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山青士(笑獨行)[編註]
《楚辭·九歌》之《山鬼》原詩
山鬼
@[戰國·楚]屈原[辭]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脩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靁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鐵山青士字詞與句段註疏
山鬼
@[戰國·楚]屈原[辭]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鐵山青士註:若,仿佛,隱約。有人,歌者隱約望見之人,指主人公山鬼。阿,山之凹曲處,音俄之陰平聲,或解為山谷,亦可。被、帶,被,通披,音如之;帶,佩也。薜荔、女蘿,薜荔亦稱木蓮,常綠蔓莖灌木,花極小而隱於花托中;女蘿又名松蘿,長可達數尺,整體為淡黃綠色,呈懸垂條絲狀,常攀附其他植物生長;薜音必。疏:“被薜荔兮帶女蘿”為歌者所見山鬼裝束,也就是男性裝束。)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鐵山青士註:含睇,含情凝睇;睇,眄也,微斜而視貌,或近流盼,因第。宜笑:宜其笑也,謂其笑得宜怡人,意指唇紅齒白。子,猶今之“先生”,指山鬼。予,我也,即歌者。窈窕,嫻雅貌。疏:此二句亦可視作倒裝句,“既含睇兮又宜笑”為歌者自狀情態。)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鐵山青士註:乘,駕也,馭也。赤豹、文貍,赤豹,褐色皮毛之豹;文貍,花色毛皮之貍;或以為即貍貓;文,花紋也。從,以從也,從之以。辛夷車,以辛夷木為車;辛夷,木蘭也。結,系也,系之以;或釋為編結,義稍遠,當非。桂旗,以桂為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鐵山青士註:石蘭、杜衡,石蘭,蘭草名,生於巖石上,農歷六、七月間開淡紅紫色花;杜衡即杜蘅,香草名,冬春間開暗紫色小花。遺,贈與,音慰。所思,歌者所思之人,即前所隱約望見之山鬼。疏:以上四句前三句皆狀歌者之“交通”工具與行頭裝束;歌者的女性裝束——“被石蘭兮帶杜衡”與山鬼的男性裝束——“被薜荔兮帶女蘿”迥然異趣。)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幽篁,深密之竹林;篁,竹叢也。終,總也,始終也。獨,語助詞,略同其。後來,晚來也,遲到也;來音離。疏:此二句為歌者申言居處僻靜、潔身自好,並解釋約會遲到原因。)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鐵山青士註:表,標也,顯也。容容,即溶溶,煙水流動貌。下,音互。疏:此二句為歌者想象山鬼之超拔雄姿。)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鐵山青士註:杳:杳渺也,渺茫也。冥冥,昏暗貌。羌,發語詞。晝晦:白晝昏晦也。飄,迅疾也。雨,用作動詞,降雨也。疏:此二句道山中氣候突變。)
