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義無返顧把辮子剪了的人。這在當時就像男人穿裙子壹樣不可思議。但他面對嘲笑、譏諷、辱罵,依然我行我素。後來他基本上留平頭(相當於現在的板寸),他的發質堅硬,根根迎風翹立,鐵刷壹般,簡直酷斃帥呆了。現在的俊男靚女們熱衷的染發、燙發等等,和魯迅比可就小巫見大巫啦。
他懶得理發,而且往往壹忙起來數月不理。朋友們開他玩笑:“豫才,妳的‘地球’怎麽還不削壹削?多難看!”魯迅壹本正經地說:“噢!我掏腰包,妳們好看!”後來實在看不過去了,才勉強去理壹回。有壹次走進壹家理發店,理發師不認識魯迅,見他衣著簡樸,心想他肯定沒幾個錢,理發時壹點也不認真。對此,魯迅先生不僅不生氣,還在理發結束後極隨意地掏出壹大把錢給他。理發師壹數給了三倍的錢大喜,臉上立刻堆滿了笑過了壹段日子,魯迅又來理發,理發師見狀立即拿出全部看家本領,“精雕細刻”地做,滿臉寫著謙恭。不料理畢,魯迅並沒有再顯豪爽,而是掏出錢來壹個壹個地數給理發師,壹個子兒也沒多給。理發師大惑“先生,今天咋給這點? 您上回……”魯迅笑笑:“您上回馬馬虎虎處理,我就馬馬虎虎地給點,這回認認真真地理,我就認認真真地給點。”理發師聽了如墜雲霧。
他的胡子也很有個性,從日本留學回來那幾年,他的胡子是日本式的——兩頭往上翹,看起來很滑稽,被周圍的人嘲弄,說他是崇洋媚外。魯迅煩擾得不行,幹脆把胡子修剪成隸書的“壹”字,竟然從此平安無事。
看過魯迅年輕時的照片,覺得並不是很帥,起碼和現在韓國、日本的所謂“第壹美男”有段距離。但魯迅對自己卻信心有加,壹次英國作家蕭伯納見到他說:都說妳是中國的高爾基,但我覺得妳比高爾基漂亮。聽了這樣的溢美之言,魯迅不但沒有謙卑之詞,還竟然說:“我老了會更漂亮!”這個老頭真是有意思極了。
二
魯迅有很多嗜好。比如愛給人起綽號這個從小養成的習性,至老都未能改。早在三味書屋讀書時,有壹項功課叫“對課”,他的成績不錯,屢受塾師壽鏡吾先生的稱贊。有壹回,壹個同學偷看了先生的對課題目是“獨角獸”,就悄悄問他對什麽好,魯迅說:“對‘四眼狗’好了。”孰料那人竟真以此回答壽先生,先生是近視眼,正戴著眼鏡,聽了自然大怒,而他則在壹旁以書遮眼,憋不住笑出聲來。魯迅的觀察力可謂尖銳,他把女生的哭狀起了個惟妙惟肖的稱呼——“四條”,因為女生壹哭,眼淚、鼻涕齊下也!不是四條嗎?他在北大講課,當時北大有位青年教授叫川島,留了個學生頭,他便給人家起了個綽號“壹撮毛”,見面時還親切地叫他“壹撮毛哥哥”,真是搞笑的能手!而且他竟把愛人許廣平叫做“害馬”,甚至在給母親寫信時也派上用場,說:母親放心,害馬現在很好……
吸煙、喝酒、飲茶可謂是魯迅的“三癮”。他的煙癮壹向很大,在北京的時候,他吸的總是哈德門牌的拾支裝包。他夾煙的姿勢很特別:用大拇指和四個手指拿香煙,而不是夾在食指和中指中間(竊以為有現代黑社會老大的風範)。還有壹點很有趣,在人前吸煙的時候,他總是從他那件灰布棉衫裏去摸出壹支來吸,他似乎不喜歡將煙包先拿出來,然後再從煙包抽出壹支,而再將煙包塞回袋裏去。他這脾氣,壹直到了上海,仍沒有改過。不曉得是怕麻煩呢,抑或怕人家看見他所吸的煙低劣,覺得沒面子?
