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至十六國時代(公元317-420年)的佛門弟子法顯因著有《佛國記》而聞名於世。《四庫全書》獨具慧眼把《佛國記》列入史部?地理類。《辭源》、《辭海》都收錄了《佛國記》條目。《辭源》說它“是我國現存有關海外交通的最早的詳細記錄”;《辭海》也說它是“中國現存史料中有關陸海交通的最早詳細紀錄”,還說它“受到中外學術界的重視”①。
的確,《佛國記》並非釋家專著,因為所述廣涉中外陸海交通,因而早已為中外學者所註目。據報載,近年來又有人經過窮研詳考,報捷新獲。筆者鄙陋,學殖荒疏,擬就目力所及,作壹綜合評介,以為學人參考。
壹、法顯其人及其書《佛國記》
法顯(約337-約422年)俗姓龔,東晉—十六國時代平陽郡武陽(今山西襄垣縣)人,梁?慧皎《高僧傳》有傳。兄弟4人,其中3人早夭,父母擔心他難得養大,於法顯3歲即度為沙彌,後因重病送住寺院。迨父母雙亡,法顯決心出家,20歲受比丘戒。《出三藏記》說其“誌行明敏,儀軌整蕭”。法顯在長安,常“慨律藏殘缺,矢誌尋求”。
十六國時代後秦姚興弘始元年(公元399年,亦即東晉隆安三年),法顯偕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同契從長安出發,前往天竺(今印度)尋求戒律真經。他們於次年夏天才到達甘肅張掖。在這裏,和另壹批西行求法的僧人僧紹、智嚴、寶雲、慧簡、僧景等相遇,於是便結伴同行。途中艱險,莫可名狀,書中多有生動記述。以當時的旅行條件,確如作者所說:“涉行艱難,所經之苦,人理莫比。”所以,就有人半途折回,有的病死異鄉,有的雖歷經磨難,達到天竺,卻再也不敢原道歸來,只得久留不還。
只有法顯精誠遂願。他歷經30余國,長達14余年,不但取得了他熱切渴望的多種佛經梵本,歸國後還住建康(今南京)和天竺僧人佛馱跋陀羅壹道在道場寺潛心翻譯出了部分,並且又與天竺禪師參互辨定,以第三人稱的口吻,簡要而生動地記述了他所經歷的各國佛跡、民情、風俗和其它教派以及山川、地理情狀,這本書就是《佛國記》。
《佛國記》歷來受到中外學者的廣泛重視,早被譯成多種外文行世。日本支那內學院刻印題作《歷遊天竺紀傳》,稱其此舉為“取材異邦,發揚古籍”。日人足立喜六又著《考證法顯傳》,辨析厘定,足資參證。
二、《佛國記》之謎及其前輩諸家的破譯
《佛國記》最惹人註目的是,作者提到他曾因迷航到達壹個“耶婆提”國。“耶婆提”到底在哪裏?法顯的航程到底經由何處?這是壹個“謎”。如今已經1600年了。現將《佛國記》所述歸途遇險,以致誤入“耶婆提”國壹節節錄如下:“初發長安,六年,到中印國。停經六年,到師子國。同行紛披,或留或亡。即載商人大舶上,可有二百余人。得好信風,東下。三日,便直大風,舶漏水入。商人大怖,命在須臾。如是大風,晝夜十三日,到壹島邊,不識東西,惟望日月星宿而進。若陰雨時,為逐風雲,亦無所準。當夜暗時,但見大浪相搏,恍若火色。商人慌遽,不知那向。海深無底,又無下石住(石錨)處。至天明已,乃知東西,還復望正而進。若直伏日,則無活路。如是九十許日,乃到壹國,名耶婆提,其國外道,婆羅門興盛,佛法無足言。停此國五月日,復隨他商人大船,亦二百許人;賫五十日糧,以四月十六日發,東北行趣廣州。壹月余日,夜鼓二時,遇黑風暴雨,於是天多連陰,海師相望僻誤,遂經七十余日,即便西北行求岸。晝夜十二日,到長廣郡界牢山南岸。……是歲晉義熙十二年(公元416年)矣。”據此,清末丁謙著《佛國記地理考證》,認定“耶婆提”即婆羅島。他說:“核其方位裏程,即婆羅島無疑。婆羅,《隋書》作“婆利”,與“婆提”音諧,上多壹“耶”字音者,殆梵音譯土語故耳。”按:“婆羅島”即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北。唐總章二年(669年),曾遣使至中國。