留靈脩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鐵山青士註:留,等待;聞壹多《九歌解詁》謂:“留,待也。”靈脩,即靈修,指歌者等待之人;明張京元《刪註楚辭》以為指山鬼,實際上與“歌者等待之人”是壹回事,只是張京元認為山鬼是女性鬼神。憺,安,恬適也,音“但”;或訓為通“憚”,釋為畏懼,結合前兩句的氣象描述——“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似亦可通,但若“靈脩”確為歌者等待之人,則又有所不順矣,因為歌者心中有山鬼是不太可能害怕的;或以為與下文“悵忘歸”意近,當非,以等待之情當先恬適而後惶失也,於修辭表達而言亦無重復累贅之理。忘歸,即忘返。既,已也。晏,晚也。孰華予,或訓華用作動詞,予即我,意為謂誰能使我年輕;我意亦可訓“孰華予”為“孰予[我]華”,即省略了“我”字,意為誰能贈我年華;予,無論釋為“給”或“我”均讀作上聲,與前四句之“下”、“雨”二字押韻,或以為予釋為“我”讀作“余”,當誤。疏:此二句為歌者自述等待山鬼之心情與際遇,恬適中又感傷歲月已晚、春華易逝。)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鐵山青士註:采三秀兮於山間,三秀,靈芝草,因壹年三次開花而得名,傳說服食可延年益壽;於,即於;馬茂元、郭沫若主張乃讀作“巫”,以“兮”與“於”不當相連並用,故訓“於山間”為“巫山間”,以山鬼為“巫山神女”,似有牽強附會之嫌;已有學者指出,“兮”與“於”相連並用並不奇怪,下文即有“雲容容兮而在下”,“兮”與“而”既不妨相連並用,則“於”亦不必讀作“巫”。磊磊,亂石堆積貌。蔓蔓,蔓延貌。疏:承上段感傷春華易逝意,此處歌者“采三秀”或為輕身養顏計。)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鐵山青士註:悵,失意貌,悵惘也,惶失也。君思我,君之思我也。疏:該段四句為歌者自述久等山鬼不遇之情狀,由想象山鬼“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到不避“石磊磊兮葛蔓蔓”歷亂而“采三秀兮於山間”以安慰自己和消磨時間,由“留靈脩兮憺忘歸”之因恬適而忘返到“怨公子兮悵忘歸”之因惶失而忘返,兩段之間變化顯著、對照鮮明,而“君思我兮不得閑”壹句我意當理解為願望式的詛咒——我要妳想我壹分鐘都不得安逸!)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鐵山青士註:山中人,指山鬼。芳杜若,即芳香似杜若;杜若,香草名,香辛,夏日開白花,果實藍黑色。蔭松柏,以松柏為蔭。)
[某某某兮某某某,]君思我兮然疑作。
(鐵山青士註:君思我兮然疑作,謂君之思我令我信疑交集;然,以為然也;疑,疑不然也;宋洪興祖《楚辭補註》謂:“然,不疑也;疑,未然也。”作,起也。某某某兮某某某,聞壹多《楚辭校補》謂:“案本篇例,於韻三字相葉者,於文當有四句,此處若、柏、作三字相葉,而文只有三句,當是此句上脫壹句。《禮魂》‘姱女倡兮容與’上也有脫句,例與此同。”同時有學者以為可據壹按行文邏輯補壹句“望公子兮不再來”。我意此說似有理,故且不計所補詩句略嫌語義淺陋與風格不類,存之以供讀賞者參考。又,我意所補詩句除了要更好地連接和配合本段第二句與最後壹句外,還必須與前兩段對應位置之“留靈脩兮憺忘歸”與“怨公子兮悵忘歸”相匹配並在情感表現上有顯著的變化式遞進;在下在《古詩·<山鬼>重構》中臆補為“仿佛陰陽爭差錯”。疏:該段述歌者在怨恨山鬼之後又念想山鬼的香潔絕世,繼而又心有不甘地對山鬼的“思我”之情產生懷疑。)
靁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
