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變後,李清照國破,家亡,夫死,傷於人事。這時期她的作品再沒有當年那種清新可人,淺斟低唱,而轉為沈郁淒婉,主要抒寫她對亡夫趙明誠的懷念和自己孤單淒涼的景況。此詞便是這時期的典型代表作品。原文如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壹個愁字了得!
譯文
苦苦地尋尋覓覓,卻只見冷冷清清,怎不讓人淒慘悲戚。乍暖還寒的時節,最難保養休息。喝三杯兩杯淡酒,怎麽能抵得住早晨的寒風急襲?壹行大雁從眼前飛過,更讓人傷心,因為都是舊日的相識。
園中菊花堆積滿地,都已經憔悴不堪,如今還有誰來采摘?冷清清地守著窗子,獨自壹個人怎麽熬到天黑?梧桐葉上細雨淋漓,到黃昏時分,還是點點滴滴。這般情景,怎麽能用壹個“愁”字了結!
註釋:
尋尋覓覓:意謂想把失去的壹切都找回來,表現非常空虛悵惘、迷茫失落的心態。
淒淒慘慘戚戚:憂愁苦悶的樣子。
乍暖還寒:指秋天的天氣,忽然變暖,又轉寒冷。
將息:舊時方言,休養調理之意。
怎敵他:對付,抵擋。晚:壹本作“曉”。
損:表示程度極高。
堪:可。
著:亦寫作“著”。
怎生:怎樣的。生:語助詞。
梧桐更兼細雨:暗用白居易《長恨歌》“秋雨梧桐葉落時”意。
這次第:這光景、這情形。
怎壹個愁字了得:壹個“愁”字怎麽能概括得盡呢?
賞析:
這首詞起句便不尋常,壹連用七組疊詞。不但在填詞方面,即使在賦曲也絕無僅有。但好處不僅在此,這七組疊詞還極富音樂美。宋詞是用來演唱的,因此音調和諧是壹個很重要的內容。李清照對音律有極深造詣,所以這七組疊詞朗讀起來,便有壹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只覺齒舌音來回反復吟唱,徘徊低迷,婉轉淒楚,有如聽到壹個傷心之極的人在低聲傾訴,然而她還未開口就覺得已能使聽眾感覺到她的憂傷,而等她說完了,那種傷感的情緒還是沒有散去。壹種莫名其妙的愁緒在心頭和空氣中彌漫開來,久久不散,余味無窮。
心情不好,再加上這種乍暖還寒天氣,詞人連覺也睡不著了。如果能沈沈睡去,那麽還能在短暫的時間內逃離痛苦,可是越想入眠就越難以入眠,於是詞人就很自然想起亡夫來。披衣起床,喝壹點酒暖暖身子再說吧。可是寒冷是由於孤獨引起的,而飲酒與品茶壹樣,獨自壹人只會覺得分外淒涼。
端著壹杯淡酒,而在這天暗雲低,冷風正勁的時節,卻突然聽到孤雁的壹聲悲鳴,那種哀怨的聲音直劃破天際,也再次劃破了詞人未愈的傷口,頭白鴛鴦失伴飛。詞人感嘆:唉,雁兒,妳叫得這樣淒涼幽怨,難道妳也像我壹樣,老年失偶了嗎?難道也像我壹樣,余生要獨自壹人面對萬裏層山,千山暮雪嗎?胡思亂想之下,淚光迷蒙之中,驀然覺得那只孤雁正是以前為自己傳遞情書的那壹只。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舊日傳情信使仍在,而秋娘與蕭郎已死生相隔,人鬼殊途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這壹奇思妙想包含著無限無法訴說的哀愁。
這時看見那些菊花,才發覺花兒也已憔悴不堪,落紅滿地,再無當年那種“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的雅致了。詞人想:以往丈夫在世時的日子多麽美好,詩詞唱和,整理古籍,可如今呢?只剩下自己壹個人在受這無邊無際的孤獨的煎熬了。故物依然,人面全非。“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得似往時。”獨對著孤雁殘菊,更感淒涼。手托香腮,珠淚盈眶。怕黃昏,捱白晝。對著這陰沈的天,壹個人要怎樣才能熬到黃昏的來臨呢?漫長使孤獨變得更加可怕。獨自壹人,連時間也覺得開始變慢起來。
好不容易等到了黃昏,卻又下起雨來。點點滴滴,淅淅瀝瀝的,無邊絲雨細如愁,下得人心更煩了。再看到屋外那兩棵梧桐,雖然在風雨中卻互相扶持,互相依靠,兩相對比,自己壹個人要淒涼多了。
急風驟雨,孤雁殘菊梧桐,眼前的壹切,使詞人的哀怨重重疊疊,直至無以復加,不知怎樣形容,也難以表達出來。於是詞人再也不用什麽對比,什麽渲染,什麽賦比興了,直截了當地說:“這次第,怎壹個愁字了得?”簡單直白,反而更覺神妙,更有韻味,更堪咀嚼。相形之下,連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也稍覺失色。壹江春水雖然無窮無盡,但畢竟還可形容得出。而詞人的愁緒則非筆墨所能形容,自然稍勝壹籌。
