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壹字,活千人:壹位宦官平凡的偉大
序言 提到宦官,大家往往會想到歷史上那些仗著皇帝的寵信胡作非為的惡奴,如反客為主如趙高者,蒙蔽聖聰如十常侍者,專橫跋扈如李輔國者,迫害忠良如魏忠賢者,甚至還能聯想到影視劇中那些壹臉奸惡的邪魅笑容。 北宋史學家歐陽修在修《新五代史》作宦者傳>時,開篇就痛斥宦官之禍: 嗚呼,自古宦、女之禍深矣!明者未形而知懼,暗者患及而猶安焉,至於亂亡而不可悔也。雖然,不可以不戒。作《宦者傳》。 但是,事無絕對,這個負面色彩十分濃重的職業也曾經出過壹些榜樣人物,如秉筆修史的司馬遷、扶保社稷的楊復光、七下西洋的鄭和。 歐陽修在宦者傳>中列傳的兩位傳主,也都是其精心挑選的正面典型: 第壹個,是以唐朝遺臣自居、壹心輔佐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父子復唐滅梁的末任河東監軍張承業。 而另壹個,雖然沒有特別大的功勞,遇到重大決策的時候也只是唯唯諾諾,但不出手則已,壹出手就是堪與壹千多年後的德國商人奧斯卡·辛德勒相匹的大功德。 背景 唐朝雖然實行科舉取士,但同時也正式實施壹項可以使得高官們的嫡長子們不靠科舉就直接做官的條例,這就是始於春秋時期的蔭襲制度,老子做大官,兒子就能蔭到壹個小官,只要老子官夠大,還能蔭及兩代甚至三代。 雖然由於職業的特殊性,宦官們通常往往無法有親生的後代,但是他們通常會收壹些年輕的宦官為養子。這就使得歷史上出現了壹些宦官家族,如上面說到的楊復光,他的「 ”祖宗四代”都是宦官。這種別樣的父子關系也得到朝廷的認可,於是小宦官也能通過老宦官得到蔭官了。如晚唐宦官張從玫官至掖庭令,他的養子張居翰就能享受蔭官待遇。 張居翰是哪裏人,原本姓什麽,都不重要了。 張居翰曾任容管(治容州,今廣西北流市)監軍判官,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被召回任學士院判官,後又遷樞密承旨、內府令,賜緋色官服(四品官員穿深緋色,五品官員穿淺緋色)。 監軍盧龍 唐朝末年,藩鎮割據,皇權衰微。乾寧三年(896年),因鳳翔節度使李茂貞所迫,唐昭宗出奔到華州避難,期間授張居翰內常侍之職,派去盧龍軍做監軍。盧龍軍的治所在幽州,也就是現在的北京。 盧龍軍正是唐朝藩鎮割據史上的河朔三鎮之壹。早在安史之亂後,河朔三鎮就經常實質上處於半獨立狀態。在晚唐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之際,盧龍軍更是憑實力成為了事實上的割據者。 然而,代表朝廷的張居翰到任後,卻和節度使劉仁恭談笑風生。後來昭宗召張居翰回京,劉仁恭就上表請求讓張居翰留下,當然由於已經沒有執行力了,昭宗只能默認。 無從考證張居翰本人是否樂意留下,但從後續局勢的發展來看,這是他的最優選擇。天復三年(903年),大軍閥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劫持了昭宗,迫使昭宗下詔屠戮宦官。