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還山貽湛法師》原文與賞析
孟浩然
幼聞無生理,常欲觀此身。
心跡罕兼遂,崎嶇多在塵。
晚途歸舊壑,偶與支公鄰。
喜得林下契,***推席上珍。
念茲泛苦海,方便示迷津。
導以微妙法,結為清凈因。
煩惱業頓舍,山林情轉殷。
朝來問疑義,夕話得清真。
妙墨稱古絕,詞華驚世人。
禪房閉虛靜,花藥連冬春。
平石藉琴硯,落泉灑衣中。
欲知明滅意,朝夕海鷗馴。
孟浩然,名浩,字浩然,襄陽(今湖北襄樊市)人。生於武則天永昌元年(689),卒於玄宗開元二十八年(740)。少好節義,工五言詩,初隱鹿門山,以詩自適。年四十遊京師,嘗於太學賦詩,壹座嗟伏。張九齡、王維尤贊賞之。王維還將浩然邀入內署論詩,正談論間,忽然玄宗皇帝駕幸,王維將浩然引見玄宗。帝問其詩,浩然自誦近作,誦至“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句,帝不悅,言道: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因命放還南山,以布衣終。(唐書本傳)
詩題“貽湛法師”,這位湛法師,疑即僧湛然。湛然為唐代高僧,天臺宗九祖,與浩然友善。湛然原為儒家弟子,20歲入左溪玄朗之門,學習天臺宗教義。玄朗死後,以中興天臺宗自任,提出“無情有性”說,認為天地間木石等無情之物,也是有“佛性”的,發展了天臺宗的教義。浩然受湛然影響,為詩多求禪理禪趣。嚴羽說:“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甚遠,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壹味妙悟而已。”並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滄浪詩話》)嚴羽以禪喻詩,認為禪道與詩道原有相通處。將詩道融入禪道,於詩中尋求佛理禪趣,認為這是浩然詩超過韓愈詩的地方。嚴羽此論,的確抓住了浩然隱逸詩多佛理禪趣的特點。這壹特點,在此詩中也是很突出的。
“幼聞無生理,常欲觀此身。”無生理;佛教關於,世間萬物都是無生無滅的教義。佛教認為世間萬物無生無滅的。這句詩的意思是說:我小的時侯就聽說過佛教關於世間萬物無生無滅的道理(教義),並常常用這個道理來觀察自己。開頭二句,表明詩人對佛教教義中的某些觀點還持壹種慎重的保留態度。
“心跡罕兼遂,崎嶇多在塵。”心跡:心意事跡。心謂心意,跡謂事跡。塵:塵世。意思是說:心與事很難兩者都如意,道路與人事的崎嶇,原因在於人生活在塵世。
前四句收結為用佛理觀察人生,指出道路的崎嶇和人事的煩惱,其原因都是因為人生活在塵世間。這就為下面詩中所創造的遠離塵世,與湛然法師相處無間的自然平淡而又是極為自由閑適的生活,作了鋪墊。
“晚途歸舊壑,偶與支公鄰。”舊壑:隱士所居住的地方,此處似指鹿門山。支公:晉時僧人支遁。善清言,有道高僧,生前就負盛名,人稱支公。後世又以支公泛指高僧,這裏似借指湛法師。意思是說,晚上很晚才回到隱居的地方,無意中恰好卻與高僧湛然為鄰居。“偶與”二字用得極好。壹切都是那麽自然,那麽隨意。心不恬靜到極點,情緒不淡雅到極點,不能言此。
“喜得林下契,***推席上珍。”林下:隱士所居的隱逸之所。席上珍:用席上珍貴美玉,以比喻人的美好才德。《禮·儒行》:“儒有席之珍以待聘。”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說,很高興能與湛法師結為林下契友,相互稱贊對方美好的品德。“推”字極富深意,將二人淡泊功名富貴,相互謙讓的恬淡友好之情,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
“念茲泛苦海,方便示迷津”。苦海:佛教語。佛教認為,人生在世,苦痛無邊無際,有如大海,故稱苦海。迷津:佛教語。佛教認為,人在色、欲、無色三界及六道輪回中,往往迷失方向,需賴慈航濟渡,方才能找到正確道路。方便: 佛教語。指為 “度脫” 眾生所采取的各種靈活方法。這兩句,是詩人對湛法師的請求。請求湛法師以慈悲為懷,如慈航菩薩渡眾生那樣,指示他 “度脫” 眾生所采取的方法,使他早日脫離苦海。這兩句詩,表明詩人急切地希望在佛理禪道中求得解脫的心情。
