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古籍修復 - 第三章 古代中國什麽人從事天學

第三章 古代中國什麽人從事天學

1

在古代世界各文明中,有沒有民間的、私人的天文學傳統,也許是壹個事關重大的問題——這種傳統很可能和現代天文學的興起有著內在的聯系。在古希臘,以及古希臘精神財富的繼承者歐洲,確實有著私人天文學的傳統,(盡管這種傳統有時候若隱若現,不太明顯)。只要看看古希臘的天文學家,如愛奧尼亞的塔利斯(Thales)、撒摩斯的阿利斯塔克(Aristarchus)、尼杜的歐多克斯(Eudoxus)以及後來大名鼎鼎的希巴恰斯(Hipparchus)和托勒密(Ptolemy)等等,都不是官方的天文學家。相傳歐多克斯就有自己的私人天文臺。

而在古代東方各文明中,要發現這樣的傳統就不太容易。在封建專制政權中,天學事務總是由皇家直接擁有和經營。古代中國的情形是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官營天學的傳統在中國持續了至少三千年之久。如果我們相信——現在看來沒有什麽理由不相信——《尚書·堯典》所述帝堯分命天文官員去四方之事,那就顯然可以將這壹傳統追溯到更早。至於象古希臘那樣私人性質的天學活動,我們在上面壹章中已經看到,在中國直到明代中葉,壹直是非法的(僅在南北朝時期出現過壹個可能的例外,我們將在下壹章專門談到)。

2

天學既然是皇家禁臠,那就不難想象,在古代中國,從事天學事務者自非等閑之人。事實大體上也正是如此。不過此事也有壹個漫長的演變過程——上古之時,從事天學者非常神聖(例如,我們已經看到帝舜曾親自去“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而數千年後,到了明清時代,欽天監裏的那些天學官員就只是壹些平庸而瑣屑的小人物了。這與天學在古代中國最先是王權確立的必要條件,後來演變為王權的象征,再演變至末期而僅成王權的裝飾,正好完全對應。重要的事由精英人物來做,不重要的事只需由平庸人物去幹,古今中外大多如此。

最先從事天學的是何等樣人? 當然不是我們今天意義上的“科學家”,恰恰相反,他們竟是現代人通常概念中與科學家相對立的人物——巫覡(女巫曰巫,男巫曰覡)!

巫覡的職責,就是溝通天地人神。這在今天,自然被認為是迷信、是騙人的無稽之談。但是在上古社會中,他們卻因此而被認為是非常神聖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處在介於人神之間的半人半神狀態。而巫覡與王權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張光直等人的研究早就表明∶在上古時代,帝王本人往往就是巫師,而且是群巫之首。張光直說∶

(夏商周三代王朝的創立者們)的所有行為都帶有巫術和超自然的色彩。如夏禹便有阻擋洪水的神力,所謂“禹步”,成了後代巫師特有的步態。又如商湯能祭天求雨;……據蔔辭所記,唯壹握有預言權的便是商王。此外,蔔辭中還有商王舞蹈求雨和占夢的內容。所有這些,既是商王的活動,也是巫師的活動。它表明∶商王即是巫師。[1]

我們前面已經談到過古代中國“通天者王”的政治觀念,巫能通天,進而為王,自是順理成章的意料中事。帝堯之任命天文官員,帝舜之“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其行事與商王作為群巫之首而祭天求雨等等,正是同壹性質。後世帝王仍要領頭進行祭天等多種溝通天地人神的儀式,從中也不難看出上古時代作為群巫之首的流風遺韻。

然而帝王畢竟還有壹大堆人間政務要處理,巫覡們的司職,不可能長期去全力從事。因此自然就需要專職進行通天事務的巫覡為之服務。有了為自己服務的通天巫覡,也就是有了自己的通天能力,王權於是得以確立。可知上古之時,通天巫覡的地位是何等神聖而神秘。

對於這些神秘的通天巫覡,我們今天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早期歷史線索,必須歸功於司馬遷。在《史記·天官書》中,司馬遷給出了壹份稱之為“昔之傳天數之者”的名單∶

