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更多的壯麗山河,
也不需要那麽多英雄偶像,
而是需要我們真正走近更多的
平凡又有趣的靈魂,
微小卻靜好的地方,
從他們身上了悟生活的真諦。
文 | 祝羽捷
真正想旅行的時候,我會選擇壹個小鎮。
我說的“真正的旅行”,是指沒有目的,沒有安排,不為工作,不隨時想著發朋友圈那種。
因為小鎮有壹種恰到好處的單純。
她沈澱城市最經典的功能,不勞妳發動選擇困難癥,最好的風景就在街角,最好喝的咖啡只此壹家;
她又保有鄉野的氣息,讓妳享受壹客與城市滋味無二的甜品時,稍壹轉頭,壹只品味櫻桃的松鼠正與妳壹窗之隔。
小鎮或許沒有經典的景點,也可以不驚艷,但壹定有自己獨特的氣質與趣味。
她不是餐桌主菜,永遠不會端莊鄭重到讓人下口都有心理負擔。她是最後壹道甜點,芬芳落定,熨帖心腸。
也不是交響樂,復雜宏大到足以讓每個人正襟危坐。而是民謠,在微風裏若隱若現,妳晃著身體,有壹耳朵沒壹耳朵地聽便好。
妳盡管沒有任何預設地走進壹座小鎮,她定不會讓妳失望。
海伊小鎮(Hay on Wye)是個中世紀的古老小鎮,位於英格蘭和威爾士交界處。她的交通不便利,最近的火車站也在35公裏以外,卻得天獨厚地擁有成為世外桃源的前提。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牛津大學的畢業生理查德·布思(Richard Booth)不忍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美麗的家鄉海伊,畢了業後並沒有去大都市闖蕩,而是就回到這裏,號召家鄉父老從全世界搜羅舊書,並買下未拆的舊影院、老城堡,把它們統統打造成二手書店。
在壹個愚人節,理查德戴上紙質皇冠,宣布自己是這裏的“王”,把自己的馬封為“首相”,還頒布“政令”,讓當地人舍棄汽車,改用馬匹,打造小鎮的獨特書香氣場,壹時間小鎮風頭無兩。
理查德堅信「舊書不死(Old book never die)」,他說「壹本書即使毫不起眼,不被99%的人所註目,也總有那1%的人需要它」。半世紀過去,人們朝聖般湧向海伊,尋找自己心中的那本書。
拍《ZHU在英倫》第壹季時,我專門去拜訪了理查德,他的家門前平坦寬廣,老宅裏堆滿了書,年事已高的他聽力退化,提起當年開第壹家書店的過程時依舊興致勃勃。
穿越重重山丘、無垠曠野和座座農場, 理查德的“國土”靠鼻子就能辨認——
空氣中浮動著舊紙墨重見陽光時的歡喜雀躍,暗含著老書皮與時間耳鬢廝磨的親昵。
海伊鎮不大,只有壹千多口人,二手書店卻隨處可見。街道保留著喬治時期的石砌屋和維多利亞時期的紅磚屋,壹派童話裏才有的嬌憨天真。
中世紀風情的木窗大開,我忍不住好奇往屋內瞧,卻見窗內被書填滿,實則是壹扇扇可愛的“書窗”。
有些書店幹脆將外墻挖空壹部分改裝成書架,古舊的書脊滿滿當當地撐起矮墻低瓦,燙金的花體字在古磚老木間閃閃發光,勝過任何裝飾。
這法子著實驚艷到我,以至於後來我裝修自己的小家,便舍去電視機,把客廳墻面直接挖空,擺上最常讀的書,壹回家歪在沙發上欣賞“書墻”,即使不壹壹翻開閱讀,如此與愛書打照面,足以滿足身心。
海伊的每家每戶門前都會支起小帳篷,裏面是主人自己的二手書攤。春末夏初的風輕輕吹起帳篷的白色帷幔,隱約可見壹本本舊書被整齊安放。
讓人不禁遐思,主人是如何與這些書相遇,如何逐字逐句閱讀它們,又如何與它們壹壹告別的溫情時刻。
我曾在壹個極美書攤前停下,白色書棚在屋頂垂落的紫藤花下,如穿白裙的亭亭少女被落了壹肩壹頭的花。她立在那裏,像是壹場召喚。我忍不住翻簾進入,正巧對視上攤主。
那是個穿紫藤花同色衣裙的中年女人。她見到我眼睛壹亮,立刻讓我等等,風壹樣轉身進屋拿出壹本書,鄭重遞給我——
“她等妳很久了”。
我壹看,是英籍華裔女作家韓素音的《瑰寶》英文版,我隱約記得寫的是歐亞混血女醫生與美國記者在剛解放時的中國相愛又不能相守的故事。
