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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爾岐:隱沒鄉野的卓然經師

■齊魯名士

□本報記者盧昱

本報通訊員門波

秋分時節,黃河北的濟陽縣郊區壹派繁忙。

打聽三五個在田地裏掰玉米的農人,“張稷若村”怎麽走?他們都會熱情地指示。有的熱心人還指引如何去張稷若先生墓。

對張稷若,濟陽鄉民張口閉口尊稱“先生”。三百余年的光陰,在壹茬茬秋收秋種間流逝。在張稷若村東北的壹片玉米地中,張稷若的墓極其普通,既不高大也不壯觀。他長眠於壹直紮根的土地中,復制著生前的低調……

耕讀之家出蒿庵

萬歷四十年七月二十二日(公元1612年8月18日),濟陽縣南鄉柳樹王莊的張行素家熱鬧起來——他的夫人郭氏生下第壹個兒子,全家高興,尤其是行素的老爺子張蘭老人,更是樂不可支。

這孩子壹出生與其他嬰兒並無二致,但隨著年齡增長日漸顯現得聰穎異常,大不同於壹般兒童。所以張行素私下裏對他的夫人郭氏說:“這孩子將來恐怕不是池中之物,現在就能看出他的才氣了。”

“這孩子就是張爾岐。他字稷若,自號蒿庵處士,又號汗漫道人,世稱蒿庵先生。蒿庵壹生未出仕,隱居在家做塾師,埋頭著述,研究學問,直到康熙十六年臘月二十八日病逝。”山東省張爾岐研究會副會長艾明義介紹道。

這柳樹王莊,本是壹極普通小村。後來因張稷若先生名望漸重,縣內盡人皆知,其村人外出逢人問及居址時,唯恐人家不知柳樹王莊,便說是“張稷若莊”;外村人因景仰稷若先生,也喜歡稱他的村莊為“張稷若莊”。長此以往,“張稷若莊”就取代了柳樹王莊之名。

在濟陽農村,至今仍盛傳張稷若先生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掐訣念咒,撒豆成兵。據說他家常年掛著壹盞極為普通的紙燈籠,燈籠上剪貼的紙花是壹株豆秧,壹只蟈蟈。奇異的是,這只蟈蟈如果壹早爬到豆秧頂部葉上,這天準晴;如果蟈蟈藏在豆秧根部的豆葉底下,那這天要麽陰天要麽下雨。

傳說還得折射回現實中解讀。張爾岐的父親張行素壹生愛儒學,但少年時因病輟學未能深造,終生引以為憾。他也曾見過壹些世面,在明季王爺藩府中當過小吏,謁銓時因不肯賄賂銓官,被“發配”到千裏以外的湖北石首驛丞,至任三日,因念及年近古稀的父親無人奉養,便告老還鄉了。

辭職歸田後,張行素壹面勤奮耕種,代父操持家務;壹面延請名師教授並親身嚴厲督促兒子刻苦讀書。學塾就在張家的胡同大門右首,他不時到學塾院內駐足,聽到張爾岐誦讀時則喜,偶爾聽到兒子與人談及讀書之外的事,便訓斥道:“時光不可逝而復來,為何閑談而白白浪費掉了?幸虧我現在尚且健壯,如不趁早自我督促,以後再想有今日機會就來不及了。”

張行素雖家處偏僻鄉村,又世代務農,家中原本沒有幾本書,但只要見到坊間書肆有善本或家中未有的書,便不惜重金購置,先後積蓄至5000余卷。他還惜紙如金,偶見地上有扔掉的廢紙,不管閑忙緩急總是撿起放袖中,以教育兒子們節儉讀書,愛惜筆墨紙張。

張行素有四個兒子,爾岐為大。爾岐二弟名爾嶸,自幼雙目失明,生活全靠家人照料,爾岐對他壹直關懷備至。三弟名爾徵,是兄弟們中最聰慧的壹個。四弟名爾崇,字季厚,小爾岐13歲。