除了三癮之外,他還喜歡吃糕餅糖果等甜食,這是在日本留學時養成的習慣。有壹回,人家送了柿餅給他,他喜歡得不行,藏起來自己偷偷享用,還舍不得給別人吃呢!只有在女士來做客時,才“大方”地拿出來,因為女士們胃口小,只能吃個壹兩片而已!他還能吃辣椒。在江南水師學堂讀書時,有壹次他期末考試成績優異,學校發給他壹枚金質獎章,魯迅沒有把獎章作為自我炫耀的標牌,卻懂得實惠,跑到鼓樓街把它賣了,買壹大串紅辣椒回來。每讀書至夜深人靜、天寒人困之時,就摘下壹只辣椒來,分成幾截,放進嘴裏咀嚼,直嚼得額頭冒汗,眼裏流淚,噓唏不已。只覺周身發暖,睡意頓消,於是捧書再讀。現在看來除了可笑之外,也生出幾分感動。 他的胃口很特別,喜食蛇肉、龍虱、梅幹菜。而且從不吝惜money,經常請友人吃飯,且不看菜單壹口氣就能點出“木樨肉”、“酸辣肚絲”、“炸核桃腰”、“三鮮鐵鍋蛋”、“糖醋軟溜鯉魚陪面”等好幾道菜來!
他愛看電影,幾乎可從影迷升格為影狂。魯迅到43歲時才首次觀看影片,但壹看而不可收。魯迅後期(46-55歲)在上海生活的9年內,***觀看電影142場。其中1934年37場,1935年36場,1936年秋季病危前19場。這三年平均起來幾乎每周壹場。好電影不輕易錯過,甚至壹看再看;而且大都是率領家小、呼親喚友,數人驅車同去!有趣的是,在國外引進的電影裏面,他最愛看的是大自然叢林草莽的野獸影片(相當於近來的“動物世界”。魯迅今若健在,定是趙忠詳的fan)。
魯迅還喜歡習武,他曾在留學日本時學過柔道,回國後在紹興府中學堂執教。壹次夜行,經過壹處荒涼的墳地,忽見壹慘白形同鬼魅的東西在前擋道,魯迅趕前去飛起壹腳,直踢得那家夥蹌踉倒地,抱頭鼠竄,原來是壹個裝神弄鬼的盜墓賊。魯迅雖瘦削,但功力略見壹斑。
三
生活中的魯迅,幽默、風趣,幽默中又帶著壹種大氣、智慧、樂觀和風度。有壹次他的侄女問他:“妳的鼻子為何比我爸爸(周建人)矮壹點,扁壹點呢?”魯迅笑了笑:“我原來的鼻子和妳爸爸的鼻子壹樣高,可是我住的環境比較黑暗,到處碰壁,所以額頭、鼻子都碰矮了!”
廣州壹些進步青年創辦“南中國”文學社,怕刊物第壹期銷路不好,希望魯迅給創刊號撰稿。魯迅風趣而又嚴肅地說:“要刊物銷路好很容易,妳們可以寫文章罵我,罵我的刊物也是銷路好的!”
名流免不了被邀請作演講,魯迅也不例外。他演講時旁征博引,妙趣橫生,常常被掌聲和笑聲包圍。壹次他從上海回到北平,北師大請他去講演,題目是《文學與武力》。有的同學已在報上看到不少攻擊他的文章,很為他不平。他在講演中說:“有人說我這次到北平,是來搶飯碗的,是‘卷土重來’;但是請放心,我馬上要‘卷土重去’了。”壹席話頓時引得會場上充滿了笑聲。
在北京女師大任教時,壹次壹個學生未經家長允許,和別校壹男生去逛公園。她父母發現後,跑到學校大吵大鬧,咒罵校方管教不嚴.封建死板的校長也像潑婦壹樣斥責女學生“太不像話了”。魯迅先生正好經過那裏,得知原委後詼諧地說:“現在風和日麗,有兩位青年壹塊逛公園,有何不好?那些公園年青人都不準去逛,非得成了老頭子老太婆才能去逛嗎?!”
