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洪水”為題材和背景的洪水神話,是世界上流傳範圍最廣、影響力最大的神話類型之壹。從現存文獻資料來看,洪水神話出現在人類幾乎所有最古老的文獻中,中國、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印度、瑪雅等文明都有跟洪水有關的神話故事,如《聖經·創世紀》中的“諾亞方舟”和我國鯀禹治水的傳說。馬克·埃薩克在《世界各地洪水故事》中記載,世界上有181個國家和民族流傳著洪水神話,全世界已知的洪水傳說有500多個。
洪水神話的普遍性證明各民族在與自然的搏鬥中有著探索自然、思考自身、改進自身的相同價值觀。同時,通過對各類洪水神話具體故事情節的對比研究,我們又可以發現各民族不同的文化特點和價值觀念。這為探求不同民族文化的起源、發展提供了壹個實際的依據。
世界各地都流傳洪水神話
1872年,大英博物館的研究人員喬治·史密斯從古巴比倫楔形文字泥板上,識讀出了壹個與《聖經·創世紀》中“諾亞方舟”非常相似的洪水故事。在此之前,人們已經知道壹些民族和地區有洪水神話流傳,但只是簡單地將其看作“諾亞方舟”故事在流傳過程中的變體。
這次重大發現之後,人們開始懷著巨大的興趣,帶著明確的目的在世界各地廣泛搜求、記錄數量多得難以統計的洪水神話文本。不過,西方學者對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話雖然進行了大量研究,但對中國洪水神話的研究很少。1898年,法國人保爾·維爾記述了壹篇中國彜族的洪水神話。這是目前所知西方學者對中國少數民族洪水神話的最早記錄。英國學者詹姆斯·喬治·弗雷澤對有記載的政府報告、傳教士的口頭描述進行了廣泛搜集,並於1918年出版了《舊約中的民間傳說》。其中,記錄了三卷洪水故事文本。但是,書中對中國洪水故事的記載則是壹片空白。1988年,阿蘭·鄧迪斯將國際上100多年的研究成果匯編成論文集《洪水神話》,不僅收入了對希伯來、巴比倫、印度、希臘等地古代洪水神話的經典研究,而且還有對美洲、非洲、澳大利亞、東南亞、中亞等地區口傳洪水神話研究的新成果。在這部被稱為洪水神話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中,中國洪水神話依然缺席。
中國人自己的洪水神話研究起步較晚。有學者在概括總結洪水神話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認為“20世紀洪水神話研究大致經歷了20年代的萌芽期、30年代末至40年代的初步繁榮期、50年代至70年代中期的蕭條期、70年代後期至80年代初的復蘇期、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繁榮期”。20世紀20年代,在梁啟超嘗試從典籍中尋找洪水記錄之後,中國學者才開始有針對性地進行洪水神話研究。1937年,芮逸夫在《苗族的洪水故事與伏羲、女媧的傳說》壹文中,記載了他在湘西考察得到的有關苗族的洪水故事,由中心內容“現代人類是由洪水遺民兄妹二人配偶遺傳下來的子孫”,進而論證得出“伏羲女媧為南方或東方民族”。1942年,聞壹多在《神話與詩·伏羲考》中詳細征引近代西南苗、瑤、彜等民族的洪水神話資料,采集了近50則關於洪水泛濫、再造人類的故事和民俗資料。
總的來看,中國是壹個洪水神話極為豐富的國家。作為壹個古老的農耕民族,我們曾飽受洪水之患,並且至今也不時受到洪水的威脅。因此,從遠古時期就有大量關於洪水的神話和傳說,而且直到今天還在壹些少數民族中間以口耳相承的活形態廣泛流傳。有學者指出,洪水神話是壹種復合型的神話,由原型洪水神話、水生人神話、葫蘆生人神話、兄妹婚神話等融合而成。鯀禹治水就是典型的原型洪水神話。
