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物學與文獻學的“國寶”
徐森玉先生被尊為“國寶”,是當之無愧的。徐先生是我國傑出的文物學家和文獻學家,他與魯迅先生同齡,曾經是魯迅在教育部工作時的同事。他見多識廣,滿腹經綸,有些還是“絕學”。但他壹生謙虛低調,不喜撰述,很多學問未能通過著作留存下來。因此,知道徐先生名字和學術貢獻的人並不多。8月17日是徐先生誕生130周年紀念日,今年也是他逝世40周年紀念,我們應該懷念他,彰揚他的精神。
帶傷赴上海搶救古籍文獻
在1964年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周恩來總理曾親切地握住徐森玉先生的手,稱他為“國寶”。最早向周總理介紹和推薦“國寶”徐森玉的,應該是鄭振鐸先生;而最早尊稱徐先生是“國寶”的,也正是鄭先生。二十多年前,我受唐弢先生的委托,整理鄭振鐸致唐弢的四十多封信(後發布於《新文學史料》上),在1951年6月11日的信裏看到鄭先生這樣說:
森老為今之“國寶”,應萬分的愛護他。別的老人們徒有虛名耳,他乃是真真實實的壹位了不起的鑒別專家,非爭取他、愛護他不可。他是壹個“全才”,他的壹言,便是九鼎,便是最後的決定。應該爭取做他的徒弟,多和他接觸,多請教他。如果他離開了上海,文管會準定辦不成,且壹件東西也買不成。
當時是建國之初,百廢待興。鄭先生時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長,負責新中國的文物考古、圖書館、博物館工作。唐弢時任華東文化部文物處副處長,而徐先生則為華東文化部文物處處長(後來又任上海博物館館長)。鄭先生此言,充分體現了對森老極大的尊重。我最初讀到這些話時,還有點懷疑鄭先生對森老的評價是否誇張。隨著我研究的深入,越來越體會到,鄭先生對徐先生敬重有加,不僅因其學問,更因其愛國精神。
鄭先生與徐先生至遲當在1930年代初就相識了,但他們互相深知對方,結成忘年(徐與鄭父同齡)之交,則是在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後。抗戰初,徐先生在內地負責故宮文物和北圖珍本的轉運和庋藏,鄭先生則在上海參與領導文化界救亡運動。川黔山路崎嶇,為保護國寶,徐先生連腿也跌斷了。而在“孤島”上海,鄭先生除了公開的抗日活動外,還與張壽鏞(光華大學校長)、何炳松(暨南大學校長)、張元濟(商務印書館董事長)等人秘密發起組織了壹個搶救保衛民族文化的“文獻保存同誌會”。他們爭取到在重慶的政府管理的中英文教基金董事會(即原“中英庚款董事會”)的撥款,用於為國家搶救珍本圖書。鄭振鐸等人將三十多年前沾滿了中國人民血淚的“庚子賠款”的壹部分,用來秘密搶救再次慘遭帝國主義搶掠的中國古籍文獻。
“同誌會”緊張工作了近壹年,徐先生由重慶方面特派,不顧腿傷,冒險來到上海,參與這項秘密工作。1940年12月18日,鄭振鐸致張詠霓信(以下凡所引鄭致張信,今均存北京國家圖書館)中寫道:
