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錢起對王維山水詩歌的繼承起筆,進而涉及二者山水詩歌的比較。試圖通過進壹步的對作品的意象,形式和內容等方面的研究和比較,說明錢起對王維山水詩歌僅僅是形式上的繼承這壹觀點。錢起與王維山水詩歌的相形性,更多的是壹種後輩對前輩的模仿而非真正意義上的衣缽傳人。本文將從錢起與王維山水詩歌的比較,錢起與王維的交往和繼承等幾個方面,進行論述,以期能論證筆者提出的觀點。
錢起對王維山水詩的繼承及比較
山水詩的比較
自古以來,山水詩多隱逸之趣,失意之情。王維作為篤信佛教的著名詩人,其深受禪法影響。在其中晚年就表現出明顯的隱逸情懷,更是將佛家的超脫之感融入詩中。因而其山水詩歌數量較多和質量上佳,可以說是暗合了山水詩內在規律的必然,王維之山水詩極為著名,廣為人知,故而在此不多贅述。作為中唐時期詩歌集團的代表,大歷十才子雖然多以應和之詩著名,但他們都經歷了安史之亂的浩劫,飽嘗顛沛流離之苦。並且,他們中的大多數在長安的求仕之途也是坎坷不平的。這些失意的才子們,在熱衷仕途的理想和夢想不斷破滅的現實面前壹次次的備受煎熬。錢起作為大歷十才子之首,其經歷自然也是符合這壹整體遭遇的。故而,他壹方面寫詩以期求得權要之士的提拔,壹方面內心的矛盾和失意又使其不斷的在山水之中尋求片刻的安寧。因此,錢起之詩才會出現應酬詩與山水詩並存的現象。而正是由於錢起和王維做山水詩歌的起因不同,造成了二者山水詩歌上壹些內蘊的和細微的差別。
就山水詩而言,雖然二人在意象的選擇,和“清”之壹字的表現上多有相似,但是在詩歌的內在意蘊和表現方式上還是相去甚遠的。故而,言及錢起是王維繼承者的說法,並不準確,多為皮相之見。其相異之處具體言之有以下幾方面:
(壹)無我之於有我
對王維之詩常有空靈之感,究其緣由便是其詩常有無我之境。“無我”亦稱“非我”是佛教緣起理論中的壹個概念,語出“無常是苦,是苦者皆無我。”而王維的“無我”則是其本身受佛教影響所產生的壹種在山水詩中刻意抑制主觀情感的顯現的結果。簡而言之就是隱藏知覺色彩得到的表達效果。
而錢起由於缺乏王維的那種淡泊和佛家的禪意境界,加之以自身經歷的不同和時代風格的影響,因而采取的是壹種將自身情感根植於山水景物的寫法。在此姑且稱之為“有我”,也正是錢起的山水詩中極為明顯的知覺色彩,造成了錢王二人山水詩之中的差別。讀王維之詩恍若羈旅文人移步觀景,眼前心中惟景而已。讀錢起之詩猶如聽人講景,耳中有景,心中有人。故而“有我”和“無我”可以稱之為是錢王二人山水詩的最大不同之處。
具體來說,在詩歌的表現中,王維致力於捕捉景物的畫面感,山水景物點線面的結合,光影的變幻,動靜的對比,色彩的轉換,觀其詩歌更似觀其作畫,濃墨淡彩,點染山河。在此列詩二首細作分析:
《鳥鳴澗》 《鹿柴》
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鳥鳴澗》中王維極力寫“靜”,以“鳥動”來構成對比。桂花的花瓣細小,而花落更是輕微不可聞,更何況是在夜晚。正是由於人之“閑”才註意到了這微小的動靜。表面看似是“閑”實則也是寫“靜”,這兩因素缺壹則無法發現“桂花落”這壹景象。頸聯中“月出”竟可“驚山鳥”,側面說出山鳥已經習慣了此處的幽靜,甚至連月光都讓其受驚。“時鳴春澗”使得全詩的結尾宛如聽到了幽深山澗中時隱時現回蕩悠長的鳥鳴。
《鹿柴》中王維不僅運用了動靜結合,更是采用了光影的變幻,產生了壹種如同圖畫有如同影片的效果。頸聯和尾聯由聲而色,深林本來就幽暗,而林間樹下的青苔,更是終年不見陽光。寂靜與幽暗,雖分別訴之於聽覺與視覺,但它們在人們總的印象中,卻常屬於壹類,因此幽與靜往往並為壹類。王維並未如常情壹般反復渲染其幽靜,而是特意寫壹抹斜暉,射入給幽暗的深林,給這青苔帶來壹絲暖意。但細作品味,作者如此運筆正是為了用這短暫的斑駁的樹影所露出的壹抹余暉和終年的幽暗進行強烈的對比。宛如在壹副漆黑的夜空中露出壹點微弱月光,卻又更突出其黑暗。