甲子之夜遣神兵

張家雖不大富,但過得安穩,奈何遭遇改朝之災。明崇禎十壹年(公元1638年)冬,清兵入侵關內,兵至山東。張行素留守家中,讓家中老大張爾岐帶家人逃難,途中爾徵與爾崇被擄走。到了滄州,據說爾徵死於亂軍之中,爾崇被清兵砍傷後又復蘇。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壹天,壹股清兵襲至柳樹王莊壹帶,留守家中的張行素率領僮仆準備逃避,大家隨身帶著刀矛棍棒以防不測。不料恰遇清軍騎兵十數人,眼見走不脫,行素對僮仆們說:“看來非迎戰不行了,如果壹跑,清兵就會追射,我們會立即喪命,倒不如力戰壹番,或許還能奪條活路。”說著就向清兵沖了過去,僮仆們也跟了上去。清兵的箭矢紛紛射向他們,卻都沒射中。行素平日就善於騎射和搏擊,僮仆們又都肯用命,他們飛快逼近了敵人,刀槍棍棒交發齊下,登時擊斃清兵二人,其余倉皇逃走。

不幾日,有個叫王東明的鄰居,偷偷割下壹名被擊斃的清兵頭顱,冒充張行素的家仆到濟南府領得賞銀50兩。濟南府的官員們便在鬧市沖衢榜示張揚,說張行素“手刃壹虜”,意在鼓舞民氣。不料此事為清兵偵知,深恨行素,遂在次年南侵後北還時,於正月十六日將其擄去殺害。

元宵節壹過,本盼著團圓的弟兄們輾轉回家,發現除兄弟死傷外,父親竟被清兵殺死。遭此巨創之後,人死業敗,七零八落。

這突如其來的慘重打擊,使還在做著科舉美夢的張爾岐,頓時如江心翻船,驀然間六神無主。隨後,他“形神慘悴,煢煢孤立”,忽然發狂失去理智,先是想投水自溺,後又想穿上道士服棄家出走,只因見老母在堂無人奉養,才不得已作罷。於是,他對劫後破敗的房舍也不修葺,任那雜草蔓塞院內路徑也不拔除,而將自己住的小屋命名為“蒿庵”,終日深居簡出,不聞不問世間之事。

張爾岐生性至孝,父親罹難後,他的床頭枕邊經常淚痕斑斑,無日不在哀痛思念。為此,他還終生 *** 彩色的衣服,不吃肥腴的飯菜,不欣賞歡娛的音樂。

遭遇如此變故,張爾岐對大清可謂恨之入骨。在民間傳說中,便有他反清復明的“段子”。據說,他剪了許多紙人、紙馬和刀槍劍戟等,放在書箱裏。這只書箱平日鎖著,只有逢到甲子日夜深人靜時,他才悄悄打開。這時候只見他手執陰陽八卦旗,踏天罡步地煞,仗劍作法。他口中念念有詞,手中令旗壹揮,那書箱中的小紙人如大夢方醒,各抄兵刃飛身上馬,在陣陣喊殺聲中躍出箱來。

張爾岐令旗左右搖擺,那人馬也隨著左旋右轉前進後退,霎時間布成了奇門大陣。演練了壹番陣法後,張爾岐再壹次揮動令旗張 岐簡介,那人馬便分作了兩隊,壹隊進攻,壹隊防守,只聽鼓角動天,喊聲震地,攻守雙方殺將起來。只殺得明月無光,旌旗失色。如此攻守轉換幾次後,張爾岐令旗壹揮,鳴金收兵,但見那人馬又紛紛跳入箱內,寂然無聲,紋絲不動。

這時,張爾岐取來早已備好的桐油和漆,倒在盆裏,又順手拿起壹把拂塵,將拂塵往盆裏壹蘸,吹壹口法氣,沖著書箱甩去,那油漆就像壹陣霧氣均勻地灑向那人馬刀槍。如此壹遍,兩遍,壹連灑了七七四十九遍,這才關上書箱,收拾妥當,關門睡覺。五冬六夏,陰晴雨雪,從不間斷,只待經過七七四十九個甲子日,操練並油漆上七七四十九次,這些紙人紙馬將會成為神兵天將。到那時時機已到,便可起事,這支神兵會立刻殺向清兵,攻必克,戰必勝,所向無敵,驅除韃虜指日可待。

傳說只是人們意念的影射,張爾岐雖有誌學兵法,可他也看到清朝立鼎是大勢所趨。本想著走學而優則仕這條舊道的他,隱居不仕,布衣終生。

雜坐田父酒客間

仕途不成,便另辟蹊徑,好在張爾岐有著深厚的根基。他七歲入學,接受識字啟蒙教育後,從經到史,再到諸子百家,廣為涉獵。他還意有所屬,學兵家言。兵學當然要涉及天文地理,又從而去學天文地理。天時非常復雜,所以又學太乙、奇門遁甲、六壬、雲物和風角等。