“我媽媽當年迷死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於是找來小說看。她說她年輕時也愛過壹個東方男孩,所以很愛這本書,常常放在床頭,她覺得這也是她的故事。”女子看著我說,“我想這本書應該傳遞到壹個東方人手裏”。
我鄭重接過捧在手心,藍布書殼的壹角早被摩挲缺損,輕輕打開,愛情故事仍在泛黃的書頁上靜靜流淌,仿佛沈澱著老人的指溫。
我喜歡女子對書本的態度,或許這便是壹位海伊小鎮的二手書商的素養。
舊書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壹位位經手人與書產生的故事鏈接,是那壹個個相伴而眠的夜晚,是那壹次次因閱讀帶來的感動輾轉,是壹樁樁人生與書的相融交錯,是壹份份捧在胸口的欣然所遇、暫得於己。
閱讀因海伊變得愉悅專註,小鎮也因閱讀變得意味深長。
我帶著這本書來到理查德買下的那座古堡。古堡有八百多年歷史,外表雄偉,內部無任何多余裝飾,只擺書,是小鎮唯壹壹家誠信書店。大多是珍貴的古籍,羊皮面燙金,銅版畫插圖,本本至少百年以上歷史。
書店沒有收銀機,只有壹只小小的鐵皮箱,上面寫著硬皮書壹磅、軟皮書五十便士,讀者可隨意選購。古書價錢也合理,視珍貴性而定。?
我坐在書店陽臺上的木桌前,點壹杯咖啡,就著陽光看書中的愛恨別離。古堡下石梯邊的書架旁人們來來往往,他們不同膚色,不同年齡,不同面孔,在壹本本書面前皆神情專註又沈靜,忽然想起英國數學家巴羅的壹句話:
壹個愛書的人,他必定不致於缺少壹個忠實的朋友,壹個良好的老師,壹個可愛的伴侶,壹個溫情的安慰者。
那麽每年超過100萬遊客來不遠萬裏來到這座小鎮,他們在尋找什麽呢?是朋友?是老師?是伴侶亦或是安慰?
古堡的誌願者告訴我,海伊每年都會舉辦文化節。全世界的愛書人都會在這裏相遇,他們尋書、讀書、參加各種與書有關的活動,文化節至今已經促成了29對愛侶。
我想那壹定是29個驀然回首的美好瞬間,當他或她大聲讀出某本書的摯愛章節,人群中有對耳朵尋聲而來,心怦怦跳著:原來妳也在這裏呀。
尋找壹本書的心情,恐怕和尋找心裏那個人是壹樣。那是壹種在心裏排演了無數次的感動,妳知道壹定會在人生的某壹刻出現,直到金風玉露壹相逢,終於把那聲驚嘆呼出聲。
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感念,半個多世紀前的理查德沒有遠走天涯,而是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
那個地方或許不夠美,不夠裝得下年輕人的所有野心,卻可以因為自己的滿腔熱愛變得閃閃發光。
當人們說熱愛腳下這片土地,是否想過我們可以如何去愛?
十年前的初春,潘小姐(Pam heard Tim Lang)不能忍受小鎮的居住環境越來越差且毫無美感,號召全鎮人發起“Incredible Edible Todmorden”(不可思議可以吃的托德摩登鎮)的活動,在小鎮的各個角落種植香草、花卉和瓜果。
從自家門前到超市停車場,從街角到公園甚至墓地,人們拔掉那些難看的帶刺植物,在警察局邊種上玉米和迷叠香,在學校裏種紅醋栗和草莓,還有櫻桃、薄荷、百裏香、羽衣甘藍......直到整個小鎮瓜果綿綿,過往行人隨手可摘。
短短五年時間,托德摩登鎮竟成英國首座糧食自給自足的小鎮,人們對世外桃源的向往果然深植於基因。
托德摩登是英國西約克郡的壹個小鎮。我本只是路過,卻被她怡然自得的氣質吸引,不忍離去,於是決定住上壹晚。
我選了壹家院裏有蘋果樹的民宿,正值花開時節,陣陣落英繽紛。房東是位70出頭的老太太,如雪銀發,腰背筆直,聲音也如蘋果般爽脆。
坐在院落裏喝茶,自有叢叢莓果添香加味,滿盆滿缽的金蓮花自由得仿若生於田野,微風吹來清新歐芹味提神醒腦,此時不讀幾頁書實在暴殄天物。
民宿不設圍欄,小院裏滿滿的植物剎不住閘湧向街道,和壹整條街的菜畦融成壹體。老太太細心地在菜畦裏樹上小木牌,上面寫著:
請不要只拔半顆蔬菜,那將是浪費又悲傷的事。整顆拿走,好好享用!