除了家喻戶曉的鯀禹治水故事外,中國洪水神話還有幾種不同的亞型:神諭奇兆亞型、雷公報仇亞型、尋天女亞型和兄妹開荒亞型等。各種不同亞型的洪水神話,反映了各民族不同的社會生活和文化性格,在體現鮮明民族性之時,又記錄著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融合。例如,這些洪水神話的結尾有壹個常見的母題,即許多民族出自同壹個始祖,都是洪水後那對男女所生,或從同壹個大葫蘆中出來的。
國際上主要有四大故事圈
洪水神話文本廣泛分布於世界各地和各個民族。在國際上,洪水神話文本大致包括地中海洪水故事圈、印度洪水故事圈、東南亞洪水故事圈、美洲印地安洪水故事圈等。
地中海洪水故事圈是人們最早發現、研究最多的壹個部分。地中海洪水故事圈以希伯來、希臘、巴比倫和美索不達米亞等洪水故事為主,通常也被稱為西方洪水神話。在西方研究洪水神話的著作中,通常的學術用語是“世界毀滅和末世神話”。典型的西方洪水神話由洪水滅絕人類與人類再生兩部分內容組成。例如,在“諾亞方舟”中,人類的作惡多端和不虔誠,惹怒了造物主耶和華。耶和華要毀滅世界,於是發動壹場滔天洪水,毀滅了地球上的壹切,只留下諾亞壹家子,夫妻結合繁衍人類。又如,在希臘洪水神話中,國王呂卡翁惹怒宙斯,宙斯降大雨於世界,淹掉地面上的壹切。洪水過後只剩下丟卡利翁和他的妻子,夫妻二人通過扔石頭重新創造了人類。總之,西方洪水故事的基本邏輯為“人的罪惡——洪水懲罰——人類再生”。
印度的洪水神話產生於公元前10世紀前後,最早見於《百道梵書》。目前所知古印度的洪水故事,壹是以摩奴創世為主題的古文獻,二是壹些非印度教部落的口頭傳說。摩奴創世的故事大意是說:摩奴救了壹條魚並將它養大,在洪水來臨時,大魚將摩奴拉到北山。摩奴登陸後與女子壹起繁衍出子孫後代。有觀點認為,印度洪水神話不是獨立發生的,而是西亞洪水故事原型在印度文化中生成的產物。這種文化傳播並非照搬,印度文化中固有的核心內容——果報主題對原型作出了重要改造。這壹主題直接被後來的佛教思想所繼承,並通過佛教傳入中國和東亞、東南亞。
洪水故事廣泛存在於東南亞各個國家中。人們在菲律賓、馬來西亞、緬甸、越南和泰國等國,都發現了不少“異文”。菲律賓伊富高人的故事說的是,有壹年發生大旱災,人們挖掘河床底下,尋找河的精魂,結果惹怒河神發起洪水,所有人都被淹死了,只剩下壹對兄妹幸存。20世紀30年代,芮逸夫提出了“東南亞文化區”的概念,所謂“東南亞文化區”是由銅鼓、蘆笙、洪水神話這三個文化元素為標誌構成的。
在西半球,洪水故事同樣大量存在。西方人類學家仔細調查研究了土著印第安人保存完好的原始文化形態,發現南北美洲土著也有大量的洪水故事。除此之外,世界其他大洲也有許多洪水故事發現。有學者研究發現,壹地區的部分故事亞型竟然與中國西南部壹些民族的亞型極為相似。例如,大洋洲新幾內亞瓦曼斯人的壹個洪水故事大意為:有壹天,壹條大魚遊進了港灣。有位大善人囑咐自己的孩子不要捕食這條魚,並勸其他人不要吃這魚。但大夥不聽,將魚分吃了。善人忙將各種動物趕到樹上,並與家人壹起爬上了椰子樹。洪水退了後,善人壹家從樹上下來重建家園。這個故事與中國古籍所載古巢縣人吃巨魚,引發地下水使城陷為湖的晉代故事如出壹轍。
“洪水”與“再生”緊密聯系
事實上,在東南亞神話、日本神話等東方洪水神話中,處處可見中國文化的身影。
自遠古開始,中華民族便與東南亞許多民族結下了親密的族緣關系。通過民族遷徙、文化交流和宗教傳播等三個主要途徑,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以及後世形成的宗教神話傳說、民間神話傳說,對東南亞的神話傳說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中國與東南亞***同擁有的“兄妹婚型”洪水神話,不僅母題和故事情節完全相同,甚至在“葫蘆崇拜”這樣的細節上也驚人的相似。可見,中國洪水神話與東南亞洪水神話有著源遠流長的“血緣”關系。