王維是詩人、畫家兼音樂家。其詩多體現出詩、畫、樂的結合。在其詩中多出現,有聲的靜寂,有光的幽暗、。他總是能把眼前之景還原為未經雕琢的,最淳樸的畫面,捕捉其中最富有詩意的部分,使之渾然天成。正是由於這種追求,使得其詩不自覺地將人物淡出畫面,或是當成風景的壹部分來審視。加之以自身對佛學的理解和禪意的摻入,便構成了超脫主觀觀察模式的“無我”之境。
也許是稟受的天賦和追求的不同,錢起之詩盡管與王維有些許相似。但深究到詩歌的本質,仍然表現出其獨特之處。其詩是知覺色彩濃厚,處處皆可見“我”的痕跡。與王維著力於客觀再現畫面不同,錢起偏重於知覺的審美,即主觀審美的表現。其筆下景物所表現出來的特點,往往是他所偏愛的或是心情的表現,即物質的心靈化。如錢起對於“驚鳥”“鳴蟲”十分感興趣,多次選取而用於詩中。
如:
星影低驚鵲,蟲聲傍旅衣。《秋夜梁七兵曹同宿》
鵲驚隨葉散,螢遠入煙流。《裴迪南門秋夜對月》
驚蟬出暗柳,微月隱回廊。《靜夜酬通上人問疾》
昨夜明月滿,中心如鵲驚。《縣內水亭晨興聽訟》
從《秋夜梁七兵曹同宿》《靜夜酬通上人問疾》等詩題上可以看到,這些詩作皆與現實人事頗有淵源。而錢起又恰恰選擇了“星影驚鵲”“鵲驚葉散”“驚蟬出柳”來著重對蟲鳥受驚場面所進行的刻畫,寥寥數語而“鳥鵲蟲驚”,足見其觀察的細致入微。然而,無論從錢起的詩作風格,還是詩題來看,這鳥蟲受驚絕不是單純的描寫,怕更多的是其內心的寫照。“驚”是這幾句詩中頻繁出現的字,意在表現錢起作詩之時內心的如同“驚蟬”“驚鵲”壹般的仿徨和不安。
此外,錢起又不單單是以“驚”來直接刻畫內心,又運用了比較使之更為突出且合理。如“明月滿”,本是壹美好圓滿的景象,作者心中卻正“如鵲驚”。溫馨美好之夜,心中淒惶忐忑之感。知覺色彩緩緩融入景色,使得這鵲“驚”,蟲“鳴”般的細微聲音,在安靜夜晚,皎潔的月色中,卻是這般令人戰戰兢兢。此處的物象和景物不可不稱之為其心靈感受的載體,此處的詩句亦可言之為其感情物質化的產物。
錢起之詩主體色彩十分強烈,其主體感受的投射可以稱之為是在詩中自覺出現的,而非刻意雕琢的。
如:
繁星入疏樹,驚鵲倦秋風。《偶成》
酒盡寒花笑,庭空暝雀愁。《九月閑居寄登高數子》
柳色從鄉至,鶯聲送客還。《隴石送韋三還京》
暖鶯初歸樹,雲晴卻戀山。《酬苗發員外宿龍池寺見寄》
以上四句中,“驚鵲”“寒花”“暝雀”等物象可以明顯的看出人的情態。也可稱之為“擬人”。他通過種種主觀感受的摻入使得眼前之景帶有壹種對於自然原生態的疏離,並使得物與物之間,景與景之間,甚至人與景之間存在著超出自然層面的聯系和情感。正如《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中,自然景物所帶有的“人”之情感和色彩壹樣。錢起所追求的是壹種強烈的主觀色彩,感情濃郁又不直抒胸臆,詩句之中體會這壹種精雕細琢和錘煉字句的匠心獨具。這壹點與王維是截然不同的,因而,若是王維的山水詩表現的是壹種原生態的自然,那麽錢起的山水詩可以說是壹種主觀化的反自然。他將自然景物不斷的賦予情感和思想,使其在字句轉換中表現出濃厚的人情色彩,雖也有清冷,但更充滿著人生百態的氣息。就這壹點而言,其詩歌較之王詩更易讀懂,錘煉之功更見深厚。
(二)知覺色彩的有無
錢王二人山水詩的區別,除有我無我之外,還有知覺色彩的有無這壹因素。蔣寅先生在《大歷詩人研究》中說道“王維筆下的景物大多呈現著壹種天然自在的意趣,看不出作者主觀因素的介入。”(p162)王維的山水詩如“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便是以不動聲色的描寫,如同壹幅純凈的水墨畫壹般,對自然景物進行刻畫。即便是“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這樣出現了“人”的詩句,也並未有主觀的情感摻入其中。另外《白石灘》中“家往水東西,浣紗明月下”的浣女,《竹裏館》中“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的“我”。這些人物在王詩中,都成為了其筆下的壹個場景,壹個畫面,恍若天成,即不帶詩人自身主觀的映像,也沒有絲毫的情緒流露。詩人仿佛只是大千世界的壹個過客,以客觀之筆將這畫面人事記錄下來,即不加以評價,也沒有自身的影子隱身其後。
