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佯愚壹典出自《論語·公冶長》,原文為“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這句話句法、修辭都不算復雜,在古文中屬於那種壹看就能明白的。如果有興趣翻翻今人的註釋妳就會發現,這句話的解釋大體相同。
劉俊田等譯註的《四書全譯》將這句翻譯為“ 孔子說:寧武子,在國家太平時便顯得很聰明;在國家無道混亂時便裝愚作傻。他那種聰明別人趕得上,那種裝愚作傻別人是無法趕上的 ” 。金良年先生在《論語譯註》壹書中,采取了類似的壹個譯法,“ 孔子說,寧武子這個人,國家清平就顯露才智,國家無道就表現癡呆。他的才智是及得上的,他的癡呆是及不上的 ”。
當然,這種解釋並不是今人的獨創,是古今通訓。程朱理學的奠基人之壹的大程子程顥在註釋這壹句時,批註為“ 邦無道能沈晦以免患,故曰不可及也。亦有不當愚者,比幹是也 ”。
讀完這這幾個註釋,壹個明哲保身、裝傻充楞的寧武子形象,應該是立在腦海中了。可是明哲保身是儒家的精神嗎?壹個遇亂而隱、避禍保身的人值得夫子如此褒獎,並由群弟子記載下來作為榜樣傳諸後世嗎?夫子提倡“ 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的精神難道在危亂之際就能變成沈晦以免患嗎?
也難怪錢穆先生在《論語新解》中質疑: 沈晦 僅 求免身,乃 莊 老之道 。由此壹路推問下去,不難發現寧武子的智與愚其實關乎夫子心中的智與愚,更關乎儒家學說的立論根本。
要解答寧武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只有回到古籍中來尋找。關於寧武子其人其事,先秦古籍中只有《左傳》壹書保留了壹些痕跡。寧武子,名俞,是春秋時衛國的大夫,謚號“武”,壹般通稱為寧武子。寧武子出身衛國的公族,其父寧莊子速更是衛國上卿,輔佐了懿、戴、文、成四代國君。衛成公初年,寧莊子去世,寧武子成為衛國大夫。
寧武子的第壹次亮相在衛成公三年,即魯僖公二十八年:
六月,晉人復衛侯。寧武子與衛人盟於宛濮,曰:"天禍衛國,君君臣不協,以及此憂也。今天誘其衷,使皆降心以相從 也。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 扞 牧圉?不協之故,用昭乞盟於爾大神以誘天衷。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後,行者無保其力,居者無懼其罪。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糾是殛。 " 國人聞此盟也,而後不貳。衛侯先期入,寧子先,長佯守門以為使也,與之乘而入。公子顓犬、華仲前驅。叔孫將沐,聞君至,喜,捉發走出,前驅射而殺之。公知其無罪也,枕之股而哭之。顓犬走出,公使殺之。元 咺 出奔晉。
當時,晉楚兩國剛剛開始爭霸。晉文公想向衛國借道救宋。壹向親楚的衛成公拒絕了晉國的要求。晉軍改道南渡,並向周邊諸侯征調軍隊,舉行會盟。衛成公又三心兩意地向晉請盟。晉文公不僅拒絕了衛國的請求,還奪去部分衛國的土地送給宋國。衛成公決心加入楚國的陣營,但遭到以執政大夫元咺為首的國人反對。或許是國人為取悅晉國、或許是衛成公感到繼續待在國都有危險,總之衛成公出奔襄牛,留下弟弟叔武和元咺治國。朝中大臣或隨衛成公出奔,或留國都,分成了兩派。此後,晉文公在城濮之戰中大勝,叔武和元咺作為衛國的代表出席了慶賀晉國獲勝的盟會,而衛成公則逃亡陳國。就在此時,有人在衛成公面前誣告元咺擁立叔武為國君,衛成公不分青紅皂白把隨自己出奔的元咺之子元角壹刀給砍了。所幸叔武和元咺二人並未因此與衛成公翻臉,而是積極在晉國面前斡旋。最終,晉文公默許衛成公歸國。