“導以微妙法,結為清凈因。”微妙法:精微奧妙之法,指佛理。《無量壽經》: “普為十方說微妙法”。導: 開導。清凈: 佛教語。佛教稱遠離惡行與煩惱的境界為清凈。《俱舍說》: “遠離壹切惡行煩惱垢,故名為清凈。”因: 因緣。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說,湛法師於是用佛教的精微奧妙之法對詩人加以開導,使詩人遠離壹切惡行煩惱,與清凈結為因緣。清靜無為,也是道家的微妙大法。在這壹點上,佛道又是相通的。
“煩惱業頓舍,山林情轉殷。”煩惱: 佛教稱身心為貪欲所困惑而產生的精神狀態。《景德傳燈錄 ·寶誌 ·大乘贊》: “但無壹切希求,煩惱自然消落。”業 “梵語”羯磨”的意譯。佛教認為,在六道中,生死輪回是業已註定的。其善性惡性必感苦樂之果,謂之業因。業包括行動、語言、思想意識三方面,稱之為身業、口業、意業。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從思想上,語言上、行動上消除身心困貪欲而產生的困惑,山川風物壹下子也變得殷勤多情,物我為壹。惠能 《壇經》說:“識心見性,自成佛道。” 意思是說,人如果認識到本心,發現真性,便自然成佛了道。在禪宗看來,達到這壹境界的標誌就是萬物同壹,梵我同壹,心物同壹,壹切皆空。“山林情轉殷”句,包含著無數佛理禪趣。山林本來是無情之物,但只要心領神會,融匯貫通佛理禪趣,心物同壹,本來是無情的,靜止的死的東西,壹下子充滿生命,充滿感情。這境界,不同於西方哲學美學家所講的移情論,個人感情移註到物上去,而是主體去擁抱大自然,使自然和物充滿著生命與感情。以上四句,是湛法師向浩然宣揚佛理真諦,以及詩人領會了事物中所蘊含的佛理禪趣後所獲得的愉悅的身心感受。
“朝來問疑義,夕話得清真。” 疑義: 詩文或佛理中難以理解的地方。陶淵明 《移居》詩: “奇文***欣賞,疑義相與析。”這裏指佛理。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早上因為對佛理有疑義而向湛法師請教,晚上聽了湛法師壹夕話,才算是明白了佛理真諦。清真:清潔純真,意猶真理,這裏指佛理真諦。以上,寫詩人因物悟道,得湛法師指點而漸得佛理真諦的過程和心理感受。
“妙墨稱古絕,詞華驚世人。”妙墨精妙的書法。詞華:詩文文采。此二句寫湛法師,說他書法極妙,古今少有,詩文也時有驚人之作。李夢陽說: “妙墨以下,便不稱,雖李杜其古詩亦皆前密而後散。”指出 “妙墨”以下詩意有散亂的毛病。李夢陽沒有去找詩致“妙墨”以下顯得散亂的原因,只是以李白杜甫這樣的大家也難免於此病而為之辯護。我們認為,“妙墨”以下顯得散亂的原因,在於詩至此而加進湛法師事,同時寫兩件事,主題顯得不集中。
“禪房閉虛靜,花藥連冬春。”禪房: 僧人居處。意思是說,湛法師住在虛遠幽靜的禪房裏,養花種藥,壹年不斷,很少與人接觸。“閉”字用得高妙。只此壹字,便寫盡湛法師居處的絕少塵世攪擾,幽明清空的意境,自得佛理禪趣。
‘平古籍琴硯,落泉灑衣巾”。藉: 本為坐臥其上的意思,這裏用於琴硯,為陳列義。意思是說,琴硯隨意陳理在平磨的石幾上,飛泉的水滴,無意中灑落在衣巾上。壹切又都是那麽自然,那麽漫不經心。這似乎在說湛法師深得佛理禪趣,已經完全擺脫物的束縛,達到梵我合壹,心物同壹,清靜無為的最高的禪宗境界了。
“欲知明滅意,朝夕海鷗馴”。明滅意:生與滅的道理。這裏指擺脫煩惱,求得長生的佛理。馴:順服。《列子 ·黃帝》: “雖虎狼雕鶚之類,無不柔順者。”這兩句詩意思是說,要想知道生與滅的佛理,擺脫塵世間的煩惱,就要像海鷗那樣馴服。壹切順應自然,與世無爭。這最後壹句,似乎是詩人追求佛理禪趣全過程的自我總結。
通觀全詩,詩人將禪宗境界與塵世生活作對比,在湛法師的點化下,終於擺脫物的羈絆,求得 “物我為壹”,“梵我合壹” 的禪的境界,從而尋求到無窮佛理禪趣。
浩然這首詩,除了上面所說的飽含著無窮無盡的佛理禪趣外,在寫作上還有壹個明顯的特點:純樸、自然、清新。事情經過,順敘寫來,有頭有尾,思想脈絡,極為清晰自然,毫無雕琢、斧削的痕跡,有水到渠成之妙。方回評孟詩 “句句自然,無刻畫之跡”。這壹評語用於本詩也是非常恰當的。語言既清新,又經過錘煉,如前面分析的 “推”字,“閉”字,“偶與”二字,這些字看似平常,卻寓意深刻。
作為禪理詩,最忌艱澀、呆板。此詩中的佛理禪趣,無壹字明言,全從閑談疏豁、悠然自得的情趣中顯露出來。讀浩然此類禪理詩,使人感其 “出語灑落,洗脫凡近,讀之渾然省凈,真彩自復內映。” (胡震亨 《唐音癸簽》)這成績的取得,又不能不說是詩人得之於佛理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