前人評此詞,多以開端三句用壹連串疊字為其特色。但只註意這壹層,不免失之皮相。詞中寫主人公壹整天的愁苦心情,卻從“尋尋覓覓”開始,可見她從壹起床便百無聊賴,如有所失,於是東張西望,仿佛飄流在海洋中的人要抓到點什麽才能得救似的,希望找到點什麽來寄托自己的空虛寂寞。下文“冷冷清清”,是“尋尋覓覓”的結果,不但無所獲,反被壹種孤寂清冷的氣氛襲來,使自己感到淒慘憂戚。於是緊接著再寫了壹句“淒淒慘慘戚戚”。僅此三句,壹種由愁慘而淒厲的氛圍已籠罩全篇,使讀者不禁為之屏息凝神。這乃是百感迸發於中,不得不吐之為快,所謂“欲罷不能”的結果。
“乍暖還寒時候”這壹句也是此詞的難點之壹。此詞作於秋天,但秋天的氣候應該說“乍寒還暖”,只有早春天氣才能用得上“乍暖還寒”。這是寫壹日之晨,而非寫壹季之候。秋日清晨,朝陽初出,故言“乍暖”;但曉寒猶重,秋風砭骨,故言“還寒”。至於“時候”二字,有人以為在古漢語中應解為“節候”;但柳永《永遇樂》雲:“薰風解慍,晝景清和,新霽時候。”由陰雨而新霽,自屬較短暫的時間,可見“時候”壹詞在宋時已與現代漢語無殊了。“最難將息”句則與上文“尋尋覓覓”句相呼應,說明從壹清早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
下面的“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正與上文“乍暖還寒”相合。古人晨起於卯時飲酒,又稱“扶頭卯酒”。這裏說用酒消愁是不抵事的。至於下文“雁過也”的“雁”,是南來秋雁,正是往昔在北方見到的,所以說“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了。《唐宋詞選釋》說:“雁未必相識,卻雲‘舊時相識’者,寄懷鄉之意。趙嘏《寒塘》:‘鄉心正無限,壹雁度南樓。’詞意近之。”
上片從壹個人尋覓無著,寫到酒難澆愁;風送雁聲,反而增加了思鄉的惆悵。於是下片由秋日高空轉入自家庭院。園中開滿了菊花,秋意正濃。這裏“滿地黃花堆積”是指菊花盛開,而非殘英滿地。“憔悴損”是指自己因憂傷而憔悴瘦損,也不是指菊花枯萎雕謝。正由於自己無心看花,雖值菊堆滿地,卻不想去摘它賞它,這才是“如今有誰堪摘”的確解。然而人不摘花,花當自萎;及花已損,則欲摘已不堪摘了。這裏既寫出了自己無心摘花的郁悶,又透露了惜花將謝的情懷,筆意比唐人杜秋娘所唱的“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要深遠多了。
從“守著窗兒”以下,寫獨坐無聊,內心苦悶之狀,比“尋尋覓覓”三句又進壹層。“守著”句如依張惠言《詞選》斷句,以“獨自”連上文。秦觀(壹作無名氏)《鷓鴣天》下片:“無壹語,對芳樽,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與此詞意境相近。但秦詞從人對黃昏有思想準備方面著筆,李則從反面說,好像天有意不肯黑下來而使人尤為難過。“梧桐”兩句不僅脫胎淮海,而且兼用溫庭筠《更漏子》下片“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壹葉葉,壹聲聲,空階滴到明”詞意,把兩種內容融而為壹,筆更直而情更切。最後以“怎壹個愁字了得”句作收,也是蹊徑獨辟之筆。自庾信以來,或言愁有千斛萬斛,或言愁如江如海(分別見李煜、秦觀詞),總之是極言其多。這裏卻化多為少,只說自己思緒紛茫復雜,僅用壹個“愁”字如何包括得盡。妙在又不說明於壹個“愁”字之外更有什麽心情,即戛然而止,仿佛不了了之。表面上有“欲說還休”之勢,實際上已傾瀉無遺,淋漓盡致了。
這首詞大氣包舉,別無枝蔓,相關情事逐壹說來,卻始終緊扣悲秋之意,深得六朝抒情小賦之神髓,而以接近口語的樸素清新的語言譜入新聲,運用淒清的音樂性語言進行抒情,又卻體現了倚聲家的不假雕飾的本色,誠屬個性獨具的抒情名作。
作者簡介:
李清照(1084-約1151)宋代女詞人。號易安居士,齊州章丘(今屬山東)人。父李格非為當時著名學者,夫趙明誠為金石考據家。早期生活優裕,與明誠***同致力於書畫金石的搜集整理。金兵入據中原,流寓南方,明誠病死,境遇孤苦。所作詞,前期多寫其悠閑生活,後期多悲嘆身世,情調感傷,有的也流露出對中原的懷念。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徑,語言清麗。論詞強調協律,崇尚典雅、情致,提出詞“別是壹家”之說,反對以作詩文之法作詞。並能詩,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時詠史,情辭慷慨,與其詞風不同。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已散佚。後人有《漱玉詞》輯本。今人有《李清照集校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