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河南杞縣圉鎮人。《大觀》雜誌社社長、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開封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全國第七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第14屆全國小小說優秀作品獎等。先後在《西部》《莽原》《作品》《星火》《青海湖》《小說林》等多家刊物發表筆記小說400余篇。100余篇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選刊》《散文選刊》選載,並被多家年選選入。出版個人專著《宋朝故事》《宋真宗的朝野》《書法菩提:金明池洗硯》《書法菩提:燈影下的篆書》《圉鎮筆記》《讒言》《蝦湖之謎》《木釵》《木畫》《開封美術文化》等10余部。
蔣恢吾
蔣藩(1871—1944),字恢吾,號蓼庵。金石學家,有書法墨跡傳世。
七十余年的生涯裏,蔣恢吾身上發生過太多的傳奇。他祖籍原是河南睢縣,但在參加兩次科考壹壹落選之後,他們舉家遷移到離開封不遠的杞縣,定居在縣城南門大街32號。時隔多年,他們舉家遷移的緣由已成難解之謎。但有壹點是可以肯定的,遷移後的第二年,蔣恢吾便在河南省鄉試中考中了舉人,而且很快被授予某縣知縣壹職。蔣恢吾卻拒不赴任。
我曾在開封明倫西街的舊書攤前購得蔣恢吾的壹幀舊時照片。照片上的蔣恢吾穿壹襲灰色長袍,瘦高個子,留英姿頭(壹種發型),目光有著政治家的深邃和嬰兒般的清澈。他那年輕的臉上流露著壹縷淡淡的憂愁,或者說是壹種天生的孤獨。
蔣恢吾回到杞縣後,終日閉門不出。他家院子裏有棵高大的梧桐樹,枝繁而葉茂,清晨常有數百只鳥雀在枝頭唱鳴。風雨驟至的時候,茂密的樹冠給它們遮擋風雨。蔣恢吾給他的藏書室取名“梧蔭樓”。這裏藏書20余萬卷,囊括了經、史、子、集四庫。蔣恢吾又開始了長達15年的潛心研讀。等若幹年後他出山的時候,很快就與河南大儒——南陽的張仲孚、衛輝的李時燦齊名了。
1915年初秋,受杞縣縣長葉某之邀出任縣誌總編纂,纂修《杞縣誌》。1918年,受邀纂修《河陰縣誌》。1921年,河南省金石修纂處成立,次年編纂《河南金石誌》。金石編纂處主任許鈞舉薦蔣恢吾來汴主編《河南金石目》部分。1932年,依據編纂三部誌書的經驗,著《方誌淺說》壹書,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采訪”是方誌編纂工作中最為重要的壹環,編纂人員要做到“躬親、專治、擇要、耐勞”四點。此外,他還把誌書的編纂過程分為三個時期:校理舊誌、開纂長編、刊成定本。這些見解今天看來仍具有借鑒價值。
在河南省金石修纂處編誌期間,蔣恢吾曾赴嵩山、龍門訪碑。登嵩山時,正值盛夏,上山時蔣恢吾只穿壹條短褲,壹雙新買的膠鞋。上得山去,山上剛下過壹場雨,到處都是腐草的氣味,草叢上空的蚊子壹團壹團的,看上去就像湧動的烏雲。這些蚊子肥碩巨大,宛如小蜻蜓壹般,嚶嚶鳴叫,聲似聚雷。黃昏下山,凡是 *** 在衣服外的肌膚,都被蚊蟲叮咬數遍,紅腫之處,凸出正常肌膚寸余。蔣恢吾的那雙新膠鞋幾乎爛成碎片,走兩步就得停下打理半天,途經壹家戶農,進去向茅舍裏的老婆婆討得壹塊粗布,把鞋捆紮起來才下得了山。——這就是蔣恢吾後來著《方誌淺說》壹書裏的“躬親”和“耐勞”了。
編纂史誌之余,蔣恢吾對河南書畫家多有研究,曾著《許平石畫潤小啟》壹書,涉及到書畫家的師承淵源、風格流派,見解頗獨到。如他評許鈞的書法和繪畫時說:“篆隸得三代秦漢之遺韻;楷行探六朝唐宋之奧妙;其畫山水直追石谷,人物酷似老蓮,而筆墨時出新意,故能名滿夷門!”此著1962年還見諸夷門藏書家高宏文之手,壹年後便不知所蹤。