據傅光宇所著《雲南民族文學與東南亞》介紹,雲南與東南亞山水相連,存在著壹條洪水神話的“雲南—東南亞”鏈。東南亞國家的壹些神話甚至直接把其北部山區和雲南作為壹個整體加以描述,體現了同源異流、要素移植、多元匯融、***同創造的文化現象。
中國和日本壹衣帶水,早在遠古時代就互相往來。日本文化壹直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它的洪水神話故事與中國相似的內容非常多。有跡象表明,中國洪水神話是日本洪水神話的源流。例如,有學者對日本的國家誕生神話進行分析,同時對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特別是侗族的洪水神話進行調查和要素分析,結果發現二者之間存在驚人的相似性。
“大禹治水”是中國最為著名的洪水神話,最早出自吳越,後傳至中原。大禹被視為“地王”受到百姓祭祀,俗稱“禹祭”。日本也有相似的神話,其中的主人公被稱作“土神之母”,俗稱“泥祭”。有學者對比研究“禹祭”和“泥祭”時指出,“泥祭”脫胎於“禹祭”,“土母治水”源於“大禹治水”。
其實,中國洪水神話與西方洪水神話也有***同點。特別是,“洪水滅世”和“人類再生”是壹個永恒主題。當然,不同民族的傳說在情節和具體內容上也各具特色。在巴比倫、希伯來、希臘和印度洪水神話中,人們用來躲避洪水的是人工制造的船只;在中國幾個有代表性的少數民族洪水神話類型裏,避水工具是葫蘆、牛皮等自然物,或是神的保護(石龜、石獅)。
為什麽洪水神話與再生神話緊密聯系在壹起?道理很簡單:洪水滅世後,人類何去何從很自然地成了首要問題。聞壹多在《伏羲考》中指出,洪水神話的詳細稱謂應是“洪水造人故事”。這裏的“造人”是人類再生、再造之意。從這個角度來看,洪水神話回答了人從何而來的問題,是人類對自身和社會關系的壹個重新認識。
折射中西文化的三個差異
由於地理環境、生產方式、民族性格、思維方式等方面存在差異,中西方洪水神話也體現出不同的文化特性。梁啟超從比較神話學的角度出發,把中國古籍上有關洪水的記載與《聖經·創世紀》、印度、希臘、北歐、南太平洋群島的洪水神話加以比較,指出中國洪水神話有自己的民族特點,如沒有上帝懲罰的宗教觀念,且女媧、***工和鯀禹皆不屈服於自然,表現了“常欲以入力抗制自然”的理想。
具體來看,中西方洪水神話中的文化差異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壹是“治”與“避”的民族心理差異。
範文瀾說:“許多古老民族都說遠古曾有壹次洪水,是不可抵抗的大天災;獨在黃炎族神話裏說是洪水被禹治得地平天成了。這種克服自然、人定勝天的偉大精神,是禹治洪水神話的真實意義。”
進壹步來看,單從人類面對洪水災害的文化心理劃分,洪水神話可分為兩類:以“治”為核心的治水型洪水神話與以“避”為核心的逃生型洪水神話。面對大洪水滅世的災難,國外的洪水神話基本上是采取躲避逃生、保全性命的觀點。而中國的洪水神話采取了“治”的態度,始終強調治水主題。
在持“避”觀點的諸多神話中,洪水起因主要是神要懲罰人類。在基本情節上,希伯來神話和蘇美爾、巴比倫神話非常接近,只是發起洪水的主神和得救者的名字有所不同。如果說上述地區洪水發起原因相似是因為地域接近而有互相影響的可能,那美洲太平洋西北岸印第安人惹怒天神、大洋洲拉亞特亞島的漁夫觸怒海神而導致洪水降臨的神話,則更好地說明了人類觸怒天神、天神降罪這壹洪水發生原因的普遍性。