倘若細讀王維的山水詩,則往往會有壹種無喜無悲,無貪無嗔的禪意油然而生。其所寫之景,往往是能夠讓人產生恬淡幽遠之感的景物。王維詩中的禪意是由於其篤信佛教的追求所致,因而其詩中往往帶有超然於物的高屋建瓴壹般的神采。盡管山水詩壹般都是借景抒情,托物以諷的,但是王維的這種禪意濃厚的山水詩卻當得上清新脫俗,幽遠深邃的美譽。也正是其自身的追求,壹種處於主體的對與自我色彩的抑制和避免,形成了其獨特的宛如畫卷壹般的詩風。
“而錢起詩,雖然同樣追求壹種清幽寧靜的趣味,描寫那清空幽遠的風景,卻明顯可以看出知覺的泛濫。不僅景物的各種形容詞清楚地留下知覺的印記,而且這些風景明顯的被置於觀賞對象的位置上。”(p162)正如蔣寅先生所說,錢起山水詩中的風景有其獨特之處。從錢起的詩句中更可以看到,錢起對與山水景物的描寫中,有壹種加入自身知覺色彩的偏愛。簡而言之就是在風景之中加上主觀感受的修飾。較為直觀的就是在錢起的《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中體現出的對於“幽”之壹字的喜愛。如
那知幽石下,不與武陵通《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石井》
凈與溪色連,幽宜松雨滴。《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石上苔》
能資庭戶幽,更引海禽至。《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砌下泉》
幽石生芙蓉,百花慚美色。《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石蓮花》
石井乃是“幽石”,石上苔則“幽宜松雨滴”,砌下泉“能資庭戶幽”,石蓮花更是“幽石生芙蓉”。這樣可以明顯的看出錢起在對景物描寫的習慣,他偏執的將其自身的知覺色彩融入景物的形容之中,甚至在同類的詩中采用相同的形容。這種對於知覺的重視可以稱之為壹種特定時代下所產生的不自覺地習慣。
此外,同王維對詩中景物采取客觀描寫不同。錢起不僅將自身的感覺代入景物的描寫中,更是毫不吝嗇的表達著自己對於此類景物的贊美和喜愛。這壹點同王維更是不同了。如
時憐上林雁,半入池塘宿。《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題南陂》
新晴花枝下,愛此苔水綠。《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東陂》
更喜好風來,數片翻晴雪。《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戲鷗》
錢起用“憐”,“愛”,“喜好”這些包含主觀著感情色彩的詞語直接的將自身的情感表達出來。錢起詩中似乎有壹個“人”或立與詩作之前,訴說情感,或隱與詩句之後,暗示思想,將每個景物以知覺做出標記。王維之詩則更類似於詩人畫好的圖畫,幾乎尋不到“人”之色彩,渾若天成。蔣寅先生稱之為“去框的風景”。
蔣寅先生在《大歷詩人研究》中選取了王維《臨湖亭》和錢起《池上亭》兩首詩進行了比較。
《臨湖亭》 《池上亭》
王維 錢起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臨池構杏梁,待客歸煙塘。
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 水上褰簾好,蓮開杜若香。
“對於王維,樽酒相對,荷花環開這壹事實就足夠了。而錢起卻還要告訴妳,這個時候他知道挑起簾子,好放進荷花和杜若的清芬。這種差別正像張岱《西湖七月半》所寫的第三種看月人與第五種看月人的差別。這種強烈的知覺傾向,實際上是由整個時代的抒情範式所決定的。”(p163)
