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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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司馬遷《報任安書》隨筆
——兼評許嘉璐主編《古代漢語》 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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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嘉璐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版。)(以下簡稱許書),為“高等師範學校教學用書”,偶檢司馬遷《報任安書》,紬繹其情致,撮述其大意,於許先生書間有涉及,未安之處,祈方家寔正。
司馬遷《報任安書》向被視為名篇,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全書篇幅極短,於第十篇《司馬相如與司馬遷》中,卻有大段引文,又說:“況發憤著書,意旨自激,其與任安書有雲:‘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蔔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壹毛,與螻蟻何異。’恨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於千秋,雖背《春秋》之義,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漢文學史綱要》第58-5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1 版。)魯訊評價《史記》的名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正是在引用了《報任安書》文後緊接寫出的。
《報任安書》中的“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壹段,被視為解釋文學創作的壹種理論,向來多經學者稱引。李長之說:“創作本是人類心靈至高的活動,在心理方面豈可以無因?所以現代的心理學界,有以壓抑說和補償說來解釋文藝的創作的了,但我們在兩千多年前,卻也早已有了壹個同調,這就是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第306頁,三聯書店1984年第1 版。)
如果將古代散文中的書信劃歸壹類,編為書信散文,樂毅《報燕惠王書》、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司馬遷《報任安書》、楊惲《報孫會宗書》、曹丕《與吳質書》、曹植《與楊德祖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劉琨《答盧諶書》、丘遲《與陳伯之書》等,都為名篇,但《報任安書》可以說是居書信散文之首,為千古壓卷之作。劉勰《文心雕龍·書記篇》說:“漢來筆劄,辭氣紛紜。觀史遷之《報任安》,東方之《謁公孫》,楊惲之《酬會宗》,子雲之《答劉歆》,誌氣盤桓,各含殊采;並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於兩漢文章中,是首稱司馬遷的。
《報任安書》始見於《漢書·司馬遷傳》,其後重要版本為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所編《文選》,至清代吳楚材、吳調侯編《古文觀止》亦加收錄。三者文字略有不同。《漢書》雖早於《文選》,但因《報任安書》不見於《史記》,而《文選》於篇首有“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壹句,不見於《漢書》,故知該篇在《史記》之外別有流傳,《文選》所據亦別有傳本。
在版本選擇方面,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中華書局1963年第1版。)(以下簡稱王書),是依照《文選》(五臣註本)而參照《漢書》,凡文字不同之處多從《漢書》,同時給出說明。許嘉璐先生所主編的《古代漢語》,於文章版本不作說明,核校字句,當是出自《文選》(李善註本)。目前“古代漢語”課程多劃歸大學中文系,以《文選》為底本自屬必然,但《漢書》文筆向以雅正著稱,範曄稱“司馬遷、班固……議者鹹稱二子有良史之才,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後漢書·班固傳》)許書未加參照,於體例壹面似已不如王力選本。
該篇題名,《漢書》雖收錄全文,但按史例未有定名,僅稱“任安予遷書……遷報之曰”。《文選》據篇首“少卿足下”語,題名《報任少卿書》。《古文觀止》題名《報任安書》。任安姓任,名安,字少卿,王書按姓氏的正式稱謂,亦題名《報任安書》。許書仍題《報任少卿書》,與《文選》同,則似以許書為長。
該篇加現代標點統計,約2760余字,於古代書信散文中屬超長之作。《漢書》、《文選》、《古文觀止》原文均不分段,中華書局標點本分為7段,王書分為6段,許書分為8段。首尾臺頭、落款均不按書信體例左右對齊。分段與現代標點不屬校勘之列,長文分段或多或少均可。惟斷句或在某字前,或在某字後,於文義安或不安,古之學者多有考辨,故仍論及之。