魯迅家裏有兩個保姆,不知何故,經常發生口角。他受不了整天的吵鬧,竟病倒了。隔壁壹個小姑娘問道:“大先生,妳為什麽不喝止她們?”魯迅微笑著說:“她們鬧口角是因為彼此心裏都有氣,即使暫時壓下去了,心裏那股氣也是壓不下去的,恐怕也要失眠,與其三個人或兩個人失眠,還不如讓我壹個人失眠算了。”
他說話向來無所顧忌,敢想敢說。比如他對人們遮遮掩掩的“性”發表看法: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的事;性欲是保存後裔,保存永久的事。飲食並非罪惡,並非不凈;性交也就並非罪惡,並非不凈。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竟與這道理完全相反。直到生了孩子,還是躲躲閃閃,惟獨對孩子威嚴十足。這種行徑,簡直和偷了錢發跡的財主不相上下!他為了說明看人不能片面,風趣地說:英雄是厲害的,但不能因為英雄也性交,就稱得上“性交大師”!
魯迅雖然胸襟寬廣,但決不適用於對待醜陋的社會現象上。壹切假惡醜的東西在魯迅面前都無以遁形。壹次,國民黨的壹個地方官僚禁止男女同學同泳。魯迅看不慣:“同學同泳,偶爾皮肉相觸,有礙男女大防。不過禁止以後,男女還是同吸著天地間的空氣。空氣從這個男人的鼻孔呼出來,被那個女人的鼻孔吸進去,又從那個女人的鼻孔呼出來,被另壹個男人的鼻孔吸進去,簡直淆亂乾坤。還不如下壹道命令,規定男女老幼諸色人等,壹律戴上防毒面具,既禁空氣流通,又防拋頭露面!”說著還模擬戴著防毒面具走路狀。聽講的人笑得前仰後合。
魯迅對腐朽文人向來是不留情面的,這是個不怕得罪人的怪人。似乎整個文化界知識界都是他的前世冤家。徐誌摩、胡適、郭沫若、林語堂、梁實秋、成仿吾等都曾經受過魯迅的唾沫的“侵害”,常過罵的滋味;就連與文學不怎麽搭界的地質學家李四光竟也和他打過筆墨官!看來魯迅真是汲取了孫中山“博愛”的精髓。
四
魯迅本身就是壹個會說幽默和笑話的能手。日本占領東北以後,國民黨反動政權依賴美國,宣傳美國是如何地主持“公道”。魯迅先生為揭穿這壹騙局,說了個小故事:“我們鄉下有個闊佬,許多人都想攀附他,甚至以同他談過話為榮。壹天,壹個要飯的喜形於色,說是闊佬同他講話了。許多人圍住他,追問究竟。他說:‘我站在門口,闊佬出來了。他對我說:滾開去!’”聽故事的人哈哈大笑。國民黨對美國主子搖尾乞憐的醜態被揭露無遺。
他為了說明反動派魚肉百姓,把百姓當炮灰,舉了壹個寓言:某朝某帝的時候,許多宮女生了病,總是治不好。最後來了壹個名醫,開了處神方:壯漢若幹名。皇帝沒有法,只得照他辦。若幹天之後,自去察看時,宮女們果然個個神采煥發了,卻另有許多瘦得不像人樣的男人,拜伏在地上。皇帝吃了壹驚,問:“這是什麽?”宮女們就囁嚅地答道:“是藥渣!”
30年代,壹些作家的主觀主義毛病很厲害。壹次,有人請魯迅談談這壹問題,魯迅沒有多說只講了兩個故事:其壹:有個農民,每天都得挑水。壹天,他忽然有所感悟道:皇帝用什麽挑水吃的呢?後又自言自語:壹定用金扁擔的!其二:有個農婦很想吃柿餅想,於是她就想:皇後娘娘是怎麽享福的呢?壹定是壹覺醒來就下令:快拿壹個柿餅來吃吃!