顯然如果張居翰奉召回京,他的人生也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朱全忠並沒有打算放過那些被外放的監軍們,但作為事實上半獨立的藩鎮,劉仁恭有很大的作弊空間——他自稱已經奉命處置了監軍,事實上,他殺的是不相幹的囚犯,張居翰已經被他藏起來了。 朱全忠有誌壹統天下,自然也要壹統河北。天祐三年(906年),他對劉仁恭發起了大舉進攻,並攻打劉仁恭的長子義昌軍節度使(治滄州)劉守文。 劉仁恭覺得吃不消了,只能厚著臉皮向河東節度使(治今太原)晉王李克用求助。 為什麽說厚著臉皮呢,因為劉仁恭這個節度使當初是李克用扶起來的,結果翅膀硬了就自己單幹,氣得李克用發兵討伐,他又差點讓李克用交代在戰場上。 可是,眼下放眼河北,除了李克用,還有誰能幫他抵禦朱全忠呢? 李克用也不是什麽大肚量之人,也想過拒絕,妳也有今天?但作為壹方之主,他也聽勸,很快想明白了這不是壹味意氣用事的時候,壹旦盧龍軍沒了,他河東軍靠自己能立住嗎? 所以他決定了,從大局出發,劉仁恭是必須「 ”不計前嫌”地發兵相救的。但是,具體怎麽救,他有主動權,他說了算。 劉仁恭有求於人,也實在沒有拒絕的資本,只能按李克用的要求,派出三萬軍隊聯合河東軍攻打昭義軍(治潞州,即今山西上黨),為圍魏救趙之計。 在這支軍隊中,就有張居翰。 助守潞州 這壹戰,兩軍合作愉快,李克用不僅保住了盧龍軍,還攻下了昭義軍,以李嗣昭為節度使。但是,李克用從壹開始就不是白求恩,才不會做白幫忙的事,更何況還是對自己恨極了的人。所以,與李克用合作的那支盧龍軍也就不用回家了。新拿下的昭義軍需要壹位監軍,張居翰正好重操舊業,統領三千盧龍軍。 李嗣昭和張居翰上任不久,就面臨十分嚴峻的考驗——天祐四年(907年),朱全忠篡唐建立後梁,隨即發兵圍攻昭義軍治所潞州。李克用又病重去世,兒子李存勖繼位。等李存勖發兵解圍,潞州圍城已經持續了壹年多。 由於梁晉之間頻繁交戰,李嗣昭經常需要隨軍,張居翰也就成為了昭義軍事實上的軍政民政壹把手。他心存仁愛,教百姓們種菜種樹,鼓勵務農。 不久,李存勖秉承父誌,消滅了盧龍軍,誅殺了劉仁恭。而後梁則發生了內亂,李存勖抓住機遇,兼並了魏博軍(治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北),勢力逐漸壯大,甚至呈現反超之勢。雖然是沙陀人,但想到祖上已經被唐朝廷列為宗室,他便有心效仿中興漢朝的光武帝,也來個中興唐朝。 天祐二十年(923年),李存勖在魏州計劃稱帝。他覺得昭義軍的監軍張居翰和節度判官任圜都是人才,可以大用,就召他們前來。 然而,這麽壹個看似普通的舉動,卻嚇到了心裏有鬼的新任昭義軍節度使李繼韜——壹年前,李嗣昭不幸戰死,李存勖本意由李嗣昭的長子李繼儔繼任,身為次子的李繼韜卻趁李存勖多線作戰分身乏術發難,迫使李存勖認可自己繼任。 這下,他以為李存勖是要查問自己的事,嚇得投降了後梁! 循默取容 為了區別於唐朝,李存勖建立的朝代史稱後唐。李存勖就是後唐莊宗。他任命謀主郭崇韜為樞密使,又召回主持盧龍軍務的宦官李紹宏,也想任為樞密使,但在郭崇韜推薦下,最終擔任樞密使的卻是張居翰。 雖然李紹宏因此記恨郭崇韜,卻不影響郭崇韜為莊宗立下大功——就在這壹年,李存勖發起突襲,直取後梁首都,為歷時近四十年的梁晉爭霸畫上了句號。郭崇韜立功的時候,李紹宏卻在魏州留守,和他壹同留守的,還是張居翰。 