今僅據許書分8段劄記如下。
自“太史公牛馬走”至“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為第1段。
此段《文選》較《漢書》多出“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壹句,“牛馬走”為當時習語,故知《文選》當是司馬遷原篇。全篇結尾,《文選》又多出“謹再拜”壹句,仍是原篇。此為臺頭落款,疑為《漢書》所刪。
“順與接物”壹句,《文選》作“順”,《漢書》作“慎”。古人擇友必慎,《論語》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司馬遷於《史記》中有二處引用(《伯夷列傳》、《老子列傳》),故當以《漢書》為是。王書據《漢書》改為“慎於接物”。
“而用流俗人之言”壹句,古註不同。《文選》李善註引蘇林曰:“《禮記》曰:不從流俗。鄭玄曰:流俗,失俗也。”則是以流俗為名詞,允諾相救為“俗”,不允為“失俗”。《漢書》顏師古註:“謂隨俗人之言,而流移其誌。”則是以“流”為動詞,“俗”為名詞,不允相救為“俗”,允諾為不流俗。二解皆通。“用”字,《漢書》在“而”前,則當屬上句,“不相師用”為壹句。《文選》在“而”後,如“流俗”解為名詞,則“用”解為實詞;如“流”解為動詞,則“用”當解為虛詞,意為“因”。
“不測之罪”壹句,顏師古註:“不測,謂深也。”許書註釋為:“不可預知的罪。指被處腰斬。”王書註釋為:“不測,指深。不測之罪,指被處腰斬。”任安後被處以腰斬,但由語言上說,“不測之罪”只是諱言死罪,並非專指腰斬,故此句註釋當如顏師古所註。
此篇《漢書》稱“遷報之曰”,此段中說“闕然久不報”,則知此篇確為司馬遷致任安的答書。任安先作的致司馬遷書早已不見,其中所言不得而知,此篇中說“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謹此而已。但據此段“今少卿抱不測之罪……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知任安已嬰罹死罪,所說“推賢進士為務”,乃是諱言,意在令司馬遷救助自己。但任安之所以得罪,實因漢武晚年昏聵,激發戾太子之變,而任安時任北軍護軍使者,不得已介入其事,此固非壹已私情,尋常貪生畏死之可比。如李長之所說:“(任安)他也是征和二年時戾太子之變的犧牲者……他死得更冤……任安其實是壹個很有氣節的人。”(《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第106頁。)而司馬遷未能救助任安,恐非如此段自稱:“誰為為之?孰令聽之?”《漢書》載司馬遷“既被刑之後,為中書令,尊寵任職”,則是確有機會面陳。而司馬遷不肯見武帝,大約是對武帝已經灰心。
此段敘述得任安來書,自己如何答書,而言語極簡。通篇之中,亦不見司馬遷之答語,皆是其自陳之言。名為答書,其實皆是自陳,當是古人壹種文風。嘗讀陳寅恪先生所為序,劉文典(叔雅)《莊子補正序》不言劉文典其人如何,而言“寅恪平生不能讀先秦之書”,楊樹達(遇夫)《論語疏證序》不言楊樹達其人如何,而言“寅恪平生頗讀中華乙部之作”,殆亦如此。
《古文觀止》於篇後總評說:“此書反覆曲折,首尾相續,敘事明白,豪氣逼人。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反覆曲折”壹語實得其真。觀司馬遷所說“非敢如此”,又說“抑郁而與誰語”,此段以壹言概括,即允諾相救而不能相救。
自“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至“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為第2段。
“禍莫憯於欲利”壹句,“憯”同“慘”。“欲利”,《漢書》及王書無解。《文選》李善註解為“所可憯者,惟欲之與利,為禍之極也”,“欲”與“利”都為名詞。許書解為“貪得私利”,“欲”為動詞。然而“欲與利”或“貪得私利”又如何便可導致“慘禍”?況且司馬遷所說“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四事,皆為與自身有關,如解為“貪得私利”,司馬遷何曾“貪得欲利”?檢《古文觀止》,解此句為:“須利贖罪,而家貧,最憯也。”參下文“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壹言”數語,則知此解近是。“欲”為動詞,為需要、等待之意。“禍莫憯於欲利”,即俗語所謂“壹分錢難倒英雄漢”之意。司馬遷本以國士自期,故輕財,“亡室家之業”,而遇禍不能以財自贖,此所謂“最慘”也。《古文觀止》於“左右親近不為壹言”句後註曰:“觀家貧貨賂三句,則知史遷作《貨殖》《遊俠》二傳,非無為也。”極有見地。
“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二句,上句“同載”與下句“見”失對,《漢書》作“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當以《漢書》為是。
《左傳》魯桓十年:“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雍渠、景監二人,史無穢跡,“自古而恥之”與“莫不傷氣”者,惟因其為宦官,然宦官何罪?
