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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論文:“境界說”我見

“境界”說我見

在中國近代文藝批評史上,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無疑是壹部承前啟後的著作。在這部著作裏,他以中國傳統詩論方法為刀,以西方新穎哲學理論為刃,以五代以降數十詞人詞作為解剖對象,品定高下,獨創“境界”說,成為王國維詞學理論的核心。“境界”說不僅提出了壹種文藝學的概念範疇或風格、特征,而且深入地探討了文學本源的問題,揭示了藝術表層與深層的內涵,其重要思想不但在當時居於劃時代之歷史地位,而且在今天的文學批評中仍然得到廣泛的運用。

本文將以《人間詞話》全本(1)為研究對象,嘗試對“境界”說這壹理論進行較為全面的梳理,兼對“境界”說產生的歷史、作者性格背景及其存在的局限作壹初步的探討。

壹、“境界”說之名詞緣來及王氏“境界”說之概念。

研究“境界”說,首先要研究“境界”說這壹概念的確切定義。究竟什麽是“境界”?《人間詞話》通篇全是圍繞“境界”而展開,圍繞著“境界”寫作成篇,可是,王國維卻有意無意間,並沒有對“境界”壹詞下個完整的定義。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境界”壹詞並非王國維所獨創。 據錢仲聯先生考據,“在王氏以前或同時,用‘境界’壹詞以說詩或詞的,就已有司空圖、王世貞、王士禎、葉纓、梁啟超、況周頤諸家。盡管他們所闡說的並沒有王氏的全面,說法也不完全相同,但總不失為王氏‘境界’說的先河。”(2)“境界”壹詞在中國古籍中的最早出現可能是《詩·大雅·江漢》“於疆於理”句,漢鄭玄箋雲:“正其境界,修其分理。”謂地域的範圍。《說文》訓“竟”(亦作“境”)本義曰:“竟,樂曲盡為竟。”為終極之意。又雲:“界,竟也。”到唐代,己開始用“境”或”境界”論詩,如現已失傳的王昌齡的《詩格》中:“詩有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到明清兩代,“境界”、“意境”已普遍使用了。然而仔細推敲前人的用法,不難看出他們的“境界”含義互有參差,不盡相同。唯有到了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境界”始有了嶄新、特定的內容。(3)葉嘉瑩先生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中認為“境界”壹詞的出現與佛家經典中的術語有關。梵語為Visaya,並引佛經《俱舍論頌疏》中“六根”、“六識”、“六境’之說,可見唯有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具備的六識之功能而感知的色、聲、香、味、觸、法等六種感受才能被稱為境界。以我的思考,“境界”壹詞到王國維的手中,其內涵與佛典中重感受的特點,還是有相通之處的。

故能寫真景物、真情感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我把這句話倒過來說:所謂“境界”,就是真景物、真情感的身受。這個論述就是我對境界說所作的定義。

二、從《人間詞話》中幾對辨證的關系來進壹步描述、理解“境界”說。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事實上,對於“境界”這壹復雜、豐富的概念來說,對其下壹個準確的定義以概括其全部的內涵是困難的。不少王國維的研究者,試圖對此下個略為完整的定義,或劃個基本的範圍,但往往不是過於死板,就是走向泛化(包括我的定義也壹樣)。與其刻板機械的界定,有喪其豐富、生動的理趣,倒不如把它壹壹描述出來,才來的更為確切。我通過研究,並結合前人的成果,從境界說中歸納出六組相互辨證的關系。

1、境界的有無,即“真”與“不真”的問題。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心中之壹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情感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以無大誤矣。

境界的有無在於真,詩詞的優劣亦在於真。何謂真景物?何謂真情感?以我的理解,若寫景,取諸自然,經與詩人心靈相生發,能給讀者以“頓悟”的感受,達到與心而徘徊的功效則是真景物。若寫情,取諸己心,放於外物“著手成春”,能讓人有“與心戚戚焉”的感受則是真情感。真景物是人的理念與外景物形式的完美結合,是詩境生動直觀與寄興深微的統壹。“真情感”是個性化了的“人類之感情”,是詩人對宇宙、人生本質和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和體悟。什麽樣的人能寫真景物、真情感?只有真正意義上純粹的詩人!只有經歷過“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西樓,望盡天涯路”之境界的詩人!這種人,眼裏見過蕭瑟,心頭還泛有溫熱,筆頭所以能流出深情,登高憑秋,看得見遠方,回身自照,為理想、為人類而有擔當。他們或明澈、或豪壯,能不羈、能思想。“繡幡開”,“我去也”!(4)合於傳統抑或反動,乘風破浪抑或特立獨行,總是壹番真誠意思。看得透,所以寫得出,有擔當,所以放得開。除此種人外,碌碌諸人如何能寫得真性情、真景界?只怕窮極工巧,“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擎鯨魚碧海中”(5)啊。

