開來說:“以茅草紮作人形,以殉葬,則謂之芻靈;以祭祀,則謂之芻狗。後世畫神像於紙,以竹為骨而張之,謂之紙馬,即芻狗之變。紙馬非馬,知芻狗非狗矣。李頤雲:‘結芻為狗。’非也。……蓋自秦以後,芻狗之制已不存。故魏、晉間人已不知芻狗為何物,而各以其意說之。不知狗之為言茍也,以其暫制而用之,故謂之茍,豈象狗形者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324頁) 實際上,“芻狗”就是紮草為狗形,疾疫時用於求福禳災,此時要文飾妝扮壹番。祈禱之後,侍祭者可享用祭品,而芻狗即便棄置,人踏車轢,隨後就將它當做柴草,壹燒了事。我們看漢、魏、晉文獻中的記載,就可以明白。《淮南子·齊俗篇》說芻狗和土龍剛剛做好的時候,用青黃色來文飾,蒙上綺繡,纏著紅線,屍祝穿著純黑色的祭服,大夫戴著禮帽來迎送它們。等到用完之後,土龍不過成了壹堆土壤,芻狗不過成了壹堆草芥罷了,有誰看重它們呢?許慎在其下註:“芻狗,束芻為狗,以謝過求福。土龍,以請雨。”很顯然,芻狗就是用草紮成狗的樣子,土龍就是用泥土做成龍的模樣。芻狗是用來謝過求福的,土龍是用來求雨的。《說山篇》也說“芻狗待之而求福”。《說林篇》又說:“譬若旱歲之土龍,疾疫之芻狗,是時為帝者也。”這就說得更清楚了,芻狗的壹個大用處,是瘟疫流行之時,用來祭神求福的。這時,它的位置,儼然是帝王壹般。自然,用後就扔了。 芻狗祭祀之前,位置尊崇,極盡榮華,祭祀之後,立即廢棄,車轢火燒,已如上述。而《三國誌·魏誌·周宣傳》說三夢來展現芻狗祭祀後的三個過程,也很有意思。說的是周宣善於占蔔,有人就故意來考考他,說是夢見芻狗了,周宣說將會得到美食。不久出行,果然遇到豐膳。後來又說,又夢見芻狗了,周宣說:“妳要小心,會墮車折腳。”不久,果如其言。第三次又說夢見芻狗,周宣說:“特別要註意呀,妳家將失火。”家裏真的很快遭到火災。問的人後來說:“其實我三次都沒有夢到芻狗,為什麽這麽靈驗呢?”周宣說:“這是神靈讓妳說的,和真夢沒什麽不同。”問的人說:“我三次都說夢見芻狗,為什麽結果很不同呢?”周宣說:“芻狗,是祭神之物。祭祀初畢,祭品可以分人,所以得到美食。祭祀結束,芻狗為車所碾壓,所以會墮車折腳。這之後,就要將殘碎的芻狗拿去燒火了,所以會失火。”(宣曰:“芻狗者,祭神之物。故君始夢,當得余食也。祭祀既訖,則芻狗為車所轢,故中夢當墮車折腳也。芻狗既車轢之後,必載以為樵,故後夢憂失火也。”) 這些材料,將芻狗的形狀,所用的材料,用途,生住異滅(借用佛家語)的過程說得很清楚了。這個過程,是自然的過程。用時顯貴,用後廢棄,天地萬物,莫非如此。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是天地並不施仁恩,只是讓萬物如芻狗那樣走完自己由榮華到廢棄的過程而已。下文“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也是這個意思。這裏,並沒有糟踐百姓的含義。
李偉國先生在《“人定勝天”語義的演變》壹文(載《文匯報》2008年7月20日)中,又將《老子》的“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弗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今傳本第七十三章)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視作對待著的雙方,解釋說:“天地不仁,亦猶《詩經》之‘視天夢夢’。‘天道善勝’,則猶《詩經》之‘靡人弗勝’。……老子的這些話,應該是申包胥所熟知的,也可視為‘人眾勝天,天定勝人’的壹個來源。”將“天地不仁”理解為天地之道閉塞,正理泯滅,雖然有宋代林栗《周易經傳集解》卷十二的話“方其未復也,天地閉塞,萬物摧殘,賢愚易其位,善惡乖其應,若無天理,惟人自為耳。故老耼氏有‘天地不仁’之說,而申包胥有‘人眾勝天’之語。方此時也,天地之心,何自而見哉”作依據,但林栗這樣的理解是在闡述自己的觀點,並不合《老子》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