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誌取路,不數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
此銀兩,自回去了。
楊誌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樸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過數
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金銀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
使職役。
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吊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
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妳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
京師交納了,偏妳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
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
把文書壹筆都批了,將楊誌趕出殿帥府來。
楊誌悶悶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是灑家清白姓字,不
肯將父母遺禮來點汙了,指望把壹身本事,邊庭上壹槍壹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
口氣;不想又吃這壹閃!——高太尉妳忒毒害,恁地刻薄!”
心中煩惱了壹回。
在客店裏又住幾日,盤纏使盡了。
楊誌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灑家;如今事急無
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
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
走到馬行街內,立了兩個時辰,並無壹個人問。
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
楊誌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
楊誌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裏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
楊誌道:“好作怪!這等壹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
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壹條大漢,吃得半醉,壹步壹顛撞將來。楊誌看
那人時,卻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
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漢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卻說牛二搶到楊誌面
前,就手裏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妳這刀要賣幾錢?”
楊誌道:“祖上留下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麽鳥刀!要賣許多
錢!我三十文買壹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妳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
楊誌道:“灑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
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
楊誌道:“第壹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
血。”
牛二道:“妳敢剁銅錢麽?”
楊誌道:“妳便將來,剁與妳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裏了二十文當三錢,壹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幹上,叫楊誌道:
“漢子,妳若剁得開時,我還妳三千貫!”
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圍住了望。
楊誌道:“這個直得甚麽!”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較準,只壹刀把銅錢剁做兩半。
眾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麽鳥采!——妳且說第二件是甚麽?”
楊誌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發,望刀口上只壹吹,齊齊都斷。”
牛二道:“我不信!”
——自把頭上拔下壹把頭發,遞與楊誌,“妳且吹我看。”
楊誌左手妾過頭發,照著刀口上盡氣力壹吹,那頭發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
眾人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麽?”
牛誌道:“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
楊誌道:“把人壹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個快。”
牛二道:“我不信!妳把刀來剁壹個人我看。”
楊誌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妳不信時,取壹支狗來殺與妳看。”
牛二道:“妳說殺人,不曾說殺狗!”
楊誌道:“妳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什麽?”
牛二道:“妳將來我看!”
楊誌道:“妳只顧沒了當!灑家又是妳撩撥的!”
牛二道:“妳敢殺我!”
楊誌道:“和妳往日無冤,昔日無讎,壹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繇殺妳做甚麽。”
牛二緊揪住楊誌,說道:“我偏要買妳這口刀!”
楊誌道:“妳要買,將錢來!”
牛二道:“我沒錢!”
楊誌道:“妳沒錢,揪住灑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妳這口刀!”
楊誌道:“我不與妳!”
牛二道:“妳好男子,剁我壹刀!”
楊誌大怒,把牛二推了壹交。
牛二爬將起來,鉆入楊誌懷裏。
楊誌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誌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灑家的
刀,又把俺打!”
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
牛二喝道:“妳說y揮A,便打殺,直甚麽!”
口裏說,壹面揮起右手,壹拳打來。
楊誌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壹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誌趕
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誌叫道:“灑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妳們。潑皮既已死了,妳們都來同灑家去
官府裏出首!”
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誌,徑役開封府出首。
正值府尹坐衙。
楊誌拿著刀,和地方鄰舍眾人都上廳來,壹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
楊誌道:“小人原是殿司使,為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
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壹時性起,將那
人殺死。眾鄰舍都是證見。”
眾人亦替楊誌告訴分訴了壹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
且叫取壹面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件行人,監押楊誌並眾鄰舍壹千人犯都來天
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
眾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誌於死囚牢裏監守。
牢裏眾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誌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鄰他是個好男子,不來
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覷他。
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誌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
下又替他使用。
推司也覷他是個有名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壹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
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壹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
過府尹,將楊誌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
叠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
那口寶刀沒官入庫。
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盤頭護身枷釘
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
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誌到來,請他兩個公人壹同到酒店裏吃
了些酒食;把出銀兩賫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楊誌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
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壹看。”
張龍,趙虎道:“我兩個也佑他是好漢,亦不必妳眾位分付,但請放心。”
楊誌謝了眾人。
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誌做盤纏,眾人各自散了。
卑裏只說楊誌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
李北,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公人上
路。
三個望北京進發,五裏單牌,十裏支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請張龍,趙虎
吃。
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
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勢。
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
當日是二月初九日。
留守升廳。
兩個公人解楊誌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
梁中書看了。
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誌。
當下壹見了,備問情繇。
楊誌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壹壹
告稟了。
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迥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
在話下。
只說楊誌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聽候使喚。
梁中書見他謹勤,有心要擡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壹分請受,只恐眾人
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
藝。
當晚,梁中書喚楊誌到廳前。
梁中書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
日蒙恩相擡舉,如撥雲見日壹般。楊誌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
梁中書大喜,賜與壹副衣甲。
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
梁中書早飯己罷,帶領楊誌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
到得教場中。
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得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著壹把渾銀交椅坐上。
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
正牌軍,副牌軍。
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
正將臺上立著兩個都監∶壹個喚做李天王李成,壹個喚做聞大刀聞達。
二人皆有萬天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壹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二聲喏。
卻早將臺上堅起壹面黃旗來。
將臺兩邊,天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壹齊發起擂來。
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面誰敢高聲。
又見將臺上豎起壹面凈平旗來,前後五軍壹齊整肅。
將臺上把壹面引軍紅旗麾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
將臺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梁中書傳下令來,
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
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
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
盤右旋,右旋左盤,將手中槍使了幾路。
眾人喝采。
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誌。楊誌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書道:“楊
誌,我知妳原是東京殿司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妳
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妳充其職役。”
楊誌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
梁中書叫取壹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誌披掛上馬,與周謹比
試。
楊誌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
將出來。
梁中書看了道:“著楊誌與周謹先比槍。”
周謹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
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武。
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誌在∶萬馬叢中聞姓名,千軍隊裏奪頭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