“昨日下午,渝有專人來,已至敝處接洽過。此君為熟友,即徐森玉君,名鴻寶(乞秘之),現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長;他們再三的托他來此壹行。有許多話要談。”從此,鄭先生便與徐先生幾乎日夕相處。
12月21日中午,徐森玉、何炳松、張詠霓三人應約至鄭家聚餐,決定將當時收購的圖書裝箱後,均由鄭、徐二先生***同簽字貼封為憑。23日,由鄭振鐸化名“犀諦”(從其筆名“西諦”來)、張詠霓化名“子裳”(從“霓”字來)、何炳松化名“如茂”(從“松”字來),聯署發電報給重慶的中央圖書館負責人(時尚未正式任館長)蔣復璁,並轉中英文教基金董事會董事長朱家驊、教育部部長陳立夫,第壹句話就是:“森公已到,談甚暢。”(以下凡所引致重慶電、信,今均存臺北“國家圖書館”)年已六旬的徐先生還與鄭先生壹起去嘉業堂等處鑒定和挑選圖書。
1941年2月20日,何炳松致蔣復璁信說:“此間事實際奔走最力者,當推西諦兄。……自森公駕臨後,日夕與西諦兄商討新本,檢點舊藏,逐書經眼蓋章,勞苦功高,同人極為心折。”當時,徐先生和何先生都給重慶當局去信,認為鄭先生最辛苦,應該給他壹點補貼。此事被鄭先生知道了,2月26日,他也給蔣先生寫了壹封長信,說:“森公在此,每事請益,獲裨良多,至感愉快!幾於無日不聚,聚無不長談。奇書***賞,疑難***析,書林掌故,所獲尤多,誠勝讀十年書矣。惟近有壹事,殊使弟深感不安,為弟之立場計,不能不慎重聲明素誌。蓋頃從某友許獲悉森公曾去函尊處,述何先生意,欲按月付弟以若幹報酬。此事殊駭聽聞!弟事先毫不知情……”鄭先生堅決謝絕了徐先生等人的好意,徐先生深受感動。
至6月,壹部分珍本已分批郵寄到香港,由鄭先生老友許地山等人收下暫存,然後再設法運往重慶。鄭先生打算親自赴港辦理轉運等事,徐先生也想轉道香港回內地。12日,鄭振鐸致張詠霓信中說:“我大約本月底即將動身。森公歸心如箭,亦將同行。”今在臺灣還保存著24日鄭先生起草的發給蔣復璁的密電:“公是貨(按,宋人劉敞有《公是集》,‘公是貨’暗指所購劉晦之善本書)已運港,急待點交,擬推諦於便中南行,專辦此事……森公亦決意內行者,與尊處專員面洽尤佳。餘事俟諦返後續運。”
後來,徐先生於7月24日乘船離滬赴港,鄭先生則因工作實在走不開。他後來在《求書日錄》中回憶說:“國際形勢,壹天天的緊張起來。上海的局面更壹天天的變壞下去。我們實在不敢擔保我們所收得的圖書能夠安全的庋藏。不能不作遷地為良之計。首先把可列入‘國寶’之林的最珍貴古書八十多種,托徐森玉先生帶到香港,再由香港用飛機運載到重慶去。這事,費盡了森玉先生的心與力,好容易才能安全的到了目的地。”
徐先生這次在上海,與鄭先生並肩奮戰了七個多月,離開時還毅然承擔了保護和攜帶兩大箱“可列入‘國寶’之林的最珍貴古書”的艱巨任務。7月25日,鄭先生執筆的鄭、張、何三人化名聯署致蔣復璁的信中特地提到:
森公最為謙抑,且富苦幹精神,處處願意自己吃虧,而不肯妄耗壹文公費,誠今之聖人也!得聚首多時,實為平生幸事。
鄭先生等人稱徐先生為“今之聖人”,這是何等崇高的評價。9月11日,鄭先生執筆的鄭、張、何三人化名致蔣信又提到:“最精品八大包,森公已由港航運尊處……現寄遞各書,均系由森公獨力負責。寫中英文書目及付航郵各事,均是森公親自料理。投寄時,森公竟立候數小時之久!可佩,可感!餘書裝箱起運,亦系森公獨自主持。犀(按,即鄭振鐸)本約定與森公同時南行,因此間瑣事極多……竟不能與行,未得稍分其勞,心中至為慚愧不安。裝箱事,聞已工作二十余日,尚未完畢,可想見其麻煩瑣細,非森公之耐苦耐勞者,決難從事也。”