(鐵山青士註:靁,同“雷”。填填,註家多泛釋為擬雷聲詞,我意當為沈悶重濁之雷聲。冥冥,迷漫貌。猨,同“猿”。啾啾,淒切尖細之鳴叫聲。狖,長尾猿,音又。)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鐵山青士註:蕭蕭,風吹樹木聲;颯颯、蕭蕭均有肅殺寒涼意。離,通罹,患也。疏:該段四句述歌者在雷雨大作、猿狖悲鳴、風嘯木搖的夜裏感受赴會無果、相思成空的憂傷。前兩句與第三段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呼應並形成對比,同樣是下雨,心情和感覺卻有雲泥之別,值得註意的是,“晝”已變成了“夜”。)
鐵山青士感思性解題
該詩在由西漢劉向編纂、經東漢王逸註釋傳世的通行本《楚辭》中為《九歌》第九篇,《九歌》組詩相傳為屈原放逐沅湘時所作,與《湘君》、《湘夫人》等同為祭祀鬼神樂歌,同時也是與《湘夫人》齊名的《楚辭》最美愛情詩,瑰奇甚至還略勝《湘夫人》,而詩中的主人公“山鬼”即是被祭祀的鬼神。
(明汪瑗《楚辭集解》稱:“謂之《山鬼》者何也?……蓋鬼神可以通稱也。此題曰‘山鬼’,猶曰山神、山靈耳。何必嘄夔魍魎魑魅之怪異而謂之鬼耶?”清戴震編撰《屈原賦註》稱:“《山鬼》六章,通篇皆為山鬼與己相親之辭,亦可以山鬼自喻,蓋自吊其與山鬼為伍,又自悲其同於山鬼也。”譚介甫先生編撰《屈賦新編》稱:“《河伯》、《山鬼》為壹偶,本來山與河是相對的,那麽,鬼與伯也是相對的嗎?……”馬茂元先生編撰《楚辭選》稱:“山鬼即山中之神,稱之為鬼,因為不是正神。……”馬茂元主編《楚辭集成·楚辭註釋》亦稱:“山鬼即山神。古籍中,鬼神二字往往連用。”)
最遲在1982年7月以前,在下就在金開誠先生編撰的《楚辭選註》中讀賞了《山鬼》,留下很美好的讀賞感受。不過,關於《山鬼》的主人公,金開誠先生好象持的是由清顧成天在《九歌解》中最早提出的“巫山神女”說,也就是與郭沫若、馬茂元、聶石樵諸先生見解相同。
然而,不知道是因為當年的理解能力有所不足,還是因為金開誠的註釋因受“巫山神女”說連累而未臻完善,總之,在下只是感覺《山鬼》風格堪稱瑰麗奇特,有壹種如夢似幻、迷離恍惚的魅力,但卻未能完全理解和充分欣賞。也正是基於這壹點,如今在下又產生了重新讀賞的強烈願望。
經過三五日在中文網絡上多方搜羅和閱讀相關文帖,同時逐句逐字追究全詩文字含義,又加之以個人的辨別和思考,如今在下終於感覺已經實現對《山鬼》文本的深入了解和深度理解了。茲將三五日間研讀《山鬼》文本的心得體會作如下歸納總結:
首先,楚辭學界關於屈原身世和精神的研究以及首創於漢王逸、光大於宋洪興祖和朱熹,以“諷諫”和“忠君憂國”為內涵的“興寄”痕跡分析對於我們讀賞《山鬼》以及《九歌》中的其他詩篇是壹種莫大的負累和幹擾,尤其是屈原與楚懷王之間有如男女之愛的君臣離合寓意附會每每讓人看著起壹身雞皮疙瘩,必須給予徹底剝離和排除。
(明張京元編撰《楚辭刪註》稱:“沅湘之間信鬼,好祀,[屈]原見其祝辭鄙俚,為作《九歌》,亦文人遊戲聊散懷耳,篇中皆求神語,與時事絕不相涉。舊註牽合附會,壹歸怨憤,何其狹也……”“[王]逸註牽合附會,悉歸怨懟,幾失楚人面目。”胡適先生《讀<楚辭>》壹文稱:“《九歌》與屈原的傳說絕無關系。……這九篇……是當時湘江民族的宗教舞歌——最古的南方民族文學。……屈原的傳說不推翻,則《楚辭》只是壹部忠臣教科書,但不是文學。”)
其次,《山鬼》的主人公到底是怎樣壹位山神包括是男性還是女性、詩中到底是誰跟誰在戀愛、這首樂歌到底是以誰的口吻唱出來的,這幾個問題必須搞清楚,否則,詩中先後出現的有人、子、余、靈修、公子、君、我到底是指誰就有可能搞不清楚了,那還如何順暢地理解和欣賞?