蔣恢吾的藏書中,有宋版書3種,明朝皇宮內府刊印的《永樂大典》20本,明清文人的手稿數十種,明清刻本四百余種。他藏書的途徑有三條:去舊書攤上淘。1907年他去北平訪友,於報國寺舊書攤上淘得常茂徠《怡古堂書錄》手稿,高興得三日未眠;朋友之間互贈。蔣恢吾與很多藏書家都有書信往來,尤其和南陽的張嘉謀、吳興的劉承幹來往密切。劉承幹將他刊刻的《吳興叢書》《求恕齋叢書》《嘉業堂金石叢書》等數種送給他收藏。蔣恢吾則重抄了他的《原圃集》《瓢滄詩稿》作為回贈。再有就是重金購買。他在夷門見到有絳雲樓(錢謙益、柳如是夫妻的藏書樓)題跋的宋代黃庶《伐檀集》2冊,花三十兩銀子買了下來,相當於他半年的口糧。
1938年,日寇攻陷開封。 蔣恢吾的藏書引起了偽省長陳靜齋的興趣。
陳靜齋找到蔣恢吾編《河南金石誌》時的舊僚胡篅青,讓他從中做說合,要蔣恢吾把《伐檀集》及所藏的河南誌書類176種轉手給他,被蔣恢吾拒絕。
第二年,蔣恢吾寫了壹篇《杞縣金石考》的文章,在《河南民報》上發表了。不久,胡篅青在《河南教育日報》上撰文,說《杞縣金石考》是從他的《夷門金石錄》中抄襲而來,並列舉出11條例證。然後用冷漠而尖刻的語言隱晦地觸及到了蔣恢吾身體的某些隱私處。蔣恢吾給胡篅青寫了壹封絕交書,指出胡的行徑“遠劣於聶氏兄弟耳”!
讀過信,有壹件事讓胡篅青放不下了。他想破了腦袋,都沒想出“聶氏兄弟”到底是誰來!隔壹天,正讀閑書,忽然明白了。“聶”的古體字為三個“耳”,聶氏兄弟就是六個耳,長了六個耳朵的那還是人嗎?他馬上想到了《西遊記》裏的六耳獼猴——那個畜生!
胡篅青嘆了口氣,道:“這個蔣恢吾,罵人也如此隱晦,還需考證壹番!”
1944年,蔣恢吾病逝。已調離河南的陳靜齋連夜派人趕到杞縣,把蔣恢吾的善本藏書和方誌類圖書盡數收購了去。次年,陳靜齋書房突然起火,所有書籍化為灰燼。
汪綬承
字延年(1886—1953),擅行楷,得雅宜山人王寵筆意。
汪綬承是夷門最具性情也是最不幸的書法家。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杞縣鄉下度過的。他的父親是壹個落魄的私塾先生,除了祖上的那處老宅,給他留下的唯壹遺產是壹部石印的雅宜山人《雜詩卷》法帖。汪綬承很快就喜歡上了雅宜山人,因為雅宜山人厭惡喧囂塵世生活的情懷在他心裏引起了***鳴。這種情結伴隨了汪綬承壹生。
汪綬承有壹個癖好。他喜歡收藏女人的繡花鞋,壹生收藏了大小不等、花色各異的繡花鞋壹百余雙,而且都是女人穿過的,新鞋他不要。他壹直想收藏壹雙夷門名妓李憐憐的繡花鞋,可是到死都沒能如願。他臨咽氣時說的最後壹句話就是:“我到那邊找妳!”他死後,近門的兩個侄子將這壹百多雙繡花鞋用竹筐擡到院子裏,潑上桐油焚燒掉了,那種曖昧的氣味在小巷子裏數月不散。
汪綬承終生未娶。因為脾氣怪異,來給他做媒的人也很少。有壹次,他的壹個本家嬸子想把鄰村馬屠戶家的老姑娘撮合給他,便登門來做媒婆。正是三伏天,本家嬸子壹進院,見屋門敞開著,也沒打個招呼,直接進了屋。事情就是這個時候發生了逆轉,汪綬承正躺在床上,壹手拿著壹冊《春宮圖》,壹手在襠部運動。當他看到嬸子進了屋時,洪水已經決堤,剎不住閘了。本家嬸子罵了壹聲:“鱉孫!”扭頭就走。
事後,汪綬承聽說本家嬸子介紹的是馬屠戶家的老閨女,冷冷壹笑,說:“我看不上那個女人!”這話傳到屠戶女兒耳朵裏,她便找上門來,把汪綬承堵在當院罵了個狗血噴頭。
壹個時期內,汪綬承閉門不出。他養了七只老母雞,都給它們起上女人的名字,盈盈、豆豆、果果之類。夜半三更來到雞圈,看這些雞是否睡得香甜,如果雞還沒有睡,他就會給它們說上壹陣子話,問它們渴了還是餓了,凍著了還是熱著了。他喝點小酒,會借著酒興給雞們吟誦兩首雅宜山人的詩歌,或者背上山人的壹篇短文。他自言自語地說:“和妳們這些小東西說話,比和人說話有趣多了!”
