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中的眾多人物,令人過目不忘,形象俊朗又有著不俗肉身的唐僧,本領大可通天,幾乎全能型的孫悟空,廢話極少且忠心侍主的沙僧,多情且又癡情的八戒,就算只出場壹次的小妖小怪們,隨便拎出哪壹個,都會令人印象深刻。
西遊人物無虛設,每個小妖都可愛妳看那在靈山上偷喝壹點燈油,就能成精的老鼠精,還有那名字叫做有來有去的有來有去,更有那精細鬼和伶俐蟲,灞波兒奔和奔波兒灞,刁鉆古怪和古怪刁鉆,眾多古靈精怪的小妖們,單從名字本身就已經耐人尋味,真真佩服作者吳承恩。
不光給這些小妖精們,如此諷趣又有意象的名字,還往往是正話反寫,令讀者捧腹之余,尚能深思。比如,精細鬼和伶俐蟲,只是自作聰明、天真單純,卻沒有壹點精氣和伶俐的影子。刁鉆古怪和古怪刁鉆,充其量也就開個花賬,打打小算盤,遠遠算不得攻於心計,古怪刁鉆。那為何要起這樣的名字呢,作者只有深意,且容讀者琢磨去。
牛魔王的牛性元素說了這麽多,我想說的是,在唐僧師徒四人以及眾多仙人,還有眾多妖怪中,我最感興趣的不是細皮嫩肉的唐僧、不是憨憨的沙僧,不是那嬌媚的女兒國國王,不是那千變萬化的白骨精,更不是那動不動就向“小姐姐”獻媚的八戒。那麽是誰呢?說出來妳們不許鄙視我喲。
我最感興趣的壹個角色是——牛魔王。以我讀書的體驗,總感覺在《西遊記》的所有配角中,牛魔王是吳承恩塑造得最為豐富立體的壹個形象。集牛性與魔性與壹身的牛魔王,亦莊亦邪,神通廣大,又足智多謀,從不主動惹事,也絕不怕事,雖然和孫悟空是結拜弟兄,還曾是悟空的帶頭大哥,但從不以老大自居,也從不巴結奉承。面對神權的威儀,也從不主動逢迎,因此,他是惟壹在取經路上,被動參與,最終皈依佛門,修成正果的妖魔。
時至今日,我們形容壹個人脾氣不好時,也常會順口說出,妳瞧他犟得像牛壹樣,妳看他倔得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當然,叫牛魔王的這個王,勢必有著他的牛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饒人。這從他不顧大家勸解,執意要和孫悟空博鬥的場景,可見壹斑。孫悟空作為曾經的兄弟,不敬大哥,不和大哥同道,還多次挑戰他老牛的底線,牛脾氣如何能忍,逮著機會還不得決鬥,壹泄憤恨。士可殺不可辱的精神得有,寧肯不撞南墻不回頭,寧肯到最後被逼上絕路,無計可施,被牽著牛鼻子皈依,也要決戰到底。
這麽壹說,這牛魔王就越琢磨越有意思了。如此其貌不揚的壹個老牛,和孫悟空是把兄弟,和鐵扇公主是兩口子,又生了個紅孩兒,還有個小情人兒玉面狐理,這背後還有靠山——火焰山,還有老婆背後太上老君那個靠山。
這裏說到火焰山,我忽然想起,前不久從托馬斯?布朗《甕葬》裏,讀到的壹句話,“生命是純粹的火焰,我們靠我們體內壹個看不見的太陽活著。”就覺得這句話用在牛魔王身上特別合適。
牛魔王的魔性魅力為啥這麽說呢,咱首先說說這牛,從生物學意義上來說,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人,大致都了解牛的習性,牛的適應性很強,與豬、狗等不同的是,牛會反芻。
從文化意義來說,牛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地域有著不同的象征意義。牛在西方文化中是財富與力量的象征,而在中國文化中是勤勞本分的象征。
在古籍中,炎帝的形象就是人首牛神,被先民們奉為“神農”。在今天,我們仍然常用“老黃牛”來形容壹個人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品格,我們常見的是,牛只顧低頭拉犁,耕好自己的田,不問別人的事。因此,作者吳承恩在《西遊記》中,把集牛的物性、妖的魔性,與人的悟性為壹體的牛魔王,塑造得如此豐富立體,對古代民俗的認知,有著重要意義。
耕好自己的田,不問別人的事。當外界傳聞,老婆鐵扇公主和太上老君有壹腿時,人家牛魔王充耳不聞,依然和老婆在洞府裏恩恩愛愛,逍遙自在。盡管有人傳言,紅孩兒不是自己的血脈,老牛也不往心裏去,反正認咱老牛作爹,別人愛咋說咋說,不嫌累,且說去吧。
書中就有寫到,有壹次孫悟空造訪,只見魔雲洞清幽雅致,安靜舒適,類似於神仙洞府,完全不像其他妖魔洞裏那麽陰森中怖,而牛魔王正悠然自得在那裏把玩丹書。類似的生活場景,作者往往壹筆帶過,但細心的讀者依然會讀懂,牛魔王在魔性深處存在著的道與佛性。
另壹側面,牛魔王既有魔的壹面,也有“正”的特點,雖然在小說中,牛魔王都是站在取經正道的對立面,但是縱觀全場他並沒有行兇作惡,甚至在孫悟空對他欺妾害子,與他再次相見時,他依然表現出了寬宏的大哥氣量。
他念在結拜之義,對悟空說“看故舊之情,饒妳去罷。”他對悟空的恨,也只是化作壹句“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滅”,這完全是壹個講道德重情義的人的形象。在此時,作為妖魔的牛魔王之魔性,可以等同於“魅”,魅力的“魅”,道德魅力,人性魅力,或者說是妖格魅力。
作者吳承恩要的就是這種人非人、妖非妖,又集凡人、動物、妖摩為壹體的藝術形象,牛魔王有著牛的體征和犟脾氣,有著妖精的古怪與邪魔,有著男人的風範和氣度,有著王者的魄力和格局,又有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貪、嗔、癡和各種俗世欲望。
他對待權威不卑不亢,對待朋友寧肯妳負我,我絕不先負於妳,對待女人外剛內柔,對待鄰裏重禮重情,與把兄弟悟空相愛相博,以及最終殊途同歸,走向正道的美好結局。都讓人在眼花繚亂的魔性世界中,即感悟現實生活的俗世日常,又體會精神文化空間的禪宗智慧與佛學思想。
所謂人有人道,魔有魔道,《西遊記》中,那些以動物修練成人又化身為魔的妖精們,生存不易,而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面對現實種種又何嘗容易?
捫心自問,哪個人的內心又不曾住過壹個魔呢?在人生長河,牧心又牧愛的修練中,人類也在力求去煩憂、凈心靈,求淡定,正如禪宗修行公案中,常以牛說法,把人的本來面目或心性比作白牛,把人的心性修證喻作牧牛。如果人也能像牛壹樣,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也便能消除內心的許多魔障,求得個知足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