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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十六)

送綦毋潛落第還鄉

[唐]王維

聖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

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

既至金門遠,孰雲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縫春衣。

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

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

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

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

關於“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

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曰:“第三段四句,是寫送行和還鄉,是說餞別之後,我不久也將乘船去訪問妳,足見兩人交情的真摯。”(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頁)

按:此二句語意,緊承上句“同心與我違”,主語明顯是“同心”,即心心相印的朋友,指綦毋潛。因此,它是說綦毋潛就要乘船還鄉,不久便可到家,而不是說“我不久也將乘船去訪問妳”。綦毋潛的家鄉在荊南,而王維是河東人,此時在京城長安。荊南在今湖北;河東在今山西,長安在今陜西,與荊南均相距甚遠。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詩人壹般不會輕易地作出這樣的承諾。

唐王昌齡《別劉谞》詩曰:“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壹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倚仗不可料,悲歡豈易尋。相逢成遠別,後會何如今。身在江海上,雲連京國深。行當務功業,策馬何骎骎。”劉長卿《送王端公入奏上都》詩曰:“舊國無家訪,臨歧亦羨歸。途經百戰後,客過二陵稀。秋草通征騎,寒城背落暉。行當蒙顧問,吳楚歲頻饑。”高適《河西送李十七》詩曰:“邊城多遠別,此去莫徒然。問禮知才子,登科及少年。出門看落日,驅馬向秋天。高價人爭重,行當早著鞭。”韓翃《送李司直赴江西使幕》詩曰:“斂版辭漢廷,進帆歸楚幕。三江城上轉,九裏人家泊。好酒近宜城,能詩謝康樂。雨晴西山樹,日出南昌郭。竹露點衣巾,湖煙濕扃鑰。主人蒼玉佩,後騎黃金絡。高視領八州,相期同壹鶚。行當報知己,從此飛寥廓。”李益《送常曾侍禦使西蕃寄題西川》詩曰:“涼王宮殿盡,蕪沒隴雲西。今日聞君使,雄心逐鼓鼙。行當收漢壘,直可取蒲泥。舊國無由到,煩君下馬題。”李端《送宋校書赴宣州幕》詩曰:“浮舟壓芳草,容裔逐江春。遠避看書吏,行當入幕賓。夜潮沖老樹,曉雨破輕。鴛鷺多傷別,欒家德在人。”孟郊《送淡公》詩十二首其二曰:“坐愛青草上,意含滄海濱。渺渺獨見水,悠悠不問人。鏡浪洗手綠,剡花入心春。雖然防外觸,無奈饒衣新。行當譯文字,慰此吟殷勤。”張籍《送鄭秀才歸寧》詩曰:“桂楫彩為衣,行當令節歸。夕潮迷浦遠,晝雨見人稀。野芰到時熟,江鷗泊處飛。離琴壹奏罷,山雨靄餘暉。”皆送別之作,而詩中“行當”雲雲,皆敘被送者將如何如何,其例正同,可以參看。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關於“江清月近人”

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第三句寫遠景,野曠則似天低於樹。第四句寫近景,江清則覺月近於人。合觀之有遼闊淒寂之感,所謂‘客愁新’也。詩家有情在景中之說,此詩是也。不可但賞其寫景之工,而不見其客愁何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頁)

按:此句中的“月”,當指月亮在江中的倒影。月影在水,客船也在水,所以說“月近人”。此句在全詩中的作用,恐非加倍渲染“客愁”,而是適度消減“客愁”:有“月”與詩人相親近,其孤寂的感覺便不至於太濃重。從章法上來看,“日暮客愁新”句壹推,此句壹挽,乃有收放自如之妙;若“日暮客愁新”句壹推,此句又壹推,放而不收,似略嫌平直。

春望

[唐]杜甫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關於“烽火連三月”

宋趙次公註曰:“考此詩作於天寶十五載之正月。蓋祿山反於十四載之十壹月,至是則烽火連三月。”(宋郭知達編《九家集註杜詩》卷壹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九曰:“考是詩作於天寶十五載正月之末。蓋安祿山反於十四載之十壹月,至是則烽火連三月矣。”(《叢書集成初編》本,第370頁)

