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余至白門。甫登岸,即往桃葉渡訪汶水。時日晡矣。余至汶水家,汶水亦他出,余坐久。余意汶水壹少年好事者,及至,則瞿瞿壹老子,與余敘款曲,愕愕如野鹿不可接。方欲縱談,而老子忽起曰:“余杖忘某所,去取杖。”起席竟去。
余曰:“今日豈可空去?”待其返,更定矣。老子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尚在何為者?”余曰:“周又老嘗道閔先生精飲事,願借餘瀝以解渴思。”汶水喜,即自起當爐,茶旋煮,速如風雨。導至壹室,幽窗凈幾,荊溪壺及成、宣窯磁甌十余具,皆精絕。余問老子曰:“此茶何產?”老子曰:“閬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紿余。是閬苑制法而味不似。”老子匿笑曰:“客知是何產?”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羅岕甚也?”老子吐舌曰:“奇!奇!”余問水曰:“何水?”老子曰:“惠水。”余又曰:“莫紿余!惠水至此千裏,豈有水之圭角毫芒不動,生磊若是乎?”老子曰:“不復敢隱。舍間取水,必俟惠山人靜,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壹頭地,況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壹壺滿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
——《陶庵夢憶》
天下有壹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菊綻東籬,梅放孤山,徒以有陶、林信潔之士,得以韻顯名傳。
每思及《閔老子茶》,覺陸羽、盧仝而外,茶於宗子,亦有知己之托,能品其味,知其器,辨其水,受其香,別其時,斯為良遇,世間豈可輕得?
蘇軾嘗曰:“從來佳茗似佳人”,倘佳茗有知,必俛首斂容,拈帶亭亭,含情凝睇,以謝宗子,且囑曰:“感君纏綿意,長憶含啜時。”
遂與之定,千秋不移。
附記:
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板橋雜記》收錄余懷《三吳遊覽誌》壹文,夜間翻壹過,錄其壹則如下:
二十壹。晴。招諸君潭舟話別。茗寒香妙,鶯聲軟滑如丸。袁中郎別王子聲雲:“屈指平生別苦,唯少時江上別壹女郎,去年湖上別壹老僧。此別非道非情,亦復填胸之甚。”今忽忽有此懷,知是別離者傾觴轟飲,捐袂淋漓,回風雲旗,黯然蕭瑟矣!
杜牧有“唯有別時今不忘”句,蕭然水涘,中郎為悵立者久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曾不知會期。輒懷人之思,填胸滿臆,縷縷盡出之。
然彼女郎者竟何人哉?令中郎念念不忘若是,未免讓人起八卦之思。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