此段以壹言概括,即宦官本無罪而眾人以為有罪。
自“且事本末未易明也”至“北向爭死敵者”為第3段。
“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二句,“才”,《文選》作“行”,王書據《漢書》改“行”為“才”,並作說明,許書徑改而無說明。“負”,王書據王先謙說解釋為“恃”,許書註釋為“抱,等於說懷有”。“不羈之才”,顏師古註:“言其才質高遠,不可羈系也。”《文選》李善註同。王書註釋同。許書則解為:“不受約束,如駿馬之不可籠絡。”又解二句為:“漢代做官,要有從下至上的推薦,及所謂舉賢良方正。司馬遷自負其才,不由此進身,所以說無鄉曲之譽。”但細繹二句,司馬遷此處全為謙辭,如果是“自負其才”,又何以會“無鄉曲之譽”?“自負其才”,則不是謙辭,與“無鄉曲之譽”壹句失對。故此處當別有解。檢《漢書》顏師古註,“負”不作“恃”、“懷”解,而作“無”解,“負者,亦言無此事也”。 則是“少負不羈之才”,為“少無不羈之才”之意,與“長無鄉曲之譽”對言。又“不羈之才”解為“不器之才”,亦可通。“不羈”與“不器”均有褒貶二義,《論語》“君子不器”為褒義,俗語所說“不成器”則為貶義。此處司馬遷自道“不器”,可謂壹語雙關。
司馬遷曾自道家世說:“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司馬氏世典周史……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自得之意可以想見。故此段以壹言概括,上段名自謙而實自負,下段言李陵得罪之事,名為有罪而實無罪。
自“陵未沒時”至“事未易壹二為俗人言也”為第4段。
“絕甘分少”壹句,其意易明,而語法難解。《漢書》顏師古註:“自絕旨甘,而與眾人分之,***同其少多也。”既說“自絕旨甘”,何以又“與眾人分之”?並且“分少”壹語,亦不能解為“***同其少多”。王書解為:“自己不吃甘美的東西,把不多的東西分給大家。”許書解為:“自己不吃甘美的食物,把不多的東西分給大家。”註釋基本相同,而由語法皆不可解。如以“絕甘”是指李陵自己,則“分少”仍當是指李陵自己;“絕甘”是“自己不吃甘美的東西(食物)”,則“分少”當是“自己所分獨少”,而不是“分給大家”。檢《古文觀止》,解為:“味之甘者自絕,食之少者分之。”意為在“甘”的情況下可以絕而不取,在“少”的情況下甘願眾人分之,“絕甘分少”壹句的語法結構為“甘則絕,少則分”,則可以解釋得通。但《古文觀止》的解釋尚不如《文選》的解釋,《文選》李善註引緯書《孝經援神契》曰:“母之於子,絕少分甘。”又引宋均註曰:“少則自絕,甘則分之。”則是以“絕甘分少”為錯簡,當作“絕少分甘”是。“絕甘分少”意為“甘則絕,少則分”,“絕少分甘”意為“少則絕,甘則分”,固是後者之義為長。
此段以壹言概括,為司馬遷自述怨曲。
自“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至“安在其不辱也?”為第5段。
“拘於羑裏”壹句,《漢書》作“拘牖裏”,《文選》及《古文觀止》作“拘於羑裏”。《史記·殷本紀》張守節《正義》:“牖,壹作羑,音酉。”而許書作“囚於煙裏”,不知所本。按“囚”字,與下文絳侯“囚於請室”雷同,當非原篇,下文“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亦不用“囚”字。“煙”則顯系筆誤,註釋中猶作“羑裏”。許書自1992年至2000年業經11次印刷,而仍有此筆誤,實屬不該。
“罪至罔加”壹句,“罔”解為“網”,“網加”意為法網加身,義猶“罪至”。此句《漢書》、《文選》皆無註,《古文觀止》註:“同網”,“罔,猶法也”。但“罔”字又有“無”義,《爾雅·釋言》:“罔,無也。”故“罔加”亦可解為“無加”,罪而至於無加,義猶上文所說李陵“抱不測之罪”之“不測”。“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大抵人在罪而不測之地,引決自裁為猶難也。