高辛之前∶ 重、黎。

唐、虞∶ 羲、和。

有夏∶ 昆吾。

殷商∶ 巫鹹。

周室∶ 史佚、萇弘。

宋∶ 子韋。

鄭∶ 裨竈。

齊∶ 甘公。

楚∶ 唐昧。

趙∶ 尹臯。

魏∶ 石申。

對於這份名單,我在《天學真原》中已作過較為詳細的研究,[2] 考證的細節這裏不再重復,僅概述其結果及意義如下∶

司馬遷所提供的上述名單,以巫鹹為界,可以分為前後兩部分。前半部分,重、黎、羲、和、昆吾,皆為上古時代專司交通天地人神之巫覡,其人其事,多在傳說之間。後半部分,自史佚以下,則皆為春秋戰國時代著名的星占學家,其行事在史籍中皆有記載,確切可考。至於巫鹹,原是殷帝太戊時的著名巫者,後來被視為上古巫覡之化身,巫鹹也就成為巫覡的***名。

司馬遷“昔之傳天數之者”名單最重要的意義,在於顯示了古代中國天文-星占之學與上古通天巫覡之間的歷史淵源。這種淵源、或者說古代中國從事天學之人的身份的演變,可以表示如下∶

通天巫覡 → 星占學家 → 天學家

必須註意的是,這三者在本質上其實是相同的,區別僅僅在於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呈現出來的表面色彩。

司馬遷所開的“傳天數者”名單,後人亦有步武者,比如《晉書·天文誌·上》有如下的名單∶

高陽∶ 重、黎。

唐、虞∶ 羲、和。

有夏∶ 昆吾。

殷商∶ 巫鹹。

周室∶ 史佚。

魯∶ 梓慎。

晉∶ 蔔偃。

鄭∶ 裨竈。

宋∶ 子韋。

齊∶ 甘德。

楚∶ 唐昧。

趙∶ 尹臯。

魏∶ 石申夫。

與太史公所述大同小異。增加的魯之梓慎、晉之蔔偃,皆為《左傳》、《國語》等古籍中有行事記載之真實人物。

3

“傳天數者”固然是自巫覡沿革而來,後來歷朝太史局、太史院、欽天監中的官員又都是專職,但有時皇家首席天學家反而身兼它職。這壹現象淵源久遠,在司馬遷提供的“昔之傳天數者”名單中,史佚、萇弘就是這種情形。史佚是“周文、武時太史尹佚也”,[3] 古時太史地位尊崇,殆類帝師,天學事務當然是他的重要職責之壹,但他也還有許多旁的職責,非後世太史令之專壹職責可比。[4] 萇弘則是“周大夫”,[5] 但他卻是“周室之執數者也”。[6] 漢代以下,這壹現象更為明顯,比如北魏的崔浩,在朝中被公認為天學第壹人,遇有重大天象出現,只有崔浩為眾望所歸,能出來發言,[7] 但其時太史令卻另有其人。又如明末的徐光啟,他無疑是當時朝廷天學事務中最重要、也最活躍的人物,但他卻不是欽天監的負責人。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壹些。這壹現象雖不普遍,卻應該看作是上古的流風遺韻──通天之學作為“王者之師”必須掌握的最重要的技藝之壹,不僅有其程式化的外表(比如皇家天學機構及其負責人),更有其實質內容,擔任通天重任的人選,是可以不拘壹格的。關於這壹方面,可以從李淳風所提供的另壹份古代天學家名單中認識更多的內容。

4

在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兩種傳世星占學著作之壹,唐代李淳風的《乙巳占》自序中,李淳風將歷代著名的“傳天數者”分成十壹類,依次如下∶

開基闡業,以濟民俗,因河洛而表法,擇賢達以授官∶

軒轅、唐、虞、重、黎、羲、和。

疇人習業,世傳常數,不失其所守,妙賾可稱∶

巫鹹、石氏、甘公、唐昧、梓慎、裨竈。

博物達理,通於彜訓,綜核根源,明其大體∶

箕子、子產。

抽秘思,述軌模、探幽冥,改弦調∶

張衡、王興元。

沈思通幽,曲窮情狀,緣枝反幹,尋源達流∶

譙周、管輅、吳範、崔浩。

托神設教,因變敦獎,亡身達節,盡理輔諫∶

谷永、劉向、京房、郎(豈頁)之。

短書小記,偏執壹途,多說遊言,獲其半體∶

王朔、東方朔、焦貢、唐都、陳卓、劉表、郗萌。

委巷常情,人間小惠,意唯財谷,誌在米鹽∶

韓楊、錢樂。

參同異,會殊途,觸類而長,拾遺補闕∶

蔡邕、祖暅、孫僧化、庾季才。

竊人之才,掩蔽勝己,諂諛先意,讒害忠良∶

袁充。

妙賾幽微,反招嫌忌,忠告善道,致被傷殘∶

郭璞。

其中第壹類將黃帝、堯、舜與重、黎、羲、和等並列,似乎不倫,其實正可以理解為上古之時王為群巫之首的遺跡。自巫鹹至裨竈,皆為《史記·天官書》名單中人物,此處不必再論。但是後面各類中壹個頗為引人註目之點,就是出現了不少在人們通常觀念中根本不以天學名世的人物,這顯然會使許多現代讀者感到奇怪。