故而,王維之詩終如山居隱士,仰臥山川煙霞,淡看雲卷雲舒,物我兩忘。錢起之詩則如文士賞景,入得山川,觀其清贍,不吐不快,難以釋懷。王維因其內心的無比強大和超脫,而不刻意去表現和刻畫,往往將著眼於表面,讀者需要猜測其在詩句中有意無意的流露,揣摩其心境以體會。錢起則稍遜壹籌,他將山水視之為另壹片天空,壹片與其所追求的功名利祿不同的天地。故而在這裏,他寄情山水,將自身所感毫無保留的融入景物之中,表達著自身的感受。讀者可以明確的看出他的愛憎和情感,在這壹點上錢起卻是十分可愛。
這麽看來,錢起的風景詩其實離王維的範式是很遠的,歷來視錢起為王維的嫡傳只能說是皮相之見。
二、交往與繼承
就另壹方面而言錢起的詩歌的確受到了王維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錢起對王維之詩有了壹些模仿,而這種模仿較為集中和密集的出現於二者在藍田的交遊和唱和之中。
(壹)王維與錢起的唱和及影響
王維錢起之間所存在的交遊活動,是在錢起任藍田縣尉期間。《唐代詩人從考》據錢起與王維的詩歌唱和《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 《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等,推斷錢起任藍田縣尉大約為肅宗乾元二年,即公元759年。
此時王維58歲,屬於其詩歌創作的晚期,其山水詩歌已經廣泛的為人所知。在當時對於詩壇的影響甚大。轉而觀之錢起,錢起於天寶九載(750年)中進士,作《省試湘靈鼓瑟》,此詩傳誦壹時,方為人所矚目。至其任藍田縣尉,也就是錢起30余歲,中進士8年後左右的時間。在此時段,錢起正值壯年,在詩壇聲名鵲起。錢起任藍田縣尉之時,王維任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
王維與錢起的壹系列唱和,是首先由王維的《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開始的。即二者於乾元二年(759年)之前便已相交。陳鐵民《王維年譜》“維自營藍天山居後至天寶十五載陷賊前,每每在公余閑暇或休假期間回藍田小憩。他有時較長時間住在輞川,有時又較長時間離開輞川。”蔣寅《大歷詩人研究》據此說道“王維天寶末官給事中,常悠遊於終南山中的輞川別業,任藍田縣尉的錢起遂得從其遊。”錢起任藍田縣尉期間,其詩歌已小有名氣,為王維等人所賞識。在王維看來,錢起是值得贊許獎掖的後起之秀,再加上時間和地理上的重合,因而二者的交遊也是順理成章的。
在二者相互唱和的詩歌之中,最為連貫的就是二者的四首唱和之詩,王維作《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夜靜群動息,時聞隔林犬。卻憶山中時,人家澗西遠。羨君明發去,采蕨輕軒冕。”錢起則作《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山月隨客來,主人興不淺。今宵竹林下,誰覺花源遠。惆悵曙鶯啼,孤雲還絕巘。”後王維作《送錢少府還藍田》,錢起以《晚歸藍田酬王維給事贈別》相和。其後又有,《藍上茅茨期王維補闕》 《中書王舍人輞川舊居》 《故王維右丞堂前芍藥花開,淒然感懷》等唱和詩作。 實際上,王維對於錢起的影響不僅僅在於隱逸的思想上更在於詩歌的意象上。錢起終大歷壹朝,不僅僅以其“十才子”之冠冕為人所重視,更是因其在詩壇承前啟後的地位而為人所矚目。在當時就有人稱錢起為王維的繼承者和傳人。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卷上“錢起”評曰:“員外詩,體格新奇,理致清贍。越從登第,挺冠詞林。文宗右丞,許以高格;右丞沒後,員外為雄。”[ 高仲武《中興間氣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翁方綱言“仲文、文房皆浥右丞余波”[ 《石洲詩話》[M]卷二.《清詩話續編》本.]汪琬《說領》:“予謂中唐七言詩,率宗高常侍、李東川;唯員外規模摩詰,差屬秾麗。王十壹亦以為然。”劉熙載說“錢仲文、郎君胄大率衍王孟之緒。”[ 《藝概·詩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這就證明了在後人看來,錢起是王維的傳人,而其詩歌亦是繼承王維之風的作品。
