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岷先生1914年出生於簡陽縣(今成都市東郊洛帶鎮下街),1933年,先生考入由國立成都大學、國立成都高等師範大學、公立四川大學合並的“國立四川大學”中文系,後又考取北大文科研究所就讀碩士,師從傅斯年、湯用彤等,畢業後留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王叔岷先生因1948年隨史語所遷臺,國***兩黨分治,其在大陸的知名度並不高。上世紀六十年代後,先生先後在新加坡大學、臺灣大學、馬來西亞大學、新加坡南洋大學等校教書,課余勤於著述,前後用17年完成巨著《史記斠證》,退休後完成集大成之作《莊子校詮》。
王叔岷先生1992年後幾次往返大陸旅遊,並於2000年獲臺灣行政院文化獎後開始長住大陸,大陸文化界始關註先生的學術造詣,2007年中華書局引進出版了《王叔岷著作集》***15本。2008年8月,王叔岷先生仙逝於成都龍泉驛區其長子家中。
壹 家庭境況
王叔岷先生家境書香小康,世居於龍泉山西麓的洛帶鎮,父諱增榮(1876-1950),字耀卿,號槐齋,晚清秀才,四川紳法班法政別科卒業,曾任四川高等法院書記官長,後任教於成都南薰中學,再與人合辦並任教於成都私立協和女子師範學校,晚年回鄉。太夫人張氏,諱厚坤。祖父諱澤銀(1851-1923),字松茂,壹生慷慨好義,教子女以讀書為貴,清末至1921年被公推為洛帶鎮保正。1914年4月29日,先生誕於洛帶下街。當時川、滇、黔三省軍閥在成都至龍泉山壹帶混戰,兵燹四起,每過鄉境,壹夕數驚。三四歲時,耀卿公授以唐詩;七歲入私塾;十壹歲入鎮上的高級小學(前身為鳳梧書院);十三歲隨父至成都,耀卿公親授《詩經》、《左傳》、《史記》、左太沖、陶淵明、李太白、杜工部諸家詩;暇時喜讀《莊子》、《史記》、《陶淵明集》,尤好《莊子》,先生學兼四部,蓋植基於此;暇則習七弦古琴,耀卿公重金購得明代連珠式古琴壹張,請南北名師教先生彈奏,這也成為先生壹生的雅趣。十四歲,先生考入成都華陽中學,在校好讀書,亦好運動,曾入選校籃球、足球隊。十七歲入聯合中學高中部(石室中學),與同儕結為“梅花五子”,別號孤鶴,其壹生孤傲之性始現端倪。先生十九歲時以第壹名考進國立四川大學中文系,受教於朱光潛、劉大傑、林山腴等諸名師。1937年與潼南縣雙江鎮望族楊姓女公子尚淑結為伉儷,川大校長張真如證婚,張校長之子即梅花好友張文達任儐相,朱光潛、林山腴等諸師長撰贈喜聯。
二 三位老師
日軍大舉侵華,國民政府退守四川,以重慶為陪都,先生雖心憂國難,仍潛誌經典,每期考試名列第壹,頗負文名。先生自認為文學根底皆父親所培植,是自己的第壹位老師,不肯與川大教授親近,1939年川大畢業時未能如願留校任助教。但因畢業前選修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川大客座教授徐中舒先生所教的《金石甲骨文》,甚得徐先生稱許。此時徐先生慰勉:“何不報考北大文科研究所,將成績單及平時所寫詩文壹並寄去。”此乃先生壹生進學關鍵。傅斯年素來擇人極嚴(王世襄先生未能進入史語所師從傅斯年,終身視為憾事),後來考慮是否留聘先生於史語所時,曾函詢徐先生意見,甚得稱贊。故先生十分珍視這次學術機遇,將徐中舒先生作為繼自己父親後的第二位老師。
先生報考北大文科研究所,初審順利通過。因戰事拖累了筆試,遂應邀任教於長壽縣的重慶聯合高級中學,假期再回成都應考。1940年9月得到時在昆明的傅斯年先生親筆錄取通知。先生與傅先生之緣分至此開始。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因抗戰附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40年12月遷四川宜賓李莊的栗峰,傅斯年先生為所長。先生於1941年秋整裝抱琴離家赴李莊,“李莊”,既含地名,又寓李耳與莊周,並為先生伏下壹生的學術之緣。先生回憶第壹次見到傅斯年先生的情景:“我將寫的詩文呈上,向他請教,他說說笑笑,學識之淵博,言談之風趣,氣度之高昂,我震驚而敬慕……既而傅先生問我:‘妳將研究何書?’答雲:‘《莊子》。’傅先生笑笑,就背誦《齊物論》最後‘昔者莊周夢為胡蝶’章,壹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傅先生忽又嚴肅地說:‘研究《莊子》當從校勘訓詁入手,才切實。’怎麽研究空靈超脫的《莊子》,要從校勘訓詁入手?我懷疑有這個必要嗎?傅先生繼續翻翻我寫的詩,又說:‘要把才子氣洗幹凈,三年之內不許發表文章。’我當時很不自在,又無可奈何,既然來到研究所,只得決心下苦工,從基礎功夫研究《莊子》。”後來據任繼愈回憶,“傅斯年背後說王叔岷‘有才性’。傅先生說的‘才性’,是《世說新語》用的詞匯,指有史才,有史識,悟性好,並不是專指‘才子氣’。那時傅斯年就發現王叔岷是個可造之材,著意培養,並用金條買了壹部宋本的《莊子》,專給王叔岷用,用完鎖在保險櫃裏。”先生師從傅斯年,在與遠在昆明的副導師湯用彤書信請教時,也得到要不持才自傲,須“痛下功夫”的勉勵。