(馬茂元先生編撰《楚辭選》稱:“……尋繹文義,篇中所說的是壹位纏綿多情的山中女神,必然有著當地流傳的神話作為具體依據,當非泛指。”明錢澄之編撰《莊屈合詁》稱:“山鬼,蓋山魅、木魈之屬。往往能出而魅人,然人不慕之,亦不為所惑。篇中狀其妖柔之態,婉孌之情,蓋深足動人思慕者。惑者忘其為鬼,壹則曰“若有人”,再則曰“山中人”,自惑之者言之也。述其居處服食,則分明鬼趣也。至欲留靈修,使之忘歸,鬼情甚可畏也。 ”明張京元《刪註楚辭》註《山鬼》稱:“靈修、公子、君、山中人,皆指所祀鬼言。”清王夫之《楚辭通釋·山鬼》稱:“山鬼,舊說以為夔、嘄陽之類是也。孔子曰:木石之怪曰夔、罔兩。蓋依木以蔽形,或謂之木客,或謂之猇〔犭巢〕,或謂之獠,讀如霄,今楚人所謂山魈者,抑謂之五通神。巫者緣飾多端,蓋其相沿久矣。此蓋深山所產之物矣,亦胎化所生,非鬼也。”)
第三,詩中“被薜荔兮帶女蘿”的人與“被石蘭兮帶杜衡”的人總覺得不像同壹個人,“留靈修兮憺忘歸”的“憺忘歸”與“怨公子兮悵忘歸”的“悵忘歸”應該沒有語義相近的道理,所以,在下認為,關於《山鬼》主人公的說法必須支持這兩個感覺判斷。同時,“君思我兮不得閑”、“君思我兮然疑作”二句也必須得到合理順暢的解釋。
第四,清戴震編撰《屈原賦註》以為《山鬼》全詩分六章,在下以為這既是劃分《山鬼》段落的依據和準則,對於正確把握和深度理解《山鬼》各個段落甚至每個詩句的含義也至關重要。而在將全詩劃分為六個段落的過程中,最需要重視的壹個依據就是詩句的押韻和轉韻情況。
《山鬼》傳世文本計二十七句壹百九十壹字,聞壹多先生懷疑丟失壹句,即本當為二十八句壹百九十八字。手頭沒有《楚辭》註本紙質書可參,在下相信全詩六個段落應作如下區分:“若有人兮山之阿”以下四句為第壹段,“乘赤豹兮從文貍”以下六句為第二段,“表獨立兮山之上”以下六句為第三段,“采三秀兮於山間”以下四句為第四段,“山中人兮芳杜若”以下三句或加上可能在傳抄中丟失的壹句為第五段,“靁填填兮雨冥冥”以下四句為第六段。
第五,對於讀賞者來說,最重要是作品文本本身,能夠順暢地理解和欣賞、從而感覺有所***鳴和享受就足夠了,甚至也不必以絕對正確和特別內行的方式“開啟”。所以,在下以為對作品文本的關聯研究和考察不宜搞得太復雜太繁瑣,壹切關聯研究和考察都應該本著對於理解和欣賞有切實助益展開。
就詩中戀事的主人公以及樂歌詠唱者而言,排除開關於山鬼是哪種鬼神的考辨與爭辯,籠統地說,主要有人神相戀與鬼神相戀之分,同時有男神女人(女巫)相愛與女神男人(男巫)相愛之別,與此相應,又有歌者為男所戀為女與歌者為女所戀為男之分別。此外,還有主張按祭祀慣例當由男女巫師分別扮演男女鬼神而詠唱樂歌的。
關於《山鬼》的主人公,經由對相關評論分析的綜合考察與對《山鬼》文本本身的深度追究,如今在下已由此前以為是女性山神改而認定是男性山神。而這壹改換之所以如此輕易,則除了基於順暢地理解和欣賞《山鬼》文本外,還有壹個更重要的原因,這就是詩中的主要人物形象仍然是女性,即以歌者身份出現的山鬼的紅塵戀人——即使她只是女巫,那也是不似女神勝似女神!當然,如果能把女巫換成女性山神,那就更好了,文本的解讀也將更為順暢。