王國維有關文體進化論的思想,也是根基於“真”。

詩至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強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遊者,亦詞勝於詩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壹關鍵也。

摒去王國維對宋詩、南宋詞的個人觀點不談,王國維認為詩詞彼此升降,是因為“真”的問題。講究“真”就興盛,失去“真”就被替代,具有十分沈痛的意義,詩詞淪失為羔雁是文學的悲哀,是喪失生命力的象征。返觀當今詩壇、文壇,為什麽描述社會現實的小說、雜文和抒發人生感悟的散文與隨筆仍然得到人們的重視,具有不絕的生命力?而囿於個人狹隘體驗,形式上又拼命逐奢求異的現代詩越來越失去人們的興趣,甚至於為人不恥的地步?相對而言舊詩由於褪去了很多功利色彩,壹些寫作者無為而為,從而能真正觀照心靈,所作真情流露,反而使舊詩有復活的跡象。有“真”才有境界,失去“真”便失去境界。王國維的文體進化論從這個方面來講具有值得肯定的意義。

2、工與拙的問題。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壹“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壹“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兩句為何高妙,從修辭學上講是因為詩人給景物以人性的動態,貼切自然,詩人煉字鑄句的本領高,所以好。若教常人寫此情景,將“鬧”字換為“滿”,“弄”字換為“伴”字,意思雖未變,而境界卻全失。所以只要看作品的細微處,就能分辨出作者的功力。功力深的詞“工”,功力淺的詞“拙”,作為同種情、景的表達,語言運用的工拙,決定了作品的層次。

作為詩人,有眼界、有性情自然難得,但“境界”若只講悟,古今悟道者也多。隨園老人當年講性靈寫作,“我手寫我口”,詩論壹出,天下的詩人多了起來,而壹代的詩詞卻未見繁盛。“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既乎篇成,半折心始。”(6)寫作哪 裏是容易的事?所以詞作有“淫”、“鄙”、“遊”三病。

金朗甫作《詞選後序》,分詞為“淫詞”、“鄙詞”、“遊詞”三種,詞之弊盡是矣。五代北宋之詞,其失也淫。辛、劉之詞,其失也鄙。姜張之詞,其失也遊。

淫詞,放縱、淫逸之詞;鄙詞,粗疏、簡陋之詞;遊詞,浮而不實之詞。三種詞病均因筆力不足,不能約束所致。而王國維,對前二種猶有原諒,對於第三種則認為最無可恕。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遊詞之病也。“豈不而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遊也。

“真”的作品由於創作上的不“工”,也不能避免“淫”、“鄙”之譏,更何況大量與“真”無緣的“遊詞”呢?改正詞的“三病”需要創作上的錘煉,使創作由“拙”而“工”,這個錘煉的過程用王國維的意思說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粹。”

就是要沈吟文章,把作文來當成壹種終生的事業來用心,反復醅酵之、浸漬之、淘汰之,終於至於純粹。人們都認為屈原、韓愈的文章好,卻不知壹個得力於半生繕撰的積聚,壹個因緣於數十年處若遺、行若忘的思索。又所謂“兩句三年得,壹吟淚雙流”的故事,得的不是詩意,而是詞句。郊寒島瘦,為何寒?為何瘦?“只因從來作詩苦”,衣帶漸寬而已。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出乎其外,所以能真,入乎其內,所以能切。我認為只有“真”與“切”完美結合起來才是境界的完美構成。以上兩節合起來是討論創作者的態度和修養的問題,即境界的標準問題。千古用心人,只有經過夜雨江湖的十年燈火,才有資格坐於桃李春風之下喝那壹杯醇和的美酒。(7)

3、“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境界的優美與宏壯。

論畢標準,再說種類。王國維認為,有“無我之境”,有“有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能自樹立耳。

關於這段話,前人有朱光潛先生的論述。

他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是近代美學所謂“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發生是由於我在凝神觀照事物時,瞬時間由物我兩忘而至物我同壹,於是以在我的情趣移註於物。換句話說,“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無情事物的有情化”,這種現象在註意力專註到物我兩忘時才發生。從此可知王先生所說的“有我之境”,實在是“無我之境”。他的“無我之境”的實例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都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都沒有經過移情作用,所以其實都是“有我之境” (8)。