此段以壹言概括,為受辱當自裁而不自裁。
自“由此言之”至“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為第6段。
“由能引決”壹句,《漢書》作“猶能引決”,王書據《漢書》改“由”作“猶”,許書未改亦不出註。
此段以壹言概括,仍如上段,言受辱當自裁而不自裁,以表文采於後世。
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至“難為俗人言也”為第7段。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二句,許書未有書名號,殆為遺漏。
“《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二句,為歷代傳誦之名句,然版本亦各有異同。“聖賢”,《漢書》作“賢聖”,《史記·太史公自序》亦作“賢聖”,《古文觀止》從之。惟《文選》作“聖賢”,王書、許書從之。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壹家之言”三句,此純為子家語。劉勰嘗謂:“諸子者,入道見誌之書。”(《文心雕龍·諸子篇》)《史記》最初的書名是《太史公》或《太史公書》,“太史公”猶言“司馬子”。故章學誠說:“《太史》百三十篇,自名壹子。”(《文史通義·釋通》)而劉知幾所論尤詳:“昔丘明之修傳也,以避時難;子長之立記也,藏於名山;班固之成書也,出自家庭;陳壽之為誌也,創於私室。然則古來賢俊,立言垂後,何必身居廨宇,跡參僚屬,而後成其事乎?是以深識之士,知其若斯,退居清靜,杜門不出,成其壹家,獨斷而已。”(《史通·辨職》)子家與史家多有關聯,如道家之老子亦出於史官。司馬遷居於史官之位而欲以成壹家之言,真可謂“史通子”也。(《漢書·司馬遷傳》:“至王莽時,求封遷後,為史通子。”顏師古註引李奇曰:“史通國,子爵也。” )
“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三句,“前辱”、“被戮”與上文“刑余”、“刀鋸”、“掃除”、“闒茸”、“囹圄”、“蠶室”、“圜墻”、“塵埃”、“繩墨”、“鞭棰”、“縲紲”、“糞土”諸語,皆代指刑獄。《古文觀止》於“雖萬被戮”句後註曰:“史遷深以刑余為辱,故通篇不脫壹‘辱’字。”只壹“辱”字,而有諸多辭語,亦足見司馬遷“反覆曲折”之意。
此段以壹言概括,司馬遷實自比於聖人,而難與俗人言也。
自“且負下未易居”至“故略陳固陋”為第8段。
“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三句,意謂己有所不通,故此言通之。然檢“狂惑”壹語,源出《鬻子》,謂“知善不行者謂之誑,知惡不改者謂之惑。”則所謂“通其狂惑”者,果是通其不通乎?其以不通為通乎?
“於俗不信”壹句,許書作“於欲不信”,當是筆誤。
此段既言“每念斯恥”,又言“知善不行”,“知惡不改”,則其大意以壹言概括,即雖含恥而不改其善惡之意也。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二句,此為絕筆口吻。觀此,知之者以謂李陵有“涉旬月,迫季冬”之厄,不知者直以為是司馬遷之絕筆也。大約司馬遷雖未垂死,而對垂死之故舊作答書,其心情亦復如彼也。
總括各段,其文意多委婉,言辭自相針對,確如吳楚材、吳調侯所謂“反覆曲折”者。劉勰論書信有言:“揚雄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故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取象於夬,貴在明決而已。……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文心雕龍·書記篇》)觀此篇,司馬遷可謂善舒其心聲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