宋黃鶴註曰:“天寶十五載正月,明皇未幸蜀,方且命嗣吳王只季隨李光弼等討安祿山,安得謂之‘國破’?是時公攜家在奉先,五月方入鄜,道路未絕,書非難達。趙註以十四載之十壹月至次年正月為三月,失於不考。當是至德二載三月陷賊營時作,‘三月’者,直指三月而雲。”(宋黃希原本、黃鶴補註《補註杜詩》卷壹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之壹曰:“自祿山禍起,至此已壹年餘。鶴(按:黃鶴)說良是,但如此則不成句法矣。考史,上年之春,潼關雖未破,而寇警不絕。此雲‘連三月’者,謂連逢兩個三月。詩作於季春,故雲然耳。”(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冊,第363頁)

蕭滌非《杜甫詩選註》曰:“這是至德二載(七五七)三月所作。……三月,指季春三月。連三月,連逢兩個三月,是說從去年壹直打到現在的仗。”(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72—73頁)

按:盡管趙次公、蔡夢弼等對杜甫此詩系年有誤,但他們以“連三月”為連續三個月的理解,卻沒有錯。《杜詩言誌》及俞陛雲《詩境淺說》亦持此見,可謂有識。“連數月”這樣的用法,在唐人文集裏也有例證,如杜牧《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按:牛僧孺)墓誌銘》曰:“敬宗即位,與武士畋宴無時,征天下道士言長生事。公亟諫曰:‘陛下不讀玄元皇帝五千言,以清靜養生。彼道士皆庸人,徒誇欺虛荒,豈足師法!’未壹歲,請退,不許。連四月日間以疾辭,乃以鄂、嶽六州建節號武昌軍,命公為禮部尚書、平章事,為節度使。”此“連四月日”,明顯是說連續四個多月。又,宋李彌遜《與似表弟遊石門懷蹈元時中用高字韻》詩曰:“病來避酒連三月,春半尋山等壹遭。”曾幾《郡中迎懷玉山應真請雨得之未沾足》詩曰:“憫雨連三月,為霖抵萬金。”陳淵《答李光祖書》曰:“淵入臺已四月餘,日日益多事,幾無頃刻之暇。以連三月宿齋,故得盡答親知之書。”周紫芝《次韻遠猷東池晚思》詩曰:“多事馮公子,含情不奈秋。……烽尚連三月,詩應擬《四愁》。”洪適《祭南海廟文》曰:“章貢叛黥嬰城連三月矣,生齒何辜,淪胥塗炭!”範成大《秋雷嘆》詩曰:“向來夏旱連三月,籲嗟上訴聲滿屋。”吳泳《小雪》詩曰:“臥病連三月,起來幾半人。”劉黻《旱》詩曰:“壹雨連三月,當秋乃亢晴。”釋文珦《苦雨》詩曰:“秋雨連三月,愁吟野水。”俞德鄰《病中謝親友》詩四首其四曰:“壹病連三月,肥甘寧得知?”凡此“連三月”,也都是說連續三個月。宋世去唐未遠,語言習慣當無大的改變。在唐代語言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宋代語言資料的參考價值就凸顯出來了。

黃鶴關於杜甫此詩系年的考辨,或許近是。但他以“三月”為具體月份的說法,卻不能成立。浦起龍、蕭滌非先生說“連三月”是“連逢兩個三月”,錯得更為離奇。只要對照筆者上文所舉諸多書證,黃、浦、蕭諸說之誤,便可壹目了然。

自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十壹月“安史之亂”發生,到肅宗至德二載(757)春,已壹年多。天寶十五載(756)六月,玄宗倉皇奔蜀,安史叛軍占領長安。七月,肅宗即位於靈武,改元至德。杜甫聞訊,將家小安頓在鄜州,只身赴靈武欲投肅宗,中途被叛軍俘獲,押往長安。自此到至德二載春,也已半年多。因此,我們對他這首詩中的“三月”,不應坐得太實。作“好幾個月”來理解,似較圓通。因為這是壹首五言律詩,囿於格律,“月”字前面的那個數字,必須用平聲字。而從壹到十的十個數字中,只有“三”字是平聲,故詩人不可能有其他選擇。

編集拙詩成壹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

[唐]白居易

壹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

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後文章合有名。

莫怪氣粗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

關於“壹篇長恨有風情”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註曰:“風情,風人(詩人)之情。《詩集傳》:‘風者,民俗歌謠之詩……於以考其俗尚之美惡,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白氏自認其詩有風人之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63頁)