應該坦承的是,在下此番認定《山鬼》主人公為男性山神,得益於錢玉趾先生二十年前所撰《<湘夫人><湘君><山鬼>:古代愛情詩的佳絕之作》壹文最多,其中對《山鬼》文本的考辨性解讀可謂深得我心。雖然在下也知道,關於《山鬼》主人公乃是近乎“木石之怪”和“魑魅魍魎”的男性山怪的說法在宋元以前本是“壹統天下”的。但在下更知道,具體到對《山鬼》文本的解讀,“山鬼”的身份和性別仍然是不足以說明和解決壹切問題的。
作為壹首以人神相戀為主題的騷體愛情詩,《山鬼》真正的主人公實際上是山鬼的紅塵戀人,也就是作為歌者的女巫,由於“山鬼”自始至終都只是女巫詠唱的對象而並未真正出場,因此詩中的戀事也就自始至終都是女巫的獨角戲……這既是作為山鬼紅塵戀人的歌者的命運邏輯,也是作為山神祭祀主角的女巫的現實處境,更是作為人神相戀敘事的《山鬼》的必然選擇。《山鬼》之所以擁有千古不朽的魅力,相信與此不無關系。
鐵山青士會解性古詩
古詩·《山鬼》重構
@[戰國·楚]屈原[原辭]
@劍安(笑獨行)[改編]
薜荔披肩佩女蘿,
靈修隱約現山阿。
雪眸流盼兼宜笑,
公子慕余長窈窕。
木蘭車駕結桂旗,
驅馳赤豹伴文貍。
杜蘅腰帶石蘭披,
更折芳馨遺我思。
幽篁獨處見天難,
不意來遲因路艱。
繞山雲霧望溶溶,
標異我思淩主峰。
倏忽天光晦如暮,
東風迅疾神靈雨。
守候靈修適忘歸,
歲遲誰予我芳菲?
我且采芝將時遣,
石葛山間多歷亂。
怨誹靈修悵忘歸,
咒君思我不能持!
香潔我思猶杜若,
柏蔭泉飲行寥落。
仿佛陰陽爭差錯,
君情令我然疑作。
沈雷聲重雨憑陵,
淒慘夜來猿狖鳴。
木搖風嘯冷颼颼,
壹場相思竟疾憂!
劍安自註:《山鬼》原詩傳世文本計二十七句壹百九十壹字,聞壹多先生懷疑第五段丟失第三句,即本當為二十八句壹百九十八字。在下該“重構”古詩即據以生編壹句,否則亦不知如何妥善處理第五段最後壹句之落單問題。
(己亥年清明節前夕改編於榕城,用近體句式,每二句壹韻,凡二十八句十四韻)
錢玉趾考辨性解讀
《山鬼》的山鬼是壹位男性,全辭27句191字(有學者認為缺壹句,補壹句後為28句198字),由山鬼的女戀人獨唱。
《山鬼》中的山鬼應是“魍魎鬼”壹類男性神鬼,是無影無形、彌漫遊動、無從捉摸、飄忽不定的精靈形象。《山鬼》首句“若有人兮山之阿”,是說好像有人,其實無影無形,十分準確生動地概括了山鬼的特征。
《山鬼》抒寫的也是壹段情戀,相戀的壹方是山鬼,另壹方是壹位人間女子(女巫)。
它的開頭描述尋覓者要尋的伊人,與《湘夫人》《湘君》十分相似。
《山鬼》的山鬼在山阿是若有若無,帶有隱匿性,實際上是無(不在山阿);有(若有人)只是尋覓女子的壹種幻覺、壹種希望,這與篇末“君思我兮然疑作”(山鬼想我啊真情變成假作),“思公子兮徒離憂”(想念山鬼啊徒然憂傷)是緊密呼應、互相協調的。是說《山鬼》的企慕情境由於山鬼的隱匿、背離,由初始的雙戀式演變為尋覓女子的單戀式,甚至是徒然憂傷的絕望式。
第二句“被薜荔兮帶女蘿”,可有三層意思的理解。其壹、是說山鬼的裝束是身披薜荔、腰束女蘿;其二,因山鬼若有若無,實際是無,那麽,薜荔和女蘿是生長在山阿的實有植物,是實景,這就起到了環境描寫的作用;其三、薜荔亦稱木蓮、鬼饅頭,常綠藤本植物,花極小,集生於肉質囊狀花序托內;女蘿又名菟絲(鐵山青士註:女蘿但聞即松蘿,未聞別稱菟絲,觀下文似將菟絲誤作女蘿),莖細柔,呈絲狀,壹年生纏繞寄生草本,隨處生有吸盤附著寄主,有時可將寄主纏死。薜荔和女蘿都是藤蔓類纏繞性植物,靠纏繞寄主生存,它們比喻、象征山鬼是纏繞寄主式的奸佞人物。