我的看法與朱先生有所不同。“有我”、“無我”的境界說壹般都以為是受啟發於叔本華和康德的哲學思想。但王國維借用“無我”、“有我”這對在中國佛道典籍中多有論述的範疇,必然賦於其較新的內涵。無我,實是“物我”,以萬物為我,物我無間,物我壹體,所以忘我,失掉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悠然壹見雖然是詩人的壹見,有主體的存在,但在壹見的瞬時,菊、籬、南山、詩人己泯然合壹,在淡遠靜穆的景物中,詩人獲得了壹種坐忘的狀態,與萬物化合,所以雖然境中有我,但心確為無我,因此王國維將此句判為無我之境是精當的。至於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這決非是“移情作用”,因為有我之境的結果決不是物我同壹,而是萬物被我所奴役!有我之境實是作者個體強大的壹種表現,強大得足以改變萬物。“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孤館何怨?春寒何情?杜鵑何知?斜陽何思?壹切景物全被作者變化,塗抹上自己的色彩,打上心靈的烙印。真是適於我者我有之,不合我者我變之,何裏沒有我?哪裏不是我?有我之境也是非具大氣魄的作者不能做到的,與無我之境壹剛壹柔,壹優美,壹宏壯,都是創作所要達到的理想境界,王國維認為無我之境勝於有我之境,此論斷我認為有失公允。

無我之境,人唯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靜之動時得之,故壹優美,壹宏壯。

“優美”與“宏壯”這對概念,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發表以前就在思考了。他在1904年的 《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中就試圖論述這兩個概念:

美之中有優美與壯美之別。今有壹物,令人忘利害之關系,而玩之不厭者,謂之曰優美之感情;若其物不利於吾人之意誌,而意誌為之破裂,唯有知識冥想其理念者,謂之曰壯美之感情。

優美與宏壯是王國維從西方美學中引進的壹個重要概念,很明顯,“宏壯”即“崇高”。王國維將其譯為“宏壯”,不難看出加入了中國古典詩論的很多意思進來。

宏壯與優美實為中國古典詩境中剛與柔的二元,無我之境中,我與外物不存在利害沖突,在壹片寧靜之中靜觀,詩人與萬物化合,與萬物***生***存,這就是優美的境界。有我之境中,我的意誌力與外物決裂,所以情緒為之波動,遂與之決鬥,並戰勝之,征服之,其過程搖曳動蕩,而形成有我之境必待征服的結束,此時萬物己被作者馴服所以又必歸於平靜。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這就是壯美的境界。

4、“造境”與“寫境”。

論畢種類,再說方法,王國維認為,有造境,有寫境。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造境”與“寫境”同樣也屬於“境界”種類的劃分,但它們的區別更主要是因為來源於不同的藝術創作方法。“造境”來源於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成就“理想”壹派,“寫境”基根於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成就“寫實”壹派。王國維的這種分法無疑來自於西方當時流行的美學觀點,但值得註意的是,王國維在兩派劃分的基礎上又向前發展了壹大步。他不但註意到了兩派的區別,而且深入分析了兩派的聯系和滲透。“頗難分別”是因為“自然”與“理想”有密切聯系,只有大詩人才能真正註意和理解兩者之間的關系。隨後他更發揮了此種思想: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從自然之法,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理想與寫實二派,雖然創作出發點不同,但創作素材均來自於自然。自然是什麽?不僅是指大自然,更是文學賴以存在的人類社會。寫實派作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處”的過程,就是“典型化”的過程,這就離不開理想。理想派作家慣於“造境”,實際是將自然事物肢離而後重組,“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否則就是無根之水、空中樓閣,所以也離不開現實。所以王國維有感而發: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憂樂。

輕視外物,理想詩人也;重視外物,寫實詩人也。王國維心目中理想的詩人形象,正是理想與寫實達到高度統壹、完美結合的詩人形象。

5、境界的“大”與“小”、“高”與“低”。

論畢方法,再談規格。王國維認為境界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境界有大小,而不以是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閉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尼采謂:“壹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皇帝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兩則詞話均論及“大”、“小”,我以為還是有所不同的。第壹則說境界“大”、“小”,認為不分優劣,不含評價作用。第二則詞話具有很明顯的評價作用,認為後主境界之“大”勝道君。這豈不是自相矛盾了嗎?其實不然,經過細致考查,會發現第二則詞話所論其實是境界的“高”與“低”。