岑仲勉《佛遊天竺記考釋》對於丁謙推斷,明確“按曰”:“耶婆開化較遲,對音亦異,丁(謙)說自不足信。”這是因為《佛國記》明言:“其國外道婆羅門興盛,佛法無足信。”岑仲勉《佛遊天竺記考釋》的結論曰:
“質言之,記文簡單,無可比勘,而耶婆之名,昔人復為混用,究為今爪哇抑蘇門答刺,壹時尚難論矣”②。
著名學者梁啟超倒是抱著壹種極為實在的態度。他在《佛學研究十八篇》壹書的《中國印度之交通》文中③,說到法顯行程所至之“耶婆提”時,特地註明:今地待考。此書嘗收入《飲冰室專集》,於1936年初版。
著名學者湯用彤在商務印書館於1938年出版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壹書中於“耶婆提國”下作了夾註,稱:“即Yaradhipa地應在今日蘇門達拉島上。”④“蘇門拉達”是“蘇門答臘”的異寫。先生謹慎,只是估計、推測,故而用了壹個揣摩的助動詞“應”。
“耶婆提國”究竟何在?差不多是近世紀來壹直為學術界所關註的壹個難以破譯的“謎”。
三、躲在深閨的近人《法顯發見西半球說》
著名學者呂思勉於1934年在世界書局出版了壹本《中國民族史》,內附近人《法顯發見西半球說》壹文。此文根據法顯《佛國記》所述行程,作了精辟的剖析,振聾發聵,令人耳目壹新。文章在略述《佛國記》之後,說:
案師子國,即今錫蘭(現改為斯裏蘭卡)。本欲自錫蘭東歸廣州,乃反為風所播,東向耶婆提國。耶婆提者,以今對音擬之,即南美耶科陀爾國,直墨西哥南,而東濱太平洋。“科”音作“婆”者,六代人“婆”、“和”兩音多相混,如婆藪盤豆,壹譯作和藪盤頭,是其證。耶婆提,正音作耶和提,明即耶科陀爾矣。世傳墨西哥舊為大國,幅員至廣,則耶科陀爾,當時為墨西哥屬地無疑,所以知耶科提必在美洲,非南洋群島者,自師子國還向廣州,為期不過四十六日。(原註:據《唐書?地理誌》)故法顯失道,商船亦賫五十日糧。今遭大風,晝夜十三日,始至壹島,又九十日而至壹國,合前三日計之,已得壹百六日,是東行倍程可知。況南洋“師子國,途次悉有洲島;當時帆船,皆傍海而行,未有直放大洋者。今言海深無底,不可下石,而九十日中,又不見附海島嶼,明陷入太平洋中,非南洋群島。逮至耶婆提國,猶不知為西半球,復向東北取道,又行百余日,始折而西。夫自美洲東行,又百許日,則還(環)繞大西洋而歸矣。當時海師,不了解地體渾圓,惟向東方求徑,還(環)繞大西(洋),進行既久,乃軼青州海岸之東,始向西北折行,十二日方達牢山(嶗山)。是(法)顯非特發見美洲,又還(環)繞地球壹周也。這壹段話,以無可辯駁的事實,剖析得入情入理,細膩明確。作者認定:法顯所到的耶婆提國,乃是在墨西哥南部、而東濱太平洋的當時墨西哥屬地的耶科陀爾國。其論據是:
1.古今語音變異。法顯所記耶婆提,正音當作“耶和提”,故“明即耶科陀爾矣”。本來,外語記音,惟近似耳,遲至今日,不假國際音標,只用漢字標識,亦是如此。
2.自師子國(斯裏蘭卡)還向廣州,如不失誤迷路,當時不過46日可達。而法顯所乘商船,卻走了106日,這是由於“東行倍程”所致。
3.當時帆船航行,皆傍海取道,而自師子國(斯裏蘭卡)始發,沿途都有洲島。可是《佛國記》說他們曾經處於“海深無底,不可下石”的境地,並且“九十日中,又不見附海島嶼。因此,作者斷定:法顯“明陷入太平洋中,非南洋群島”。
4.法顯復乘商船東北取道希望回到廣州,結果環繞大西洋達到青州海岸,西北折行12日方達牢山(嶗山)。
所以,作者說:法顯非特發現美洲新大陸,他還環繞地球轉了壹周。