然而由於衛成公魯莽地誅殺了元角,留守派擔心衛成公歸國後會扣帽子、找茬子,而出奔派則怕留守派會甩臉子、下絆子,衛國內外人心浮動。第壹次在歷史舞臺上亮相的寧武子奉命去宛濮做留守派的思想工作。寧武子首先把鍋甩給了老天,認為是天禍衛國,也就是說這次事件既不是衛成公的錯、也不是叔武、元咺的錯,更不是留守派、出奔派的錯,要錯都是老天爺的錯。其次,寧武子定了壹個調,也就是無論留守派還是出奔派,本意上都是願意跟隨衛成公出奔的,所以大家在精神層面都是大大的忠臣。再次,忠臣們是有分工的,有留下來看家的,有遠行侍主的。看家的叫守社稷,侍主的叫扞牧圉,這只是分工不同,沒有立場問題。最後,寧武子有扯上老天,大談壹通既往不咎、和諧***處的誓言。於是乎,衛國才人心安定,壹門心思等衛成公歸國。
寧武子做通了留守派的思想工作,但顯然沒有做通出奔派的思想工作。先是衛成公無視盟約,突然提前歸國。或許是擔心意外的變動引發騷亂,寧武子只得趕在衛成公之前入城,守城的大夫以為寧武子是衛成公派來的使者,於是和寧武子同車入城。衛成公的前導部隊直入城中,壹箭射殺了握著濕漉漉頭發出迎的叔武,元咺見勢不妙逃往晉國。衛成公入城後,雖然抱著弟弟的屍體大哭,也誅殺了兇手公子顓犬。但怎麽看都有數百年後司馬昭殺成濟的味道。
於是乎,寧武子的首次亮相陷入了極為尷尬的境地。當初,他和留守派的盟約到底是出自智慧還是存心忽悠,先衛成公入城是為了防止局勢失控還是故意調開防衛,便於前驅行事都成了兩說之事。好在史書為我們留下了其他事跡,讓我們才能見其真心。
寧武子的第二次亮相還是在衛成公三年。
? 衛侯與元 咺 訟,寧武子為輔, 針 莊子為坐,士榮為大士。衛侯不勝。殺士榮,刖 針 莊子,謂寧俞忠而免之。執衛侯,歸之於京師,置 諸深室。寧子職納橐 饘 焉。元 咺 歸於衛,立公子瑕。
元咺逃到晉國,在晉文公面前把衛成公的所作所為訴說了壹遍。原本就看衛成公不順眼的晉文公立刻大筆壹揮,把衛成公抓來與元咺對質。於是,衛國的大夫士榮擔任了衛成公的辯護人,針莊子當了代理人。由於衛成公畢竟是國君不能親自上庭受審,寧武子就作為他的替身出席審判。在晉國召開的庭審,結果可想而知。衛成公被判有罪,押送洛陽關進了監獄;辯護人被直接哢嚓了事,代理人被處以刖刑;而寧武子則被晉文公認定為忠臣免於刑罰。按理說,壹起打官司的四個人,殺的殺、關的關、剁腳的剁腳,剩下那個暫時沒事的是不是該早點離開是非之地呢?但寧武子卻做了壹件傻事,不僅沒有跟隨元咺回衛國另立新君,反而追隨衛成公到了洛陽,當上了職業探監人,專職給衛成公送衣服送飯。
這牢飯壹送就是二年,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魯僖公三十年, 晉文公突然想起了牢裏的衛成公。
晉侯使醫衍鴆衛侯。寧俞貨醫,使薄其鴆,不死。公為之請,納玉於王與晉侯。皆十 瑴 。王許之。秋,乃釋衛侯。衛侯使賂周顓、治廑,曰:"茍能納我,吾使爾為卿。"周、冶殺元 咺 及子適、子儀。公入祀先君。周、冶既服將命,周顓先入,及門,遇疾而死。冶廑辭卿。
晉文公嫌衛成公是個禍害,想盡快了解了他,就讓醫生衍下藥毒死衛成公。專職探監的寧武子立刻就發現了醫衍的下毒行為。不過,寧武子壹沒向周天子揭發醫衍,二沒制止下毒。而是偷偷給醫衍送錢,求他下藥時手下留情,少下點毒藥。在現代人眼裏,這個邏輯似乎有點淩亂,要什麽樣的腦子才能想出這樣的笨辦法啊!不過,晉文公沒能毒死衛成公,卻給了衛成公翻身的機會。在魯僖公的斡旋下,衛成公賄賂周天子和晉文公,得以逃脫牢籠。隨後又賄賂衛國的大夫,殺死元咺和弟弟子瑕,再度復位。
衛成公歸國,寧武子作為壹直追隨左右的忠臣,自然也回到了衛都。可惜歸國的第二年,衛國又遭殃了。
冬,狄圍衛,衛遷於帝丘。蔔曰三百年。衛成公夢康叔曰:"相奪予享。"公命祀相。寧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杞、 鄫 何事?相之不享於此。久矣,非衛之罪也,不可以間成王、周公之命祀。請改祀命。"