當時兵燹所及,“酷吏乘時殺人如草,釜量肉,澤量骨,惴惴潛身,不出戶庭,日焚香誦《易》”。在兵荒馬亂,生命朝不保夕的情況下,張爾岐足不敢出戶,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躲在家中避難而讀《易經》。

在而立之年,張爾岐已為日後研究學問奠定了堅實基礎。但他的學業也存在壹個問題,那就是“學此不成,去而之彼,彼又不成,以又有奪彼以去者,不僅彼之奪此也。癸未前學固如此其不壹也”。他這樣說固然有自責自謙之意,但也是事實。這種學無統系、學無計劃的弊病當然是事倍功半的,難以達到精深的目的。

尤其在張爾岐於家務農兼做塾師之後,時常“雜坐田父酒客間,劇談神仙、方技、星蔔、冢宅不絕口”。閑暇之時和農夫酒友壹起侃大山,神聊的內容是神仙鬼怪、巫醫星象、占蔔吉兇、陰宅陽宅等等。這牽涉了他諸多精力,所以在33歲那年,張爾岐作出更弦易轍的決斷,開始致力經學的學習研究,專心著述立說。

張爾岐做到了言行必果,壹以貫之。明朝的滅亡,使張爾岐的學習更加勤奮自律嚴格。他自我加壓,規定自己讀經書,由原來的每天讀壹章,增加到每天讀三章;學史書,由原來的每天學壹卷,增加到學兩卷。

張爾岐的後半生,三十多年如壹日,沒有壹天不讀書,沒有壹天不作學習筆記。因為家中不甚富裕,不能具膏燭,他就燒著柴火,在火堆前讀書,常至夜分,以及聞雞即起的情況更是常見。生活艱難到這種地步,毅力堅強到如此程度,也是罕見。66歲那年春天患病,依然堅持著《春秋傳議》壹書的研究編著,直到冬天去世。

張爾岐對學習內容分門別類,做了形象比喻。他在《蒿庵閑話》第九十則中,用生活必需的食品,對經書予以比喻。他認為《詩》《書》《易》《禮》《樂》《春秋》這六經,和孔、孟、程頤、朱熹的著作,好比五谷糧食,不可壹日缺少。而壹些為“六經”“四子”所作的那些傳記、註疏、解釋,就像蔬菜、食鹽、果醬,是餐飲必需的調料;沒有這些作料,就食之無味,甚至難以下咽,消化不了。

張爾岐的思想,於今也大有裨益。他曾提出過,士人治經研禮,首先要探究古人苦心著述本旨,從古人著《儀禮》等書包含著的自然秩序、人倫綱常、典章制度、言行舉止、風俗民情等內容中,找出適合社會發展的模式,匡正明末以來社會秩序的混亂和疏學風氣的泛濫。

獨精三禮有遺說

顧炎武曾在《廣師》篇說:“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稷若。”

“卓然經師”,這句話卓有見地。張爾岐壹生主要經歷是“鄉裏句讀師”。句讀什麽?當時,自然是句讀“經”。須知,“經”是很不好句讀的。壹般塾師,不過囫圇吞棗,不懂裝懂,騙騙學生,也騙騙家長而已。張爾岐不然,他要把句讀工作,當科學研究來做。

著名歷史學家趙儷生曾撰文指出,張爾岐的《儀禮鄭註句讀》壹書,就是研究成果之壹。《儀禮》是“三禮”之壹。“三禮”各具特色:《周禮》講的是大制度,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等;但它的缺陷是可靠性小,真偽雜糅;《禮記》是孔門後學學禮的零星劄記,人家把它叫做“零膏剩馥”;《儀禮》講的是先秦上層社會人士的日常生活習慣,飲食如何,婚喪如何,宴賓客如何,祭如何,射如何,器服如何等等。其中有不少先秦禮俗可以追索。它在“三禮”之中,可靠性最大。但壹般人苦其難讀。故自王安石罷《儀禮》不置學官以來,對此古籍問津很少。

張爾岐作為壹位負責任的塾師,他要對此古籍梳理壹番。他根據漢代鄭玄對《禮經》註疏,參考歷代眾多學者的成果,博采眾家之說,結合自己的研究判斷,編著了10卷《儀禮鄭註句讀》。通過不斷沈潛,張爾岐對鄭玄的註釋作了詮釋,所以叫《儀禮鄭註句讀》。

“張爾岐除對《儀禮》進行過研究整理外,對《周易》也頗有研究。他對《周易》的研讀很是下了功夫,僅就《蒿庵閑話》壹書來看,即可看出這壹點。是書內有讀書劄記百余則,其中關於讀《易》的就約占四分之壹。”艾明義介紹道。