根據上述材料,應該說:最先發現“法顯發現新大陸”的,是呂思勉《中國民族史》壹書附錄的寫作《法顯發見西半球說》的那位“近人”。這位“近人”提出這壹結論的時間至少在《中國民族史》出版的1934年以前。
可惜的是:這位“近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事跡行狀更難以稽考,而他的文章《法顯發見西半球說》,實乃石破天驚,足以振聾發聵,耳目壹新,可是卻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當然,也許由於其時國步艱難,民族危機深重,學術研究更是荒蕪寂寥,以致未能引起學界廣泛的重視。不幸之中,有賴歷史學家呂思勉慧眼獨具,能以其博學重望,於大著《中國民族史》附錄,才使我們後學得窺全豹,才未曾湮沒於汗牛充棟的故紙塵堆。說來也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乎!
四、歡欣之余的遺憾
1994年4月9日《解放軍報》刊載邱明義、連俊義先生合著的文章《誰先發現新大陸——中國高僧法顯比哥倫布早1080年到達美洲》,說是:
壹個石破天驚之說出現了,我國學者、我軍離休幹部連××(按筆者隱名)向世界宣布壹個結論:中國高僧法顯比哥倫布早1080年到達美洲大陸,也就是說,法顯比哥倫布先發現新大陸!此說壹出,世界輿論大嘩。
讀此大論,真是令人驚心動魄。1994年4月18日《報刊文摘》隨即摘要轉載,影響很大。
據文章介紹,連××是於1963年翻閱有關鑒真和尚的大量資料時,才偶然“結識”他的同鄉、中國歷史上的另壹位高僧法顯的。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連××才開始著手研究法顯。文章說,連×ד整整花了30年的心血”,才將法顯的“航海路線和到達地點”“查證得壹清二楚”。
但是,究其論證思路和所得結論,和呂思勉《中國民族中》附錄的那位近人所作的文章《法顯發見西半球說》完全壹致,真乃“英雄所見略同”。
應該指出的是:這位“近人”發現“法顯首先發現新大陸”,即以呂思勉轉載《法顯發見西半球說》的《中國民族史》出版的1934年為期,和《解放軍報》1994年發布“石破天驚”的新聞報道相比,要早出整整60個春秋。即從連××於1963年著手研究算起,“近人”的文章結論卻早在30年前即已刊發。呂思勉《中國民族史》於1934年出版,“近人”的文章至少刊發在這個時間之前。
應該承認,相對於“近人”的結論而言,連先生自有個人的發現,時代在進步,他的論證自然周全、嚴密而更趨科學。連先生的潛心研究和將此結論弘揚光大,其功昭著不沒。
問題是,“近人”的勞績亦不可抹煞。尊重前人的勞動和智慧,當是學人的應有情操和品德。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引述了許多無名作家的作品。他說:我執行歷史的裁判,給每個人以應得的獎勵。當然,連××的研究也許完全是在封閉中完成,只是和他人撞車而已,並且,尤有詳考細辨、發揚光大之勞。但是,就整個學術界來說,我們對待前人的文化遺產,卻是不應該閉目塞聽,跟著壹起叫喚“皇帝的新衣”。那樣,不但不是連先生自己的心願,恐怕也不是宣傳連先生的先生的初衷。學術的生命在於忠實,忠實於歷史,忠實於科學。
連先生的研究及其成果,為國人增了光,這是值得慶幸、令人歡欣鼓舞,可是宣傳連先生的大塊文章,卻對“近人”只字不提,這又令人不勝遺憾之至。尊重歷史,尊重科學,尊重事實,乃是學人奉若圭臬的至高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