王維之詩素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說,其詩風清淡深遠。傅東華曾言 “王維詩中並不寓什麽深奧的哲理,也不含什麽濃烈的感情;他的好處只在壹種清淡而深長的趣味 。”[① 《王維詩》[M]前言.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①同樣,楊蔭深的《王維與孟浩然》也指出王維的詩,“可以稱得‘淡而有味’四字,他在詩中愛用靜壹方面的詞句,只是低聲吟詠,令人如聞溪流之聲,淙淙有韻 。”[② 楊蔭深《王維與孟浩然》[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②承名世在《王孟的優劣》中也認為“王的長處是清遠雋逸”。做為被後人譽為王維傳人的錢起,其詩風自然也同王維壹般,頗具清淡幽遠之趣味。然而僅僅是單純的相似並不能很好的說明王維對於錢起的影響,因此分析何處相似,受到什麽樣的影響是頗為關鍵的。
對此,馬曉地先生《王維與錢起》[③ 蔣寅《大歷詩人研究》[M].中華書局,1995年版,184頁.]③壹文對這個問題進行了研究,指出“兩人詩中的意象有很大的因襲性”,“在詩之色調上偏好青而冷,對詩之畫面則重在渲染壹種寧靜、曠遠、甚至微著朦朧的氣氛”。二者都追求並試圖表現壹種“清幽的意象與超然的氣韻完美融合而形成的境界”。對此種境界,蔣寅先生稱之為“清”。[④ 蔣寅《大歷詩人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171頁.]④即傅東華先生評價王維的“清淡而深長”。
言及二者詩歌的相似性,那麽王維同錢起連續唱和的幾首詩歌無疑無論在藝術上,還是史實上都是極為適合的研究對象。首先,在王維與錢起詩歌的意向選擇上,二者都偏向於清冷幽靜的意象,多以山石草木,日月雲霞為對象。如,王維《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 《送錢少府還藍田》中“夜”“林”“山”“澗”“草”“山櫻”“柴扉”錢起《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藍上茅茨期王維補闕》中“山”“月”“竹林”“孤雲”“夕陽”“溪”等。二者在意象的選擇上的偏向尤為相似。自錢起早年間起,其詩作中便多清冷之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並且在詩作中時常流露出隱遁的念頭。就算在長安待試之時也沒有過多的興奮和希望,而是“退飛憶林藪,樂業羨黎庶。四海盡窮途,壹枝無宿處。”(《冬夜題旅館》)因此,從詩歌風格上同王維便有所相似。而在與王維的交遊中更是不自覺地像其學習,逐漸著眼於追求清幽與超然氣蘊相融合的境界。
然而盡管二者意象的選擇類似,意境的追求相同,但是在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獨有的韻味卻頗有出入。在意境的塑造上,王維註重以動襯靜,往往通過對自然景物逼真生動的描寫來表現出壹種清冷幽遠的氣質。而在錢起的詩歌之中,總是能夠尋找出人的痕跡,或是隱含於詩句之外,或是直接表現在用詞之中,景物的描寫往往同人的情感相互關聯,頗具主觀之色彩。馬曉地先生指出王維與錢起的詩存在無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區別。蔣寅先生在《大歷詩人研究》中通過《輞川集》和《藍田溪雜詠》的比較,也證明了這壹觀點。以王維的《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和錢起的《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來比較。
