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的發展和繁榮必須在文字出現之後。文字是壹種載體,通過它,人類的思想活動及其成果才得以保留下來,並籍此進行交流和傳之後世。有了文字,於是記事散文(如我國的歷史散文)誕生了;有了文字,古代的口頭文學也才得以記錄、流傳下來(例如我國的《山海經》就是收集和保存古代深化的主要書籍)。春秋戰國之際,由於時代發展的需要,也由於文字及其記載工具日趨完善,我國文學發展的第壹個高峰躍出地平線。在這個時期,詩歌旗開得勝,出現了《詩經》和《楚辭》;而散文更是碩果累累,先後湧出了壹批光耀千秋的著作,如《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等歷史散文和《論語》、《孟子》、《荀子》、《老子》、《莊子》、《墨子》、《韓非子》等諸子散文。《山海經》也是在這個時期成書的。
那麽小說呢?作為故事性散文的小說又如何呢?文學家認為,我國直到魏晉時期才有比較象樣的小說,其標誌是《搜神記》和《世說新語》的問世。《搜神記》是誌怪小說集,《世說新語》是誌人小說集,都已初具規模。然則起萌芽階段當在何時?文學史家說,可上溯到兩漢時期,因為這時期已出現諸如《說苑》和《新序》這壹類略具小說雛形的故事性散文了。
我認為,早在戰國初期,我國就有很象樣很有水平的小說了,只不過當時散夾在歷史散文之中而沒有另立門戶而已。當時,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沒有意識到這個樣子的散文就是小說。科學的小說概念只有到近現代才形成,而在古代還是不不可能被認識。戰國初期的小說還沒有自己的戶口,是很自然的。短小的有虛構成分的故事性散文與歷史性散文本是同宗(同為散文),在文學發展的幼年階段聯袂出現,不加區別地***處壹個大家庭中,應該說是合乎規律的。
近讀《左傳》(系戰國初期人撰寫,並非左丘明所作),我發現《曹劌論戰》就是壹篇精練的小小說,壹篇歷史小說,符合現代小說觀念、可與現代小說相媲美的優秀之作。
何也?
首先,從文體的本質特征來說,小說基本上是虛構性的散文。虛構是小說的本質特征,是小說的必需。有虛構成分就可稱其為小說,從這個角度說,有無虛構成分是判斷壹篇作品是不是小說的最重要的標準。《三國演義》是歷史小說,《三國誌》是歷史。為什麽?就因為前者有虛構成分,後者則無。
《三國演義》這部小說,壹方面根據《三國誌》的史料寫的,另壹方面又大量吸收了宋金元幾代民間藝人的創作成果(包括曲藝和戲劇),所以變得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不無真的蛛絲馬跡。在書中,人物、歷史事件、歷史背景都只具原型和本身意義而已。人物的姓名是真的,其性格和具體行為方式卻是假的。歷史上雄才大略的曹操在小說中大大地被醜化了,諸葛亮由人間軍師變成神仙人物,傲慢而無政治頭腦的關羽儼若聖人(忠義的化身)。赤壁之戰,經統計,總***寫了八萬字之多。但是,直接寫戰爭的不過什壹,而用於戰前(從諸葛亮赴江東策動聯合到兩軍正式鏖戰之前)戰後(從曹操敗逃途中的三笑到返回南郡的壹哭)不惜筆墨渲染鋪墊。其間多少虛妄語,更有徹頭徹尾地杜撰(如空城計)。前人評《三國演義》為“七分真事三分假”,是有事實根據的。總之壹句話,《三國演義》的人物是藝術形象或藝術典型,不復是歷史人物了。
《曹劌論戰》與《三國演義》是相類似的,同是歷史小說,其中人物是藝術典型。《曹劌論戰》是根據《春秋》(《春秋-莊公十年》中的壹句話記事(即“公敗齊師於長勺”)而鋪寫的。壹句話發展成壹篇,寫作時間不同(壹在春秋,壹在戰國初年),作者不同,豈能沒有虛構的成分?
曹劌,歷史確有其人,是春秋時魯國武士或曰大夫。武士也罷,大夫也罷,都不離國君左右,生活在宮廷中,有官職,食官俸。他們的***同特點是畏君如虎,在國君面前說話唯唯諾諾。反觀〈曹劌論戰〉中的主人公則不然,他來自鄉下,終日與鄉民為伍,無官職,無官俸,也看不起食肉者,認為“食肉者鄙,未能遠謀”),不用說畏君如虎,此乃壹民間聖哲,素質不凡,有愛國之心(當國難到來時,主動請纓,以天下為已任)。既懂政治(與魯公戰前決策對答足以證明)又懂軍事(臨戰鎮定自若,有大將風度,善於選擇戰機以組織反功,又善於審時度勢進行追擊)。這概括了春秋戰國這個巨人湧現時代眾多巨人的***性。當其時,齊強魯弱,以常情論之,弱必敗,而長勺之戰反是(長勺之戰是我國古代以弱勝強的著名戰例),怎樣解釋這種歷史現象: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這是壹個戰爭性質和民心向背決定作用的問題。在武器不發達的當時,這是符合實際的(曹劌的主動請纓即是反侵略戰爭能廣泛動員人民參戰的壹個明證)。可是,由於時代局限,人們把致勝原因過分地歸於統帥個人的指揮能力。當時的魯國統治集團並未能提供這樣壹位理想的統帥(史書無此記載),故而到戰國初期的作者便通過藝術手法虛構壹位來,這就是不食君祿的民間聖賢--曹劌。以至後來,作者創造的這個藝術典型弄假成真,由虛變實,竟然成了歷史人物,而那些編造的情節也成了歷史事實。這和《三國演義》的情況是壹樣的,那些藝術典型在相當大範圍內的讀者心中無不成為歷史人物。藝術的辯證法就是這樣的。
其次,從小說的要素來看,《曹劌論戰》也不失為壹篇典型的小說。這裏,有人物(塑造了壹個藝術典型),有環境(齊強魯弱的歷史背景、風雲突變的戰爭環境,從鄉間到宮廷到戰爭的場景變換),更有故事(長勺之戰的全過程)、情節(戰前的決策、戰後的先防後攻及追擊、戰後的總結)和細節(如“下祝其轍,登軾而望之”等等)。什麽都有,很完整。相對後來魏晉時期的誌怪誌人小說,似乎還要成熟些,就是和現當代的小說相比也毫不遜色。文學創作,本來就是個時代氛圍和個人素養(包括稟賦、閱歷、學識在內)問題,超越常規和超越平均數是可能的。巨人輩出的時代當用超常的眼光去看待。
我的結論:《曹劌論戰》是壹篇小說(歷史小說),不是嚴格意義的歷史。由此可見,早在戰國初年,我國就有很象樣的小說了。在那樣壹個文化發展的高峰期,出現這類小說是毫不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