5

天文星占之學是古代的大學問,軍國大事必須依靠它來指導——古人確實是真心誠意相信這壹點的。雖然歷代多有嚴禁民間私習的法令,但是作為“與國同休戚”的高官重臣,重任在身,不能不對天學有所掌握;而那些關於私習的禁令,對他們自然也不會“壹視同仁”。[8] 因此,壹些在現代人心目中是政治家、文學家等等的歷史人物,確實曾經是當時的天學大家,甚至擔任過太史令之類的官職。我們不妨結合李淳風的名單,來看壹些個案。

在李淳風《乙巳占》給出的名單中,有好幾人是壹向不以天學名世,也不擔任天學官職的,例如∶

子產。子產之被列入這壹名單,似乎比較勉強。子產作為春秋時代的大政治家和大外交家,鄭國多年的執政大臣,推測他可能略通天文星占之學,雖然也不算太離譜,但是史籍中所載子產與天學發生關系之事,卻是他對星占預言的拒絕。事見《左傳》昭公十七、十八年∶鄭國星占家裨竈根據壹次彗星的出現,預言宋、衛、陳、鄭四國都將遭受火災,建議用玉器祭神以免禍,但被子產拒絕;既而火災真的發生,裨竈又預言還將再次發生火災,再次提出要用玉器祭神,子產還是堅持拒絕,這壹次連子產執政最積極、最有力的支持者子大叔都批評子產,但子產仍不為所動,並說出壹番名言∶

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竈焉知天道? 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

直斥裨竈“不知天道”,只是多說幾次預言,偶爾說中而已。這在古代是對壹位星占學家最嚴厲的攻擊(裨竈很可能因此要痛恨子產壹輩子)。而“天道遠,人道邇”的名言,在篤信天文星占之學的古代中國社會傳統中,也是非常少見的。但是李淳風卻對兩造都給好評∶裨竈是“不失其所守,妙賾可稱”,子產不迷信星占預言,也得到“明其大體”的考語。

箕子。因他曾向周武王說過“天乃錫禹鴻範九等,常倫所序。……四曰五紀∶……壹月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之類的話(《史記·宋微子世家》),也被李淳風列入“明其大體”之例。

蔡邕。他是東漢時期的著名學者,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曾與包括太史令在內的壹些高級官員壹起被皇帝召見,“就問災異及消改變故所宜施行”──看來他精通天文星占之學的名聲早已傳播朝野,他還作過《漢記》,分為“十意”,其第壹和第五分別是《律歷意》和《天文意》。[9] 《隋書·律歷誌》說東漢朝廷曾“命劉洪、蔡邕***修律歷,司馬彪用之以續班史。”後來蔡邕獲罪戍邊,猶從朔方上書,追述前事,意欲自薦。其書載於《後漢書·律歷誌》註中。《舊唐書·歷誌》說劉洪、蔡邕、何承天、祖沖之等人“皆數術之精粹者,至於宣考歷書之際,猶為橫議所排。”《隋書·天文誌》又說“桓譚、鄭玄、蔡邕、陸績,各陳《周髀》,考驗天狀,多有違失。”從這些石料來看,他是東漢後期非常活躍的天學家。

劉表。這位東漢末年荊州地區不成氣候的割據者,卻有壹部歸入他名下的星占學著作《荊州占》,在後世流傳了幾百年。至少到唐代,《荊州占》還是李淳風撰《乙巳占》、瞿曇悉達撰《開元占經》時的重要參考書之壹,李淳風在《乙巳占》中開列他自述是“幼小所習誦”的星占學參考書***二十五種,其第十八種即“劉表《荊州占》”。此書多半是劉表召集星占學家編撰的,不過由他“領銜”而已,殆如當今的許多“主編”壹樣。劉表當時的地位在君臣之間。他對星占學想必是極感興趣的。

關於此類情形,還可以再舉壹個比較有趣的例子,《晉書·天文誌》──也是出於李淳風之手──卷上“州郡躔次”章中介紹分野方案時,先說明是八家***同使用的方案,而八家竟是∶