先生幸得傅斯年先生親炙,蒙指點治學門徑,遂自校勘、訓詁入手,博覽群書,廣輯資料,漸入學術之境。先生壹生為人、治學、處世,皆深受斯年先生之影響,故將傅斯年作為自己的第三任老師,兼及所敬仰的胡適之和蔡元培兩先生。先生1943年獲碩士學位,留所任助理研究員;1944年8月完成《莊子校釋》,凡二十余萬言。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先生隨史語所復員南京,是年發表《莊子通論》刊載於徐復觀先生創辦的《學原》學報,深受學界好評。
幸先生與妻楊尚淑壹生恩愛,不論求學或往新加坡、馬來西亞、美國講授,或避禍逃難離大陸赴臺,都是胥相伴隨,未嘗須臾離開。後其妻於1977年不幸因肺癌病逝新加坡,親朋或勸續弦,先生不為動,其弟子林耀椿所撰《懷念王叔岷先生》中記錄了先生這樣壹句話:“人壹生只能結壹次婚,債完了就不要再負債了”,其摯情如此。
1948年,傅斯年先生出任國立臺灣大學校長,先生受臺大中文系合聘任教,授《大壹國文》與《斠讎學》。***事論學者有臺靜農、洪炎秋、戴君仁、鄭騫、許世瑛、伍俶(叔黨)、毛子水、屈萬裏、何定生諸先生。1951年先生開始教授《莊子》,既以《莊》解《莊》,又旁及相通之諸子百家,並引漢魏六朝唐宋各大家詩作為證,壹時杏壇轟動,慕名旁聽者甚眾。先生在勤於著述和競於教學之外,不帶助手、不加入或形成任何學術團體,不擔任任何行政職務(唯有壹次短暫例外),甚至拒絕參選院士,因此稍顯“默默無聞”。1959年以訪問學人赴美國哈佛大學遠東語文系壹年,與洪業(煨蓮)先生論學甚歡,後得其推薦,於1963年受邀赴新加坡大學中文系任客座教授兩年。1967年赴吉隆坡馬來亞大學漢學系任客座教授。1972年轉赴新加坡南洋大學任講座教授,期間先生數度婉拒任何行政職務。1980年南洋大學(中文為主)與新加坡大學(英語為主)合並為國立新加坡大學,重組中文系時需要壹位令兩校師生都信服的系主任,當局力請,先生逼不得已,短暫出任新的中文系主任,並創辦博士班。
先生總結出自己的治學經驗:校勘古書是壹種小學問,可以幫助研究大學問;是壹種支離破碎的小工作,可以幫助通大義、有系統的工作;是壹種繡花針的工作,可以幫助大刀闊斧的工作;是枯燥無味的工作,卻有壹種無味之味。從1965年起,先生***花了十七年的課余時間撰寫了300萬字巨著《史記斠證》。此聊舉《史記斠證》校《伯夷列傳》中壹字千金的例子: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乃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
關於‘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句,從沒有人懷疑過。我們想,伯夷逃去,叔齊也逃去,各逃各的,怎麽兩弟兄隨後又在壹起,同隱於首陽山呢?我們看,敦煌本‘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這句,逃字作追,這就對了,伯夷逃去,叔齊追他,隨後自然就壹起隱居了。《太平禦覽》卷五百十四引這句話,逃字也作追,可以證明,到北宋時還有作追的本子。追字作逃,是涉上句‘逃去’而誤的。”
劉本棟在《六十年來之史記研究》壹文中對此書的評價是:“是書引證博贍,考辨精審。每壹疑義,必求其至當而後已,使史公二千年來不白之旨,昭然渙然。可謂不僅有功史學,抑且嘉惠士林矣”
1981年先生自新加坡大學退休返臺,寓居中央研究院蔡元培館,並於同年九月回臺大中文研究所任教。1984年自史語所退休,前後***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發表論文近百篇;翌年起仍在臺大研究所任課,開授《斠讎學》、《先秦道法思想》、《劉子研究》、《詩品文心比較研究》等課,並獲聘為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咨詢委員。1987年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成立,函聘先生為榮譽講座,作兩次學術演講。這期間完成集大成之作《莊子校詮》。其中對《徐無鬼篇》中“壹”字作解,可管窺其煞費苦心。