按:“風情”是古代詩歌中的常用詞,義項雖不止壹端,卻偏偏沒有“風人之情”“風人之旨”的意思。考察白居易同時代人的詩歌,權德輿《奉和許閣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見寄》詩曰:“芳訊風情在,佳期歲序徂。”劉禹錫《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詩曰:“眼前名利同春夢,醉裏風情敵少年。”姚合《寄送盧拱秘書遊魏州》詩曰:“薊門春不艷,淇水暖還清。看野風情遠,尋花酒病成。”凡此“風情”,或曰“芳訊”“佳期”,或曰“醉裏”“少年”,或曰“看野”“尋花”,似皆謂風流或風雅情致。而白居易《白氏長慶集》中,“風情”壹詞凡十五見。除本篇外,卷壹七《薔薇正開春酒初熟因招劉十九張大夫崔二十四同飲》詩曰:“甕頭竹葉經春熟,階底薔薇入夏開。似火淺深紅壓架,如餳氣味綠粘臺。試將詩句相招去,倘有風情或可來。明日早花應更好,心期同醉卯時杯。”又《湖亭與行簡宿》詩曰:“潯陽少有風情客,招宿湖亭盡卻回。水檻虛涼風月好,夜深誰***阿憐來?”又《三月三日懷微之》詩曰:“良時光景長虛擲,壯歲風情已暗銷。忽憶同為校書日,每年同醉是今朝。”又《題峽中石上》詩曰:“巫女廟花紅似粉,昭君村柳翠於眉。誠知老去風情少,見此爭無壹句詩?”又卷二〇《湖上招客送春泛舟》詩曰:“欲送殘春招酒伴,客中誰最有風情?兩瓶箬下新開得,壹曲《霓裳》初教成。排比管弦行翠袖,指麾船舫點紅旌。慢牽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鏡上行。”又卷二四《奉和汴州令狐令公二十二韻》詩曰:“眷愛人人遍,風情事事兼。猶嫌客不醉,同賦夜厭厭。”又《題籠鶴》詩曰:“經旬不飲酒,逾月未聞歌。豈是風情少?其如塵事多。”又《酬劉和州戲贈》詩曰:“錢塘山水接蘇臺,兩地褰帷愧不才。政事素無爭學得?風情舊有且將來。雙蛾解佩啼相送,五馬鳴珂笑卻回。不似劉郎無景行,長拋春恨在天臺。”又卷二六《憶夢得》詩曰:“齒發各蹉跎,疏慵與病和。愛花心在否,見酒興如何?年長風情少,官高俗慮多。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又卷二七《想東遊五十韻》詩曰:“驛舫妝青雀,官槽秣紫騮。鏡湖期遠泛,禹穴約冥搜。預掃題詩壁,先開望海樓。飲思親履舄,宿憶並衾裯。誌氣吾衰也,風情子在不?”又卷二八《座中戲呈諸少年》詩曰:“衰容禁得無多酒,秋鬢新添幾許霜。縱有風情應淡薄,假如老健莫誇張。興來吟詠從成癖,飲後酣歌少放狂。不為倚官兼挾勢,因何入得少年場?” 又卷三壹《侍中晉公欲到東洛先蒙書問期宿龍門思往感今輒獻長句》詩曰:“功成名遂來雖久,雲臥山遊去未遲。聞說風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時。”又卷三四《酬夢得以予五月長齋延僧徒絕賓友見戲十韻》詩曰:“禪後心彌寂,齋來體更輕。不唯忘肉味,兼擬滅風情。”又卷三五《夢得前所酬篇有煉盡美少年之句因思往事兼詠今懷重以長句答之》詩曰:“昔饒春桂長先折,今伴寒松取後雕。生事縱貧猶可過,風情雖老未全銷。”又卷三七《寄黔州馬常侍》詩曰:“閑看雙節信為貴,樂飲壹杯誰與同?可惜風情與心力,五年拋擲在黔中。”所謂“風情”,亦多以飲酒賞花、遊山宿水、聽歌觀舞、題壁賦詩等為言,仍指風流或風雅情致。 據此類推,則 “壹篇《長恨》有風情”雲雲,也應是詩人自負其名篇《長恨歌》甚有風流情致。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