作為叛徒,李繼韜很快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張居翰的運氣實在好,每次老東家翻船的時候,他都不在船上。 同光二年(924年),張居翰在樞密使、特進、左領軍衛上將軍、知內侍省事任上被加驃騎大將軍、守左驍衛上將軍,進封清河縣開國伯,賜號「 ”推誠保運致理功臣”。 雖然郭崇韜和張居翰都是樞密使,但郭崇韜立有大功,而張居翰生性不喜歡爭權,所以事實上決策方面的事都是郭崇韜在做,沒張居翰什麽事。也因為如此,縱然郭崇韜十分厭惡宦官幹政,也厭惡不到張居翰頭上。 所以……這就是郭崇韜推薦他的理由? 改壹字,活千人 郭崇韜萬萬沒想到,得罪宦官會讓自己失去皇帝的寵信。為了重獲寵信,他決定再立壹個大功,於是請求由皇子李繼岌掛帥、自己輔佐,消滅割據兩川地區的昏君奸臣當道的前蜀政權。 戰鬥很順利,但劉皇後聽信讒言,以為郭崇韜會對自己的兒子不利,竟然擅自寫了教令,讓李繼岌把郭崇韜處置了。 壹時間,流言蜂起,人心惶惶,有人就趁機發動了兵變。 前蜀滅亡後,亡國之君王衍及其家族、百官、仆從都被解送後唐京城洛陽。莊宗原本以日月星辰發誓不害王衍。但眼看各地都在鬧兵變,他也顧不得誠信不誠信了,寫了詔書給李繼岌: 王衍壹行,並從殺戳! 詔書蓋了圖章,交給樞密使張居翰復查。 看了詔書,從不輕易參與決策的張居翰做出了壹個嚴重違反規定的舉動:他把詔書按在宮殿的柱子上,抹掉了其中壹個字,重新寫了另壹個字! 即使連只看過電視劇的朋友們應該也大多知道篡改詔書是什麽性質的行為,但心存仁愛的張居翰相信自古以來「 ”殺降不祥”的道理。 就是因為多了這麽壹道復查的程序,最後得到執行的詔書是: 王衍壹家,並從殺戳! 只是改了這麽壹個字,卻救下了和王衍同行的百官、仆從***壹千余人。當然,我們也不必苛求張居翰在有限的時間內想出其他既盡量不改詔書又能連王衍壹家也壹並救下的辦法,在其他人為幸免於難暗自慶幸時,王衍的母親徐太後卻在痛罵莊宗不講信義,必定早晚遭禍。 詛咒很靈,莊宗沒能鎮壓兵變,反而被壹起又壹起的兵變鎮壓了。 退休離世 得到變兵支持的大將李嗣源進入洛陽主持大局,張居翰順應形勢,與眾臣壹起勸進他稱帝。考慮到滅蜀班師的李繼岌手裏還有壹支軍隊,李嗣源暫時稱監國。 張居翰明白壹朝天子壹朝臣,自己也快七十歲了,是時候騰位子了,於是親自去當面辭職,獲準。 有壹次,莊宗讓自己想任為知制誥(起草詔書)的蕭希甫規定宮中設宴的規矩,蕭希甫說,樞密使是不能坐的。壹向好脾氣不搶鏡頭的張居翰氣得坐不住了,說:「 ”老夫歷事三朝天子,見過宮內宴席幾百次了,妳本是田舍兒,怎麽知道宮禁事!”說得蕭希甫無言以對,並因此被排擠為駕部郎中。 如今,垂垂老矣的張居翰終於回到了年輕時任職的長安,只是已經換了人間,這裏再也不是都城,再也沒有了他曾經侍奉過的唐僖宗和唐昭宗。 在李嗣源的安排下,他的兒子張延貴也跟去長安上班,領壹份足以供養老張的薪水。鑒於老張的職業特殊性,張延貴應該也是他的養子。 由於李繼岌絕望自殺,沒有了競爭對手的李嗣源終於稱帝,史稱後唐明宗。帶領李繼岌的軍隊歸順李嗣源的,正是張居翰的老同事任圜。 但是,後面的事,和張居翰再也沒有關系了。 天成三年(928年),張居翰在長安去世,享年七十壹歲。 改壹字,活千人,青史留名,他值得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