不時有行人送來自家瓜果,老太太趕忙摘了新鮮檸檬和薄荷還禮,不忘討論幾句剛琢磨出來的做菜心得。
中午有鄰居從院子裏摘走胡蘿蔔,下午送來熱騰騰的胡蘿蔔蛋糕。老太太用潔白細瓷盤盛著送到我面前。
蛋糕潮濕綿密、沁甜芬芳,像春風,裹挾了整個小鎮的縱橫阡陌、鶯飛草長,讓人回到那片小農山水歲月。
於是那個春日的下午,小鎮上的時光變成壹篇緩緩流動的《桃花源記》,我也變得不知魏晉,神思飄蕩了。
我想,托德摩登人是在身體力行地向故土示愛。
他們告訴世人,所謂愛壹片土地,就是把自己的壹言壹行融入到她的壹草壹木,讓她變得更美,或許便是平凡生活中的夢想與詩意。
小鎮便是有這樣的本事,讓著世人自然而然適應她的節奏,與時間和平***處,日消情長。
很多小鎮的存在就像壹場開示。
有段時間我正陷入事業瓶頸期,不知何去何從,在友人的建議下,有了我與惠特比鎮(Whitby)的相遇。
探訪惠特比的那天正值雨過天晴。走出火車站步行不到五分鐘便見到埃斯科河 (?Esk River),瞬時壹掃心內陰霾。
河水波光因雨洗刷更顯旖旎迷人,惹得我來不及放下行李,沿著河畔壹直走到北海海邊。
海洋讓惠特比的空間廣闊豐富,像是與大自然締結了盟約,小鎮有著地理心理上的開懷,也擁有性格上的潤澤與豐盛。
埃斯科河將小鎮隔成東西兩岸,無數小房子斜著紅屋頂依水而建,像是壹位位海邊垂釣的老人,歪戴著紅帽,向妳微笑致意。
小小的碼頭永遠繁忙,總是堆滿剛打撈上岸的海鮮。
壹條條中世紀的石板街從小巷深處蔓延至港口,再由壹艘艘色彩斑斕的小漁船接手,把人們的足跡帶到更遠的地方。
小鎮的最高處是惠特比修道院。這座建於11世紀的修道院,在戰爭時期遭到轟炸,如今只余壹副空骸。
真正走近時才發現,殘缺部分依舊結實渾厚,海風呼嘯著摩擦著斷壁殘垣,傷痕處的赭紅石磚依舊緊密相連,拱門的邊框雕飾不減華美精致,反倒讓人更加相信修道院當年雄姿。
修道院前的墓地埋葬著小鎮上死去的水手漁夫。這裏的水手以勇敢著稱,早在18世紀庫克船長(Captain James Cook)就是在此當學徒,開啟自己的航海生涯。後來他加入英國皇家海軍,帶領船員成為首批登陸澳洲東岸和夏威夷群島的歐洲人。
不知當年的庫克船長,會不會在出發時的某個前夜,背倚修道院堅實的殘軀,面朝大海,看燈塔穿過重重海霧點點閃爍。小小的少年從這裏獲得壹往無前的勇氣。
惠特比西側的懸崖上,屹立著壹道由兩條鯨魚骨搭成的拱門。 相傳每當漁夫們捕獲到鯨魚時,會剃出兩根巨大的魚骨立於船頭。岸上的親人遠遠看見魚骨,得知此行有收獲、家人也平安。
現在,仍有老人孩子從魚骨拱門下走過,祝福海上勞作的人們平安順利。
暮色降臨,漁船歸來,壹群群水鳥不知疲倦地盤旋在黃昏的海岬,不時掠過兩側的懸崖,飛過紅色的屋頂。
萬家燈火逐壹亮起,人們相聚、飽餐、休養生息,以備再壹次的啟程。
海浪拍打著這座小城幾個世紀,也不曾讓它傾搖懈弛。我走在小鎮的長堤上,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安定踏實。
海平面幽深靜謐,無數眺望者因它狂喜、焦慮、希望或恐懼,殊不知在面朝大海卸去防備的漁村暮火中,才能看到片刻而永恒的從容。
我突然想到,也許自己想要的不是營生也不是遁世,而正是那片接受壹切可能性的「漁村暮火」。
每次從不同的小鎮回來,精神都格外富足。小鎮的質樸簡單總能讓人忘卻生活表面的浮塵喧鬧,窺見自己真正想要什麽。
或許這個世界上並不需要更多的壯麗山河,也不需要那麽多英雄偶像,而是需要我們真正走近更多的平凡又有趣的靈魂、微小卻靜好的地方,從他們身上了悟生活的真諦,懂得美,知滿足。
因為這世間所有的路途,最終都會指向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