“壹切看在書之面上”
徐先生剛走,鄭先生立即又面臨搶救收購南潯張芹伯的大批極其珍貴的適園(又稱菦園)藏書之重大戰役。今見8月26日鄭先生致徐先生信說:“此事如成,我輩之工作便無多大重要者矣……為民族文化計,我輩決不辭勞瘁,不畏艱苦。亦書生報國之壹道也……回想先生在此,事事得以請益。甘苦與***,回味猶在。今復何可得乎?先生能再來壹行乎?深盼能有此壹日!”這批書價錢昂貴,必須說服政府撥給巨款,而重慶官方“識貨”的人不多,徐先生回到內地正好發揮了重要作用。10月7日,鄭振鐸致張詠霓信中說:“昨得森公自渝來壹‘江’(按,即3日)電,雲:‘芹貨決購,款即全匯’。”此事實非同小可!今在臺灣看到當時教育部有“為奉主席代電令,仰該館(按,即央圖)迅即鑒定收購南潯張氏適園藏書具報”之文件,可知收購適園書之事還壹直通到了蔣介石那裏。
經費問題雖然終於解決,但鄭振鐸在前方與張氏的議價談判卻反反復復,壹波三折,極其艱難。直到10月22日,鄭振鐸致張詠霓信中還說:“聞芹書有某方向之接洽說,時刻有變化發生……如芹貨竟為某方所奪,關系非淺!”“某方”當然是指敵偽。而翌日,鄭與張、何三人化名聯署致蔣復璁的信中,終於報告大事成功,並附《希古堂與張芹伯訂立購買菦園全部藏書合同》。今在臺灣見到這份鄭振鐸手寫的信和合同,“希古堂”無疑是“同誌會”的壹個化名。信中說:“此合同可於今日下午或至遲明日下午簽訂。簽訂後,乃可放下壹件心事矣!數月辛勤,告壹結束,殊可自慰也……俟合同簽妥後,當即進行潘貨(按,指寶禮堂宋元版藏書)……又聞瞿氏兄弟有分爨說,藏書(按,指鐵琴銅劍樓藏書)亦將剖分為三。剖分後,恐必不能保。此必須設法羅致之者!祈尊處留意及之為荷!”可見,當時他們的這種沒有硝煙的戰鬥又有多麽緊張。
適園藏書壹役結束後,11月13日深夜,鄭先生以非常漂亮的彩印箋紙,用毛筆給徐先生寫了壹封充滿深情的長信:“……芹貨業已成交……此實二十年來壹大事也……然非先生之力不及此。敬當代今後百世之黃炎胄裔向先生致最懇摯之謝意也!檢點、搬動,壹手任之。若飲醇酒,陶然自醉。於時人聲寂寂,家人皆倦眠。窗外月色至佳,瑩晶壹片,益增靜謐之感。然同賞者何在乎?得意會心,相視而笑者復有何人乎?先生西行,斐雲(按,指不久前曾來滬的北圖趙萬裏)北去,孤獨之嘆,與日俱增,而此時尤甚!人皆知黃校黃跋之可貴,然知其可貴之處究竟何在者,有幾人乎?曾約數公閱書,但均似不甚熱心。深感敗興也……然書款殊為拮據,支付尤為麻煩。獨力應付,挖肉補瘡,先生當能想見其困難之情形也!嗚呼!壹書之獲,豈易事乎?何莫非以血以汗爭得之者!憤懣之極,每思放手。然壹念及先生‘壹切看在書之面上’壹言,則又勉強支持下去矣。且摩挲陳編,益念責任重大,則又不得不獨肩其難也……”在這封信中,鄭先生把徐先生視為搶救文獻的知音。他受盡委屈,但只要壹想到徐先生說的極其樸實的“壹切看在書之面上”壹語,就又堅持下去。他滿懷激情地說,今後百世之黃炎胄裔,都應該向徐先生致以最懇摯之謝意!