難能可貴的是,魯迅對幽默和笑話理論還有獨到的看法。他在1934年4月1日給陶亢德信中說:“中國之所謂幽默,往往尚不脫《笑林廣記》式,真是無可奈何。”在魯迅看來,《笑林廣記》式的幽默,並非真正的幽默,只不過是輕松好懂、油滑庸俗的東西,用以娛己或朋友間玩笑罷了。魯迅堅決反對油腔滑調的打諢、裝瘋賣傻的逗笑、輕薄猥褻的奚落,講求的是壹種機警、深刻、余音繞梁的深意,欣賞水平是很高的。而魯迅也以自身演繹和證明了這壹點。?
五
魯迅的很多文字也是犀利幽默的。他說:我家門口有兩棵樹,壹棵是棗樹,另壹棵還是棗樹。真是另類極了!魯迅很討厭蚊子,受不了蚊子的叫聲,於是蚊子在筆下很有笑意。他說:“妳只管叮我好了,但請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嗚嗚地叫。這時倘有人問我‘於蚊子跳蚤孰愛’,我壹定毫不遲疑答曰‘愛跳蚤’!這理由很簡單,就因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早上起來,但見三位得勝者拖著鮮紅色的肚子站在帳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癢,且搔且數,壹***五個疙瘩,是我在生物界裏戰敗的標征。我於是也便帶了五個疙瘩,出門混飯去了……”
然而他的文字終是戰鬥性的,是投槍,是匕首。他的許多文章如《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記念》等,至今讀來,仍能感到壹股凜然正氣。但現在,壹些頑皮的孩子們卻搗蛋地將魯迅某些文字的本意曲解了,使莊嚴肅穆變成了滑稽搞笑,但也體現了智慧和生趣。不妨引薦壹則,姑且認為這是魯迅以變相的方式帶給我們的幽默。(下面是壹名記者“采訪”魯迅的“實錄”)
魯迅對早戀問題的精辟回答
問:您對早戀者的評價是什幺?
答: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問:您對已經被老師和家長發現了的早戀學生有何建議呢?
答: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
問:父母應該怎樣看待早戀問題?
答: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問:妳怎樣評價那些排斥早戀的學生呢?
答:無情未必真豪傑。
問:您對早戀中的男女有何勸告呢?
答:不能只為了愛,而將別的人生要義全盤忽略了。
問:您對早戀本身的看法是?
答:他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人們也便這麽過。
問:請您將國內外同齡人的早戀問題做壹個比較?
答:東京也無非是這樣。
問:您對教師幹涉學生早戀抱什麽態度?
答:我將深味這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
問:您對教師不幹涉學生早戀又抱什麽態度?
答:則普天下之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問:您對學生某某因早戀而被其父毆打有何看法?
答:我已經出離憤怒了。
問:您認為早戀的學生應具有怎樣的氣質?
答:橫眉冷對千夫指。
問:膽量呢?
答:我以我血薦軒轅。
問:您覺得早戀者該怎樣面對師長呢?
答:我們的第壹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
問:您自己有過早戀的經歷嗎?當然您可以不回
答:我在年輕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
問:最後,妳最想對早戀者說的壹句話是什麽?
答: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誠然,我以上的文字帶著壹種遊戲的味道,但其實它是含著苦澀的。魯迅的悲哀和沈重足以感染每壹個人。他烙於腦骨的幽默氣質誰也學不來。就連他的遺言“趕緊埋掉,拉倒,管自己生活,否則可真是糊塗蟲”都是那麽風趣而催人淚下。我們不會忘記魯迅,就像我們不會忘記自己。
秦堤的富有情趣的小詩《魯迅軼事》,也許恰倒好處地概括了魯迅的壹生——
那年,魯迅遠離故鄉
來到了城市
他慢步在街頭
感到空氣惡心
很快就嘔吐了
隔夜飯連同許多八股文
都嘔了出來
他來到醫院
醫生說他的病
非常古怪,恐怕不能治
他愕然,壹聲輕咳
憤怒噴了壹地
之後他經常失眠
經常聽到植物痛苦的呻吟
壹天夜裏
他的胡須在擺動中
似有金屬的碰擊聲
不少人害怕起來
擔心會被針灸
他的語言也四處飄閃
長成了株株野草
倒被另壹些人挖回去
醫好了久治不愈的老病
至於他的身軀
據說變成了壹把
正義的匕首
長期被壹個國家佩帶著
壹直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