陳卓、範蠡、鬼谷先生、張良、諸葛亮、譙周、京房、張衡。

如果我們去看現代的中國天文學史著作,當然會在裏面看到陳卓和張衡,這兩人都曾擔任太史令——陳卓曾擔任過東吳、西晉和東晉三朝的太史令,又匯總了古代最重要的三派星占學的星圖;張衡留下了《靈憲》等天學著作,又造過演示天象和預報地震的儀器。京房就只好到腳註裏去碰運氣了,至於其余五人,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提到的。然而根據李淳風的引用,我們可以知道他們也曾有天學著作傳世──當然範蠡、鬼谷子和張良等很有托名的可能。

6

作為皇家天學家,天機在握,儼如帝師,往往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應該是很能夠滿足“士”的表現欲和權力欲了。然而當皇家天學家常常並不快活----不僅不快活,而且還非常危險,稍壹不慎就會有性命之憂!這裏先看幾個事例,對於這些事例背後的機制,我們回憶前面的章節就會很容易得到理解。

郭璞。說到郭璞,壹般的文史學者首先想到的往往是他的《江賦》、《遊仙詩》之類。李淳風則將他列為“妙賾幽微,反招嫌忌,忠告善道,致被傷殘”的代表。前面已經說過,中國古代的天學不是為了探索自然,而是為了溝通天地人神,歸根到底則是為了仰窺天意,預知未來,好為皇家決策提供參考和依據。因此天學家的知識決不能僅限於天文星占之學,他還要精通許多有關的方術。郭璞正是這樣的人物。《晉書》本傳說他“洞五行、天文、蔔筮之術,攘災轉禍,通致無方,雖京房、管輅不能過也”。他的傳記中充滿著他預知未來、洞曉方術的神奇故事。比如他早就通過蔔筮預見到永嘉之亂∶“投策而嘆曰∶嗟乎!黔黎將湮於異類,桑梓其剪為龍荒乎? 於是潛結姻昵及交遊數十家,欲避地東南。”

精通天學,參與機要,自然是榮寵,但是壹旦卷入政治漩渦,危險也就很大。南渡後,郭璞受到王導的器重,在朝中屢次展示預知未來的能力,致使“帝甚重之”、“帝甚異之”。然而正是因為這樣的名聲,到王敦作亂時,他的禍患就臨頭了。準備討伐王敦的溫嶠、庾亮請他蔔筮,他告訴他們“大吉”,使他們堅定了行動的信心。而王敦起兵時,令郭璞蔔筮成敗,郭璞卻告訴他“無成”,還勸他回到武昌(意即不要在建康問鼎),才能長壽。於是王敦大怒,下令將郭璞處死。所以李淳風說他是“忠告善道,致被傷殘”。

這裏不妨插入壹段壹千多年後西方天文學家的故事,作為與郭璞之事的有趣對比。公元1610年,德意誌處在內戰之中。當時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是被後來的歷史學家斥之為“神經不正常”的魯道夫二世(Rudolph II),天文學家開普勒(Kepler)他同時也是當時著名的星占學家──是魯道夫二世禦前的“皇家數學家”。皇帝為了鞏固自己日益縮小的權力,召來了雇傭軍;而反對派則召來了匈牙利國王──盡管從理論上說他是皇帝的臣子。交戰雙方都要開普勒為他們作星占學預蔔。這時候眼看魯道夫二世末日將要來臨,但是開普勒依然恪守臣節,忠於皇帝。因此他故意為國王方面作了不利的預言,想借此削弱他們的信心;同時他警告皇帝的擁護者們,在作出重大決策時切不可相信星占學,他坦率地告訴他們,星占學“不僅應該從議會中清除出去,而且也應該從那些現在想給皇帝進言的人的頭腦中清除出去,應該把它從皇帝的視野裏完全清除出去”!然而開普勒的這番努力終於無濟於事,敵軍還是攻入布拉格,皇帝被迫退位。

在上面兩個故事中,星占學家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場,也都試圖利用自己的星占學預言去影響事態的發展,郭璞和開普勒的做法可謂異曲同工。這裏牽涉到壹個更為重大的問題是,星占家對於自己的星占預言是否真的相信? 從開普勒的故事來看,他多半是不相信的。至於郭璞,他的心跡與開普勒相同的可能性也很大──“聖人以神道設教”是中國古代政治運作中的大奧秘之壹,政治家和卷入政治的方術之士都必須明白這壹點,否則就是不入流了。