中國的洪水神話雖零散不連貫,但諸多記載並不特別強調洪水是神的懲罰,也沒有交代洪水產生的原因是為了毀滅人類或者為了考驗人類。在我們的上古傳說中,洪水只是壹種自然災害,與神力無關,至少人類沒有原罪。
在西方洪水神話中,人們面對洪水通常只能消極地等待神明救助。在神祇面前,人類是渺小的,對神的懲罰毫無招架和反抗能力,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面對洪水也不是積極地抗爭,而只能依靠神諭來躲避災難。
中國洪水神話主要闡述的是人類要對自然災害采取“治”的方法。禹繼承父親鯀的遺誌,采用疏導的辦法,雖歷盡艱辛,卻幾過家門而不入,歷時十幾年終於治水成功。
中國洪水神話突出反映了主動抗爭精神,從中可以看到古代勞動人民為了戰勝災難而無所畏懼的精神氣概。
二是“神本主義”和“人本主義”的差異。
在西方洪水神話中,生存下來的人都是得到神庇佑的“善人”。但從人本主義的角度來看,希伯來神話中的諾亞對神唯命是從,對神給人類制造的災難沒有絲毫異議,且積極為神的行為辯護。在“諾亞方舟”中,人與神之間是契約關系,人要絕對服從神的安排、按神的意誌辦事。
中國人面對洪水的態度,是獨特的“治理”態度。在災禍發生後,女媧、伏羲以及天帝派出的各路神仙都下凡協助大禹治水。這壹點和西方洪水神話的性質是完全不相同的。中華民族早就形成了天地人三位壹體的宇宙觀,強調宇宙是萬物生命運動的載體,宇宙中的萬物息息相關、相互交融,和諧相處,故人神壹致、天人合壹。所以,中國的洪水神話在面對大災難時常會出現人神協力***治水患的場景。
天帝當然也懲罰過“竊息壤”的鯀,但究其原因不是禁止用息壤來治理水患,而是在於“竊”。鯀死後,生出禹。天帝又命令禹帶著息壤下凡布散,治理九州洪水。從內容上看,中國洪水神話中的天帝是“君以民為本”這壹觀點的神話式反映。
諸神竭盡全力和世人***治水患,體現了中華民族的“長城精神”,強調的是集體作用。雖然禹功績很大,但沒有諸多神祇和百姓的幫助恐怕是難以完成治水大業的。
三是“東洋文明”與“西洋文明”的差異。
中國地處東亞,屬於溫帶季風性氣候,降水量和氣溫值都適合農業的發展。由北到南的黃河水系、長江水系、珠江水系,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肥沃土地上的先民提供水源,讓他們總體可以過上安定寧靜的生活。而在這種以農耕為主的傳統文明中,人類習慣於憑借自身的能力改造自然生態環境。
西方文明源頭之壹的古希臘位於愛琴海沿岸,三面環海,屬於典型的地中海氣候,炎熱的氣候和貧瘠的土地不利於農業發展。由於海上交通便利,他們養成了崇尚流動、冒險和創新的思維。西方文明的另壹個源頭希伯來,則是典型的遊牧文明。他們最初的生活領域是兩河流域,靠近河流,水災較多。“諾亞方舟”的神話繼承了蘇美爾——巴比倫的洪水神話。它的背景就是兩河流域反復出現的洪澇災害。
由於生活環境的惡劣和社會動蕩的關系,信仰上帝成為飽受苦難的猶太民族的精神支柱。上帝拯救了諾亞壹家,使得“義人”存活,這給猶太人以極大的心理安慰和精神力量。讓他們相信,只要皈依上帝,就能獲得幸福。這深刻地表現了西方的倫理道德觀念。
總之,西方洪水神話主要是建立在神本主義之上的,中國洪水神話更多建立在人本主義之上;前者著重強調神性的強大,後者更為看重人性的偉大。在中國神話中,神親力親為幫助人類抵禦災害,體現了人神之間平等和諧的關系。中國神話中的神不是至高無上的,甚至是可能犯錯的,猶如***工壹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關註的對象始終是人,以及人與人的關系。
來源:《解放日報》;作者:金家琴、李誌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