“天地之養也壹,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
《校釋》雲:‘壹字疑淺人妄加……’,案郭<註>、成<疏>固未達此養字之義,而壹字決非淺人所加。壹猶齊也,此齊長短之說,與《莊子》齊物之義密合。《淮南子· 原道篇》無壹字,於義不備,當據此文補。因改寫此條雲:‘案天地之養,與下文以養耳目鼻口之養異義。養借為羕,《淮南子 原道篇》養作永,義同。《爾雅 釋詁》:永、羕,長也。《大戴禮 夏小正》:五月,時有養日;十月,時有養夜。《傳》並雲:養,長也。養亦羕之借字,與此同例。天地之養也壹,猶言天地之長也齊,壹猶齊也。《淮南子 原道篇》:壹度循軌,高註:壹,齊也。蓋天地之長無極,故以天地之長言之,則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長、短俱齊矣。此齊長短之說,亦即齊物之理也。’以齊長短之理推之,則大小、多少、貴賤、壽夭、生死之理亦壹矣,亦齊矣。”
後來的研究莊子的學者大都不能回避《莊子校詮》,先生也被學界稱作二十世紀在《莊子》字意訓詁方面最權威的學者。
2008年8月30日,臺灣大學文學院“王叔岷教授追思會籌備委員會”所撰《王叔岷先生行述》中這樣寫道:“先生壹生不慕名利,與世無爭,偏愛老莊自然之道,長保恬靜自得之性,後雖年屆耄耋,而視未茫,發未蒼,齒牙未嘗動搖,門人鹹引為美談。先生之學術,兼及四部,著述豐宏,而皆淵博精深,成壹家言;古籍之斠讎箋證,尤為當世推重。七十年來,遍校先秦兩漢魏晉群籍,撰有專書近三十種,論文二百余篇。其中《莊子校釋》、《斠讎學》、《史記斠證》、《諸子斠證》、《莊子校詮》、《列子補正》、《劉子集證》、《世說新語補正》、《顏氏家訓斠補》、《列仙傳校箋》等書,皆以斠讎學方法董理古籍之傳世名作。《史記斠證》、《莊子校詮》、《陶淵明詩箋證稿》、《鐘嶸詩品箋證稿》、《先秦道法思想講稿》、《左傳考校》等,更融校勘、訓釋、義理為壹體,開啟“由實入虛”的治學途徑。嘗有《好學》詩自述:‘由實入虛救破碎,虛由實得非空虛。誰能虛實為壹體,魚躍鳶飛樂愉愉。’先生學博思深,晚尤圓融通達,淵沖醇粹,其引導沾溉之功,可謂大矣。”
先生最重情、惜情,治學之余,不廢吟詠。其詩發乎深情,各體兼擅,尤精五古,神似靖節。有詩集《四余齋詩草》、《南園雜詠》、《舊莊新詠》、《寄情吟》、《落落吟》、《隨感吟》、《倚紅小詠》、《論詩別錄》、《慕廬余詠》等多種行世,在海外有壹大批讀者。
薪火相傳
先生雍容儒雅,待人溫厚,視學生如子女,教學不拘泥舊說,常有新解、又有系統。改作文,有壹句好都要標出,頂批、旁批、總評,總是滿滿的,學生非常喜歡,常與先生親近傾談。先生課余忙於著述,學生想來又怕打擾,但只要有學生到訪,無不熱情接待,並常說“妳們沒來我總是沒空,妳們來了我就有空”。師生之間無話不說,甚於家人,凡經教誨者,無不如沐春風,終身感念。1982年先生因長期研案勞神,導致胃穿孔,於臺大上課時暈倒;稍愈後先生仍不以為意,研撰不輟,撰寫《莊子校詮》期間,胃疾復發。弟子們爭先恐後輪班至臺大醫院陪侍,其中不乏島內外知名學者教授。先生回臺大後,因為身邊無人相伴,臺大中文系上過先生課的同仁相約,每星期三課後中午陪先生午餐,由大夥輪流作東,已退休的老學生也聞風而動,全體加入,這就是在臺學界再度引為佳話,維持了二十多年的“三中全會”,先生之受敬愛,於此可見壹斑。
1992年上半年先生無課,在女兒國瓔相伴下終返大陸壹行。先生6月26日到北京,即與同學兼老友任繼愈、張政烺、馬學良相聚於國家圖書館。6月30日回到成都市郊故鄉洛帶鎮,卻發現舊家房園已分屬不相識之三家矣。1993年6月12日,由臺大中文系編纂出版《王叔岷先生八十壽慶論文集》為先生壽,計集稿四十九篇,八十余萬言;1998年5月6日,先生應邀參加北京大學100周年校慶,並在“漢學研究國際會議”閉幕致辭;2000年先生榮獲“行政院文化獎”,他將獎金六十萬元捐給臺大中文系作獎學金,以鼓勵後進;次年6月28至29日文建會與臺大中文系合辦“王叔岷先生學術成就與薪傳研討會”,中外學者發表論文凡二十壹篇,同年8月臺大中文系出版《王叔岷先生學術成就與薪傳研討會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