吳範。與郭璞丟了性命的結局相比,吳範的遭遇要好壹些。吳範字文則,會稽上虞人,“以治歷數、知風氣(指風角、望氣之術)聞於郡中”。孫權崛起之後,吳範“ 委身服事,每有災祥,輒推數言狀,其術多效,遂以顯名”,成為孫權禦前的首席天學家,以騎都尉領太史令。據說他對劉表之死及荊州的敗亡、劉備之占領益州、關羽之敗走麥城等等壹系列那個時期的重大事件,都曾向孫權作出過非常準確的預言(《三國誌·吳書》本傳)。

然而吳範與孫權之間的關系並不愉快。

當年孫權尚未稱王時,吳範曾向他進言說“江南有王氣,亥子之間有大福慶”──這類進言是天學家向有意問鼎的政治人物勸進邀寵的典型話頭,也是他為自己所服務的政治軍事集團制造輿論、進行政治宣傳的常用方式。孫權當時對吳範說∶“若終如言,以君為侯”。到了公元219-220年之際孫權受封為吳王,[10] 大宴群臣時,吳範提醒孫權昔日封侯的諾言,孫權卻試圖只用壹條綬帶來應付他。接著論功封賞,下面報上來的封侯名單中本來有吳範,頒布之前卻被孫權特意劃掉。孫權為何如此?原來根子早已種下──孫權自己也對星占學極感興趣,多次向吳範表示想請他講授,但是吳範壹直“秘惜其術,不以至要語權,權由是恨之”。吳範終於未能封侯。不過他總算得以善終。他病逝以後,孫權追思不已,“募三州有能舉知術數如吳範、趙達者,封千戶侯,卒無所得”。

庾季才。他可以算在政治漩渦中善於自處、投機得當的例子。他原是蕭梁的太史令,北周破江陵,庾季才轉事北朝。這種事在當時很常見,似乎沒有人以“氣節”之類的“大義”去嚴譴,更未見有人以“漢奸”斥之──別忘記北周是鮮卑人建立的王朝,是真正的異族呢。宇文泰“壹見季才,深加優禮,令參掌太史。每有征討,恒預侍從”( 《隋書·藝術傳》)。武成二年,庾季才與同是由梁入北周的大文士庾信、王褒壹同成為北周的“麟趾學士”。

北周武帝宇文邕在位的開始十多年中,大權落在宇文護之手,宇文護幾乎成了北周王朝實際上的統治者。等到武帝殺死宇文護,自然要對往日趨附宇文護的眾臣進行株聯和清洗。武帝親自檢查從宇文護那裏查抄出來的文書檔案,凡有“假托符命,妄造異端者”──這實際上就是曾向宇文護效忠勸進,鼓動他奪取皇位的人,都被誅戮;而在庾季才致宇文護的兩紙書信中,卻看到通過談論天象和災異勸宇文護“反政歸權”的內容。武帝大為稱賞,認為庾季才“至城謹愨,甚得人臣之禮”,於是升官。

庾季才這件事上雖然自處得當,得到了皇帝的信任,然而伴君如伴虎,稍壹不慎就會獲罪。入隋以後,天學家之間的相互傾軋頗為劇烈,庾季才說了壹句真話,就被免職。

那時隋文帝將太子楊勇廢為庶人,改立晉王楊廣(即後來的亡國之君隋煬帝)為太子,當時的太史令袁充壹貫假托祥瑞以迎合帝意,此時竟奏稱“隋興以來,日景漸長。……伏惟大隋啟運,上感乾元,影短日長,振古稀有”。盡管天人感應之說在古代中國深入人心,但說日長竟會因“大隋啟運”而增加,畢竟過於離譜。袁充如此謬說,實在不能不令同行和後人齒冷,當時隋文帝卻對此覺得有點正中下懷。他倒也曾就此事去征詢過庾季才的意見,庾季才就直言袁充之謬,結果卻是“上大怒,由是免職,給半祿歸第”。不過仍然“所有祥異,常使人就家訪焉”,算是還讓他發揮壹點余熱。

庾季才在家壽終正寢,終年八十八歲,運氣應屬不壞了。

劉基。最後我們舉劉基的例子,以見作為皇家天學家這種“帝王之師”的生涯有時候是如何臨深履薄。劉基原是元朝的進士,也作過幾任元朝的官職,因朝政腐敗,遂棄官隱居。後來被朱元璋羅致,成為朱元璋的頭號謀士,終於幫助朱元璋成就了帝王之業。與此同時,劉基也是朱元璋政權的首席天學家。朱元璋稱帝,他出任太史令,上《戊申大統歷》──《大統歷》是元代郭守敬《授時歷》的改編本,壹直行用到明亡之歲。

劉基在履行皇家天學家職責時,本來就極謹慎,《明史·劉基傳》說“帝嘗手書問天象,基條答甚希而焚其草”。等到朱元璋帝業既成,劉基作為開國元勛,理應大受封賞,享受榮華富貴了,他卻深知“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壹心想避免朱元璋殺戮功臣的慘禍∶“還隱山中,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然而即便如此,最終還是未能免禍。

劉基的政敵胡惟庸上奏稱∶劉基企圖占據壹塊有“王氣”的地作為自己的墓地。這壹指控非同小可!