有壹天,他的這些起著女人名字的雞悉數被人下藥毒死了。他痛哭壹場,將雞合葬在院子裏的榆樹下,立壹小塊石碑,碑上寫著“七女冢”。他給雞們燒了紙錢,制作了幾頂小花圈。有人在院墻外哧哧低笑,他渾然不顧。
他很少練書法,照他的說法,不是沒有時間,是沒有感覺。心裏有了悲戚,或是喝過酒有了某種沖動,他才揮毫。他用筆在紙上訴說,發泄。他臨雅宜山人的《雜詩卷》法帖,不追求形似,只追求那種恬淡雅致的趣味。有人指出他這樣臨帖難得雅宜山人真髓,要照帖臨,壹筆壹畫,必須做到毫厘不爽。汪綬承不以為然,他說:“縱然使雅宜山人復生,再寫此法帖,也萬難做到這壹點!何況我們的頭,我們的臂,我們的手和山人不同呢?”
汪綬承的父親教私塾時,有壹個學生叫吳鴻初,這壹年出任河南省財政廳廳長,他打探到汪綬承近況,很是唏噓了壹陣子。就讓人把汪綬承請到開封,做了他的幕僚。過半年時間,汪綬承突然又回到杞縣鄉下。鄉人問他回來的原由,汪綬承三緘其口。但鄉人很快就發現,打從省城歸來,汪綬承性情大變。
進入了冬天。汪綬承收留了壹只流浪貓。這只貓有著黑白黃三色相間的花紋,尾巴粗大,體態肥碩,金黃色的眼睛裏隱隱有虎氣。是壹只母貓。每天,這只貓臥在院子的墻頭上,或者在墻頭上逡巡,不讓別的貓走進院子。若有貓硬往院子裏闖,它就攆著那貓撕咬,直到那貓逃之夭夭。方圓十數裏的貓都怕它。在汪綬承面前,它卻極盡溫柔惻媚之態。每當汪綬承從外面歸來,它都會“倏”地壹聲從墻頭上跳下,跑到汪綬承跟前,用粉紅色的小舌頭去添他的鞋尖或者鞋後跟,嘴裏還不停地“喵喵”溫柔地叫著。到了夜裏,如果汪綬承秉燭夜讀,它會跳進他的懷抱,用溫軟的身軀蹭他的衣袖。汪綬承該睡覺了,它跳上床,睡在他的腳頭。
汪綬承很喜歡這只貓。
忽然有壹天,這只貓再不肯進屋裏來,在院子裏成夜叫個不停,猶如嬰兒啼哭。不久,院子裏來了壹只大黑貓,追逐那只母貓。母貓不叫了,開始和那只黑貓嬉戲,窗臺旁,水井邊,到處可以看到它們歡樂的身影。有時它們也會追逐到屋裏,在汪綬承的書案上,甚至床上戲耍。
也合該這天出事,汪綬承正在廚房做飯,那兩只貓嬉鬧著跑了進來。那只黑貓壹邊和母貓嬉戲,壹邊用它的貓眼看著汪綬承。汪綬承忽然暴怒起來,他關了廚房的門,將那只黑貓捉住,放到案板上,手起刀落,黑貓的壹只爪子被斬落在地,鮮血淋漓。黑貓疼痛難忍,撞墻身亡。
黑貓死後,這只母貓日夜哀嚎。汪綬承越發的煩躁,每天都要毆打這只母貓。過壹陣子,這只母貓失蹤了。
壹轉眼,舊歷年到了。天空飄起了蚊蟲般的雪花。汪綬承站在二樓的窗前看雪。他感到百無聊賴。忽然,他覺得窗外有些異樣,仔細看時,臉色頓時大變。窗外有壹棵梧桐樹,樹葉已經枯敗飄零,但仍有枯葉稀疏地掛在枝頭。枯葉中間,正有壹雙虎壹般的眼睛註視著他。等他推窗再看時,那雙眼睛已無了蹤影。
過了年來,汪綬承的身體說垮就垮了。他找到街上棺材鋪的王老板,多給了他壹點銀兩,讓他打壹口大些的棺木。然後,他把他壹生滿意的書法作品裝入黑匣,讓提前打進棺材。
若幹年後,某個清明節的早晨,田野還在睡夢中。壹個年老的女人來到汪綬承墳前,將壹雙嶄新的繡花鞋埋在墳墓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