《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 《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
夜靜群動息,時聞隔林犬。 山月隨客來,主人興不淺。
卻憶山中時,人家澗西遠。 今宵竹林下,誰覺花源遠。
羨君明發去,采蕨輕軒冕。 惆悵曙鶯啼,孤雲還絕巘。
可以清晰地看出,在詩歌的寫作過程中,王維的《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以“夜靜聞犬吠”開頭,“山中人家”為起承,“君去”為詩中之中心。采取的是由遠到近的拉近鏡頭的寫法,從山水木石之逐漸過渡到壹個表現的極淡的人身上。
而錢起之《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則於王維恰恰相反,“山月隨客來”“誰覺花源遠”頗有主觀之色彩,所表現的感悟大多帶有明顯的“人”情感和知覺的痕跡。而最後壹句“惆悵曙鶯啼,孤雲還絕巘。”其境界忽然闊遠,畫面擴大。雖然句句寫景,但是表現的感情都是與“人”緊密相關的。且畫面從眼前的“客”到“竹林”又到“孤雲”,采用了從近景到遠景的漸遠的寫法,與王維之詩寫法相異。
另有壹首王維的《留別錢起》又作錢起的《晚歸藍田酬王維給事贈別》,《文苑英華》亦謂是起詩,題作《晚歸藍田酬中書常舍人贈別》,微有不同。《唐詩紀事》道:“起還藍田,王維贈別雲:‘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手持平子賦,目送老萊衣。每候山櫻發,時同海燕歸。今年寒食酒,應得返柴扉。’起答詩雲:‘卑棲卻得性,每與白雲歸。徇祿仍懷橘,看山免采薇。壹作別山只昨日,春露已沾衣。采蕨頻盈夢,看花空厭歸。暮禽先去馬,新月待開扉。霄漢時回首,知音青瑣闈。’”此乃二人互相酬答之作。故而得知,此詩作者,合是錢作無疑。蓋“留別”二字為題,“錢起”乃是作者姓名,本以同詠附載集中,或因聯書不斷,誤謂四字俱是詩題,遂作右丞之詩耳。
又有二詩:
《送錢少府還藍田》 《晚歸藍田酬王維給事贈別》
王維 錢起
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 卑棲卻得性,每與白雲歸。
手持平子賦,目送老萊衣。 徇祿仍懷橘,看山免采薇。
每候山櫻發,時同海燕歸。 暮禽先去馬,新月待開扉。
今年寒食酒,應是返柴扉。 霄漢時回首,知音青瑣闈。
王維此詩處處可見人之影子,“手持平子賦”的是人,“時同海燕歸”的也是人,但是盡管此詩在描寫中涉及了人之壹物,卻是與壹般的詩歌不同,其詩將人作為與山水景物無二的物象來進行客觀地刻畫,使得全詩始終保持著壹種清凈悠遠的氣氛,卻又情真意切。
這同王維自身的禪定隱逸思想是緊密相連的,王維之詩以畫家敏銳的感覺捕捉景物最具詩意的真實的畫面。以此完全脫離了作者寫景時的主觀範式,是詩中畫面擺脫了畫框的束縛而無限伸展。而錢起的詩作,在表現其對於景物的主觀情感之外,往往還將其附加的人生感悟融入其中。在此詩之中便將其對於為官的態度以及對於友情的珍視融入詩歌當中。盡管情真意切,卻與王維差異迥然了。
總而言之,錢起除了對於王維清幽意象有所繼承之外,也繼承了其對於景物細致入微的描寫。盡管錢起在詩歌內容之中表現出強烈的主觀傾向,而非王維那般無喜無憂,但是其對於王維詩歌形式上的因襲是毫無疑問的。王維在交遊的幾年之中以其清凈幽遠的詩歌和氣韻感染著錢起,使其的詩作之中帶有了盛唐之詩的韻味。也正是因為這壹點,錢起的詩歌盡管被時代的情緒賦予了強烈的主觀色彩,卻尚有盛唐之遺響。加上其對於景物細致入微的刻畫,從而成為壹個唐代詩歌從盛唐相中唐轉變的承上啟下的,關鍵性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