什麽是境界之“大”?我認為在於意象的空間之闊、數量之多、力量之巨。“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詩境在廣闊的場景上鋪展,“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詩人占有控制的意向眾多,所以有激蕩人心的效果。這與美學上“崇高”範疇有所聯系。什麽是境界之小?在於意象的空間之精微,數量之簡單,力度之柔和。“俯拾皆是,不取諸鄰”,詩人從身邊的尋常物著手,“俱道適往,著手成春”(9),化腐朽為神奇,天籟無聲,因此有平和人心的功效。這與美學上“優美”範疇有所聯系。境界“大”、“小”這壹區分,我認為是從意象的平面展開而劃分的,無論寫“大”寫“小”,決定於詩人的寫作意圖,所以是不能分優劣的。而境界的“高”、“低”的意義則更多在於體驗的縱深。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境界的“高”、“低”取決於作品的深度,宋徽宗所作“自道身世之戚”,自哀自憐,不過溺於壹己之悲歡,並沒有上升到壹種***性的高度,因此感人也淺。李後主以心血創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10)、“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11),觸動了壹種人類***同的哀傷,“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因其體驗深沈,所以詞作感人也深。境界的高低實源於詩人心靈體驗深淺的層次,自然存在優劣的分別。境界的“大”、“小”與“高”、“低”的劃分壹側重於平面,壹側重於立體,雖有聯系,但實是兩對有較大區別的範疇。

6、隔與不隔,文藝形象性的問題。

論畢規格,再談優劣。上節己從境界的“高”、“低”涉及到作品的優劣問題,在最後再著重談壹談王國維議論最多,也最受人爭議的“隔”與“不隔”的問題。王國維認為詩詞有“隔”、與“不隔”之分。

詞忌用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壹人壹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雲:“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裏萬裏、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

統計壹下,前後***有七則詞話或顯或隱地論及“隔”與“不隔”的問題。但總歸只是舉例說明“隔”與“不隔”的分別,而沒有詳細說明他的理由。怎麽辦呢?王國維在其著作《紅樓夢評論》中說過壹句很重要的話,正是解開這個迷團的鎖匙。

唯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

結合上下詞話,我們不難發現,“隔”與“不隔”的討論實際較深地觸及了藝術的形象性問題。通過理解,大略可歸納出兩個要點,即“語語都在眼前”,不論寫情還是寫景,凡是直接能給人壹種鮮明、生動、真切感受的則為“不隔”,“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就是不隔。相對應,若在創作時感情虛浮矯飾,遣詞過於做作,如多用“代字”和虛情假意的“遊詞”,以致於壹定程度地破壞了作品意象的真切性,使讀者產生如霧裏看花般的感受,便是“隔”或是“稍隔”。

對王國維這樣的區分,也有壹些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對於具體而“不隔”的寫作,難道都是優秀的詩品嗎?“油鹽柴米醬,豕犬馬牛羊。”難道是寫景“不隔”?“處處無家,處處家;年年難過,年年過。”難道是寫情“不隔”嗎?難道這也叫好詩品嗎?(12)

我認為這是曲解了王國維的本意。“隔”與“不隔”的理論只是強調了直覺在審美過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揭示出藝術直覺的瞬間性及詩人的捕捉能力。而若是在強調“不隔”時,卻把形象性與含蓄性對立起來,那就大可不必了。所謂形象性,正是音節、語意等復雜的因素相互作用而綜合給人的壹種直接完整的意象,如果拋卻這些復雜的因素單獨強調直觀的作用,我想這也未必是王國維先生的本意。

最後再簡略講壹下“代字”的問題,所謂“代字”、“隸事”、“用典”可以歸入壹個範疇,與直白的寫作相對。據我的了解,關於對“代字”的態度,古今的文學批評家,只有鐘嶸與之相似。

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典。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13)

我最初讀書到此,精神曾為之振奮,雖說有當時少年氣勝的因素,但也確實不能否認其思想具有獨到的閃光之處。文學創作貴於盡抒懷抱,曲盡其意,以求得讀者的***鳴,又何必再以文飾情,於情境以外再設置壹層迷障?作為接受者來說,也確是直白的作品最易理解。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也把“用典”歸入八種文病之壹,但他在討論中也認為壹些恰當的用典是必要的。我隨著對文學本質理解的加深,也逐漸發現,壹些委曲婉轉、層層疊疊的意境是不宜直白的語言描述的。簡單舉例如“落紅不是無情物”壹句,落紅“代”了殘花的“字”,卻因此增添壹種哀傷的意韻;“落花猶似墜樓人”壹句,落花“隸”了“綠珠”的事,又因此多了壹層嘆挽的情懷。詠物詩是這個樣子,詠史詩的情況就更為復雜,這裏限於篇幅,不再多作討論。總而言之,作品的優劣還有賴於綜合全面的評判,鐘嶸的說法後多被學者譏諷,是因為他對文學創作的復雜性考查不足。王國維的思想融中西方思辯精華,將這壹思考推向了更為深廣和科學的層面,但強調作品的形象性是對的,若仍然僅僅從作品是否用“代字”就判斷作品的隔與不隔,未免太片面,也太把“境界說”簡單化了。真正進行文學分析實踐就必須就事論事,謹慎綜合考查,在接受與運用“境界”說理論時進行辨證的分析與體驗。