當然,山鬼初期是好的,後期才變壞。……作為對比和反襯,山鬼的女戀人則“被石蘭兮帶杜衡”,石蘭和杜衡都是香草。……它們比喻、象征山鬼的女戀人是芬芳的、高潔的。同時也說明,披薜荔束女蘿的山鬼是男性,披石蘭、束杜衡的尋覓者是女性。
“被薛荔兮帶女蘿”的山鬼是男的?是的,“被石蘭兮帶杜衡”的尋覓者才是女的。
山鬼是男鬼,山鬼的戀人是女子,含睇宜笑、善窈窕的是這個女子。
四句後是尋覓者(女)駕乘赤豹拉、辛夷桂旗裝飾的車輛尋覓,自身身披石蘭、腰束杜衡,采折芳香花束要贈予尋覓對象,表現了尋覓者忠貞不渝的企慕情結。這與《湘君》《湘夫人》的尋覓者是壹樣的。
……路途險難、竹林蔽天、巖石磊磊、葛藤蔓蔓;烏雲滾滾、天昏地暗、東風猛刮、大雨傾盆,使尋覓者膽戰心寒。這狂風暴雨似乎是神靈操縱的,於是,尋覓者祈求神靈賜予仁慈,給予幫助。“留靈修兮憺忘歸”,留是等待,靈是神靈,修有善良賢德的意思,可解為仁慈,憺有通憚壹義,即害怕。……整句可譯為“等待神靈的仁慈啊害怕得忘了返回”。
祈求神靈仁慈、幫助沒有壹點效果,老天爺照樣是“雷填填兮雨冥冥……風颯颯兮木蕭蕭”。而尋覓對象(君、公子,即山鬼)則是“思我兮然疑作”。“然”即是的、對的,可解為真的;“疑”即猜疑、疑惑、疑怪,在這裏與“然”相對,可解為假的。……“然疑作”應是“然作”“疑作”的縮寫式,也就是由“然作”演變到“疑作”,即由真情變成假意。在這種情況下,尋覓者完全意識到,思戀公子已是徒勞的事,只能留下憂傷。……
第21、22句是“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可譯為“山中人(我)啊像壹枝芳潔杜若,渴飲山泉水啊蔭庇靠松柏”(鐵山青士註:以“山中人”為歌者,即該文所稱“女戀人”、“尋覓者”似不當)。杜若是芳潔香花,是東方不忘草。……芳杜若,飲石泉、蔭松柏,都象征女戀人的堅貞、高潔;同時也是壹種陳情、敘事(賦),是說女戀人等待公子的時間之久、心情之誠。然而,結果仍是徒然(徒離憂),不能不令人感傷之極。
有學者認為在“飲石泉”句下缺壹句。參見《哀郢》有“發郢都而去閭兮……哀見君而不再得”之句。結合《山鬼》女戀人尋覓等待公子的最後結果是徒然,中途長時間地飲石泉、蔭松柏等待,當然是沒見到公子。所以,可補壹句“望公子兮不再來”,下接“君思我兮然疑作”(妳想念我啊真情變成假意),應較合理。
回觀首句“若有人兮山之阿”是說好像有人,從《山鬼》的結局看,很明顯是其實無人。首尾呼應非常緊密。《山鬼》裏女子思公子的結局是徒然,是另壹種形式的“哀見君而不再得”,是壹種絕望的單戀式的企慕情結,便以“思公子徒離憂”作結,戛然而止。……
鐵山青士摘編自《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S3期(總第20卷)刊發、錢玉趾撰《<湘夫人><湘君><山鬼>:古代愛情詩的佳絕之作》壹文第三節《關於<山鬼>的論析》。
(2019年農歷清明節前五日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