“王氣”者,帝王之氣也,按照中國古代天學中的有關理論,某地有“王氣”,則此地將有帝王興起。大漢、盛唐這樣的強大王朝之崛起自然有王氣作為先兆;即使是偏安江左的小王朝也有它的王氣──隋文帝滅陳之日,才使得“金陵王氣黯然收”;就連兩宋之際偽楚、偽齊這樣短壽促命的漢奸政權也有其王氣,姑舉嶽珂《桯史》卷八“阜城王氣”條為例∶

崇寧間,望氣者上言景州阜城縣有天子氣甚明,徽祖(宋徽宗)弗之信。既而方士之幸者頗言之,有詔斷支隴以泄其所鐘。居壹年,猶雲氣故在,特稍晦,將為偏閏之象,而不克有終。至靖康,偽楚之立,逾月而釋位。逆豫既僭,遂改元阜昌,且祈於金酋,調丁繕治其故嘗夷鏟者,力役彌年,民不堪命,亦不免於廢也。二僭(偽楚張邦昌、偽齊劉豫)皆阜城人,卒如所占雲。

既然如此,劉基企圖染指“王氣”,豈非已有不臣之心?

劉基在輔佐朱元璋造反奪天下的過程中,多半也講論過“鳳陽王氣”、“金陵王氣”之類的話頭,劉基的天學既能幫助自己奪得天下,又焉知不能從自己兒孫手中再將天下奪去?許多開國帝王在屠戮功臣時都有這種擔憂。胡惟庸正是利用這壹點來打擊、誣陷劉基。朱元璋雖並不全相信這種指控,但仍不免“頗為所動”,就削奪了劉基的俸祿。劉基非常害怕,入京謝罪(不管實際上有沒有罪,天子既然懲罰了妳,妳就壹定有罪----臣罪當誅兮,天皇聖明!),並且留在京師不敢再回去。

不久劉基憂憤成疾,吃了胡惟庸派來的醫生所開之藥,病情更加惡化──相傳他是被毒死的。臨終之時,他又作了壹項為子孫免禍的努力∶

疾篤,以《天文書》授子璉曰∶“亟上之,毋令後人習也!”

劉基叫兒子趕快將不許民間私習的《天文書》上交,子孫後代再也不要學這種東西了![11] 這位生前以天學名世的人,卻留下了這樣的遺言。

--------------------------------------------------------------------------------

[1] 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頁33。

[2] 《天學真原》,頁69-98。

[3] 《國語》韋昭註。

[4] 本書第四章還將進壹步談到此事。

[5] 裴氏《史記集解》引鄭玄曰∶“萇弘,周大夫”。

[6] 《淮南子·泛論訓》。

[7] 《天學真原》,頁61-62。

[8] 下面這個故事就透露出此中消息∶明代王鏊《震澤長語》卷上“占歲”中雲∶

仁廟壹日語楊士奇等∶見夜來星象否? 士奇等對不知。上曰∶通天地人之謂儒,卿等何以不知天象? 對曰∶國朝私習天文律有禁,故臣等不敢習。上曰∶此自為民間設耳。卿等國家大臣,與國同休戚,安得有禁? 乃以《天官玉歷祥異賦》賜群臣。

雖然中國古代有私習天文之厲禁,直到明代中後期才開始逐漸放松,但明仁宗的

上述說法,前代帝王大體也是能夠同意的。

[9] 參見《後漢書·蔡邕傳》。

[10] 公元219年是建安二十四年,己亥年,其明年是理論上的東漢延康元年,同時也是魏文帝曹丕登基的黃初元年,但《三國誌》中仍將此年稱為建安二十五年;此為庚子年。吳範所謂“亥子之間”,即指此兩年之交。

[11] 我們在下壹章將要談到,皇家天學官員通常是世襲的,明代尤甚。劉基既曾擔任過太史令,其子應該是可以合法習天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