三、從王國維的末世士子情懷來看其臧否詞人的標準。

文學批評雖然以客觀理論為手段,但必竟因參與者是人,又是壹件主觀性非常強的工作。特別當涉及到藝術個體的問題,因牽連及批評人的喜好、經歷及學問構成,所以結論無不打上批評 者個人思想的烙印。王國維作為壹開創性的人物,他臧否詞人的標準與前人及同時代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即便到了現在,他的某些觀點與標準也不能得到學術界全面的認同。雖然詞話中的壹些品評部分只能當作“境界說”個別性的例證,但必竟是“境界說”的有機組成部分,因而有必要利用壹定的篇幅進行分析與討論。

在王國維之前的大多論詞者,如朱彜尊、厲鶚等,其論詞觀點莫不以南宋為宗,而到了王國維處,態度為之壹變。他說:

予於詞,五代喜李後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遊,而不喜美成。南宋只愛稼軒壹人,而最惡夢窗、玉田。

之所以會有這種觀點,我認為和王國維的末世士子情懷有較大的關聯。

王國維壹生以忠臣自許。“王氏家族的先世祖籍開封。《宋史》有王氏先世王圭、王光祖傳,遠祖王圭、王光祖、王稟、王荀四世,均以戰功顯赫,其中王圭、王稟及王荀死於國難,尤以王稟於靖康元年,在太原抵抗金兵,守城禦敵而殉國,是壹位勛績卓著的抗金民族英雄。”“王國維對此也深感自豪,撰有《補家譜忠壯公傳》。”(13)而王國維所身處的時代,又是壹個不可救的亂世。壹個不可救的亂世,造就了壹個無法自我解脫的人物。作為壹介文人,他身受傅儀的禮遇,對於壹個沒落的王朝雖知不可救,但充滿了同情與憐憫。追慕先人,自己卻私毫沒有為國報效的能力,心情是苦悶的。所以轉身投身於學術以求解脫,然而求索中西,卻只得到“知其可信而不可愛,覺其愛而不能信”(14)的仿徨,雖然有壹身“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可望”(15)的學問,卻充滿了“五十之年,只欠壹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16)的絕望。這種復雜的心態,我將其定義為末世士子的情懷。我們基於這種對王國維的理解,再回過頭來看壹看《人間詞話》,不但以此觀察他對詞人、詞句的好惡,作個別性的說明,且對他整體的詞學史觀有所體察。由於篇幅所限,只是初步的研究。

1、見證清亡之歷史,對無辜之君的哀憐。

對南唐二主和馮延巳的理解與推崇正是他這種心態不經意間的流露。李煜是壹個亡國之君,但南唐的亡是亡於歷史的趨勢,是符合歷史發展的要求的。李煜本身並沒有歷史記載的惡行,所以是壹個無辜之君。結合清末的現實,在王國維看來,當時也有壹個無辜之君。在歷史洪流湧動之處,宣統皇帝傅儀是壹個無能為力的人,清朝亡於它的極度的腐敗,但最後的宣統帝卻無法為帝國的滅亡承擔責任,因為當時他太小了。1906年王國維被羅振玉推薦赴京任清廷“學部行走”,直至1922年又任溥儀的紫禁城小朝延內的“南書房行走”,並得到了“食五品俸”,“賜紫禁城騎馬”的封賞,王國維能接受並引以為榮,可見他內心還是以清國遺臣自命,並且對傅儀存有感激之情的。王國維真正在朝廷的時日雖然不多,但卻目睹了溥儀的登基與被迫退位,身心所親歷,更增添了許多無奈與嘆挽的情緒。在清王朝垂死掙紮的幾年間,正是王國維寫作《人間詞話》的時候,在他對詞家的研究中,自然而然有意無意間將李煜與傅儀有所比較。作為同樣見證了壹個王朝末路的人,王國維對馮延巳也有代入的感覺,所以對李、馮兩人的詞境體會尤深。李煜最後被毒死的事實,更增加了王國維心中的悲劇感和對傅儀皇帝命運的憂慮。“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傅儀自己的心裏倒底怎麽想不知道,但王國維眼瞧見這個末代皇帝自己心裏卻已是血淚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