再次秘赴上海保護珍貴圖書
鄭先生寫信後不到壹個月,1941年12月8日,日本發動了太平洋戰爭,當天,上海徹底淪陷,“同誌會”的搶救工作被迫停止。從1940年春至此,他們在兩年不到的時間內為國收書,鄭振鐸《求書日錄》中記載:“創立了整個的國家圖書館。雖然不能說‘應有盡有’,但在‘量’與‘質’兩方面卻是同樣的驚人,連自己也不能相信竟會有這末好的成績!”在鄭先生的戰友、魯迅夫人許廣平被日軍逮捕後,17日,鄭先生在壹位前輩那裏商量了改名易姓等事,從此他離家秘密隱居,直到抗戰勝利。就在同壹天,在重慶的徐先生給蔣復璁寫信說:“現平方全館(按,指北圖)業被偽組織接受,勢將及滬存之書,欲避此難,惟有照西諦兄分藏辦法,將此三百數十箱分移多處民房中密藏……弟擬變易姓名,穿過各淪陷區,秘赴滬壹行,專辦此事,延此將絕之慧命。年逾六十,崦嵫之歲月,已不足惜。韓冬郎詩雲:‘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國恩。’弟嘗諷誦此句,深自引愧。設此役完成,則此疑亦決矣!”徐先生從民國初年始,就在北京圖書館工作。當時,北圖也有不少書秘密運存在上海。徐先生為此憂心如焚,不怕犧牲,要求潛回上海去保護這些圖書,充分表現了他的崇高的愛國精神。此時化名轉入地下的鄭先生十分想念徐先生,曾多次冒險化名給徐、蔣寫信。今見1942年1月26日他化名“犀”給蔣復璁的隱語信:“前上壹函,諒已收到。此間壹切安寧,家中大小,自菦翁(按,暗指張元濟,借藏書家張菦圃名而來)以下均極健吉,堪釋遠念。家中用度,因生活高漲,甚為浩大,但尚可勉強維持現狀耳。現所念念不釋者,惟港地親友之情況耳。公是壹家(按,暗指運港之善本書),是否平安無恙,尤為牽腸……壹家離散至此,存亡莫蔔,終夜仿徨,臥不安枕……致聖翁(按,指徐森玉)壹函,乞代轉致。”令我驚喜的是,鄭先生托蔣先生轉致“聖翁”的那封隱語信,我在臺灣也看到了!信中說:“前上二函,已收到否?聞有東來意,殊為焦急。蓋以關山修阻,又值嚴冬天氣,高齡跋涉,殊不相宜也。此間親友安吉如恒,尊寓大小,亦極為平安。敝處自菦翁以下亦均托庇健安,堪以告慰。守君壹家(按,守君指北圖負責人袁守和,這裏指該館存滬圖書)亦尚好,惟以守不在家,婦孺輩未免乏人照料耳。聞北寓已由啟君(按,指又名啟明的周作人)代為料理,其長公子則已遠行,情形亦尚好(按,暗指善本書已運美國)。先生與守為四十年老友(按,暗指徐森玉與北圖有三十年深厚關系),自不免罣念,古道熱腸,令人感泣!今世但有錦上添花,不聞雪中送炭,先生之情誼,守君家中人聞之,五中感激!惟究竟途程多阻,尚懇保重身體,勿急急來此為要!春暖不遠,四五月間來,當不若冬日之風雪載塗也。”
原來,鄭先生在上海也聽說了徐先生想冒險來滬的打算,欽佩之余急忙去信勸阻。後來,徐先生在1942年3月上旬秘密潛赴上海。徐、鄭兩先生又壹起在日寇的眼皮底下,互相激勵,堅守崇高的民族氣節。
1970年,臺灣的牟潤孫先生撰寫了《徐森玉先生九十壽序》,提到徐先生:“戰時以維運古物,至於覆車折腿,復間關奔走,鳩集誌士,搜采書籍於東南,厥功尤偉……世有良史,將載諸國乘以彰其功績也必矣。”我們今天的文史工作者,也應該將徐森玉、鄭振鐸這樣的先輩“載諸國乘以彰其功績”。
錢鐘書贈詩贊揚
徐森玉的大智大勇令人欽佩,因此錢鐘書先生才會充滿深情地寫了《徐森玉丈(鴻)間道入蜀話別》:
春水生宜去,青天上亦難。
西江望活鮒,東海羨逃鰻。
送遠自崖返,登高隔隴看。
圍城輕托命,轉賺祝平安。
(現收入《槐聚詩存》第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