衛國被狄人欺淩,不得已棄都遷往帝丘。剛在帝丘住下,衛成公的老祖宗康叔封跑到衛成公的夢境中告狀,說曾都於帝丘的夏王相搶了自己的祭祀品。衛成公夢醒之後壹想,老祖宗神仙打架自己在人間也沒法勸,索性給夏後相單獨搞個祭祀,讓他有貢品享用,就不會跟老祖宗搶食了。衛成公自以為得計的做法,立刻遭到了寧武子的反對。以“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為由,把衛成公給頂了回去。
不給國君面子的寧武子,出使在外倒是給友邦的國君留了點面子。衛成公十二年即魯文公四年,寧武子奉命出使魯國,這也是左傳中寧武子最後壹次亮相。
衛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及之也。昔諸侯朝正於王,王宴樂之,於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諸侯敵王所愾而獻其功,王於是乎賜之彤弓壹,彤矢百, 玈 弓矢千,以覺報宴。今陪臣來繼舊好,君辱貺之,其敢幹大禮以自取戾。"
魯文公設宴招待寧武子,為他賦了兩首詩。可寧武子全然不顧外交禮儀,壹不答謝、二不答賦。估計此時寧武子已是賢名遠播,因而魯文公不僅沒有發作,反而偷偷派人請教。寧武子這才說,我以為剛才是樂隊在排練呢!諸侯朝見天子,天子用《湛露》;諸侯獻捷,天子用《彤弓》。言下之意,不是我無禮,是魯國不懂禮。
左傳上記寧武子只有上述五件事。如果說能跟“佯愚”二字掛上鉤的,恐怕只有文公賦詩壹事了。所以金良年先生在註釋寧子章時,特意在段意的環節中提到了這個典故 “ 這大概就是孔子所說的癡呆,這種癡呆是壹種大智若愚的處世態度。從消極意義上說,它避免了自身遭到傷害,從積極意義上說,它又是對無道的壹種抗爭。這大概就是孔子贊譽寧武子的用意 ”。
可是這種為避禮而佯的愚是人所不能及的嗎?《論語·述而》中記載了孔子這樣壹個故事。“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 ”同樣遇到君主違禮之事,夫子也選擇了裝傻,故意回答知禮。在左傳中,因禮而佯愚的例子可謂屢見不鮮的,所以即便寧武子在文公賦詩壹典中有佯愚的舉動,但至少當不得不可及也的評價。
再看寧武子的其他四件事,可謂件件是愚中見智、智中見愚。
宛濮盟誓咋看寧武子以智服人、安定人心,但背地裏卻隱藏著壹旦會盟不成衛人見棄衛侯見惡的困境。先君入城始終逃不脫誆騙衛人、串通殺叔武的嫌疑。寧武子智也?愚也?
與元咺訟時,明知晉文公有罪衛成公之心,毅然為君之輔,代君應訟。僥幸逃過敗訴之後,卻不離不棄追隨主君遠赴牢籠。寧武子愚也?智也?
貨醫薄鴆時,即保全成公性命又使醫衍免於晉文公責罰,兩全於其事。寧武子愚也?智也?
止祀夏相時,不惜忤逆主君,也要據禮以爭。寧武子智也?愚也?
寧武子身上的智與愚並不是其立身之本,他的言行舉止必自禮出。佐君歸國,禮之所然,自當團結內外、安撫上下;君背誓言,違禮先期,自當控制局勢、減少沖突;君臣相訟,有背禮法,自當以身代君、仗義執言;晉文鴆侯,私設刑罰,自當舍身護主、兩不為害;衛成夢訴,越禮而祀,自當據理力爭,請改祀命;文公賦詩,戾取大禮,自當佯愚肄業,自坦無知。
因而朱熹在《論語章句集註》中這樣評價寧武子。“ 成公無道,至於失國,而武子周旋其閑,盡心竭力,不避艱險。凡其所處,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濟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 ” 。 ?朱子認為寧武子的所作所為在所謂智巧之士眼中是深避而不肯為之的愚行。這種愚是世人眼中基於利害的愚,而不是基於道義的愚。
荀子在《修身》壹文中說“ 是是非非謂之知 ,非是是非謂之愚 ” , 但世人眼中的是是非非卻未必是夫子眼中的智與愚。在夫子的心中,為道義而執著前行不懼艱險的寧武子才是世人不可及之愚人,至於避險免患、保全自身的智者們,似乎並不合夫子之道。與其說寧子佯愚,到不如說寧子見愚來的貼切。
? 庚子五月初七作於書如羽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