在趙儷生看來,張爾岐研究《周易》所使用方法,可以說是低級方法和高級方法並用。例如他說,《易》越到後代越煩瑣,“十翼”是後加的。遠古之人,事簡民淳,只憑卦名壹家,已足以決猶豫。“後情偽日雜,人之聰明已不逮古”。這話初看起來,似是倒退論思想,其實不然。遠古人使用的是原始綜合思維,後世人使用的是分枝的邏輯思惟,張所說“不逮古”的“聰明”,是指原始綜合思維而言。

再如,張爾岐說卦與卦之間的“相與”可分為“相徇”“相成”“相傾”三種關系。在這種說易中,就滲透著辯證法的意味。再譬如,在他的《周易說略序》中,他說,事物不可對待得太具體,太具體就容易僵化,“質言則專;專則滯。故愈詳而愈多失”。這講的顯然是形式邏輯方法的局限性。

張爾岐提出,在“專”之外,還需要壹種抽象的概括,他的原詞是“影似”。“影似”即“事所不得兼者,理得而兼之;此之理不得兼彼之理者,理之象則無不得而兼之也”。這也就是經典作家們常說的,理性主義對感性材料的改造,會使人們的認識更深刻、更正確、更完全。

張爾岐自己發問,六十四卦、三百八十爻,能把宇宙間人、物、事的運動、靜止、變化包羅凈盡嗎?“具體地說,不能;但抽象地說,從影似的角度來說,能。”他自答道,所以他主張,研究《周易》要“銷釋凝滯”張 岐簡介,就是克服形而上學,盡量恢復遠古人的辯證法。

張爾岐在研究《老子》壹書時,方法也較高級。他拋開註解,“以己意占度”,感到《老子》的“大義犁然”,可以通解。他感到過去人對《老子》的解說,像水加茶變苦、加糖變甜、加鹽變鹹、加醋變酸壹樣,全不是原來水的味道。這樣,他感受到獨立思考的優越性。

天道從來疑有無

談及張爾岐的哲學思想,首推他的《蒿庵集》中首篇《天道論》。編集人將它放置在全書之首,實際上它也是最富有代表性的。最引人註目的是,張爾岐的壹些論點與十七世紀最高思維水平的思想家王夫之的論點,竟有不少的“不約而同”。

在距離張爾岐兩千多年前,大思想家荀況談論過“天”“人”的關系。荀子把“天”描繪成壓在人們頭腦上的壹口大鍋。他宣揚“天道不可知”“人不可與天爭”,人們要明確“天人之分”,就是說,天有天職,人對此無能為力。與這樣的論點相比,張爾岐的論點明顯進步很多。

張爾岐是從駁“天道不可知”開始。他認為,“天道不可知”的論者們是壹些具有頹廢人生觀的人,他們銖銖以求,嫌“天道”不公,善惡禍福都不應驗,所以他們說“天無道”。

張爾歧認為這樣理解會“哀君子之心,作小人之氣”。他認為有必要從社會道德的需要出發,把問題提到哲學上來予以談論。他從“天人相及”談起。“天人相及”,並不是什麽新命題,荀況也談“天人之分”,但張爾岐壹開始給問題帶來壹個唯物的基調,說天、人之相及,是以氣。什麽是“氣”?就是運動中的物質。他說“天”以其氣寄於人,而出現了“質”,質立而興起了“事”,事的衍變就成了“勢”。

非常湊巧,王夫之也非常喜歡講“勢”,他說“勢”字“精微”。張爾歧說,人世間的善惡禍福,處處都與“勢”相消息。具體說,就是天以“氣”授人,人接受了這種氣就成為“命”。氣有清濁、長短、多少,命也就有屈伸。王夫之比他講得更靈通,他說“化在天,受在人”,天不停地授命於人,人不停地受命於天,王夫之把這叫“凝命”。

經張、王這麽壹講,神秘的東西物質化了,死的、機械的東西活靈活現了。張更進壹步說,事積起來成為勢,但不是千篇壹律的,要看所積極的“分”,包括數量和質量,積至其分則勢成,勢成則天道應。所以,關鍵在人的“自致”,或“盡吾力之所可至”。用現代的詞匯表達,量變與質變的轉化決定是否勢成。

如此壹來,大大啟迪了人們的主動性。他告訴人們,“天命”不是預先定好的,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可以爭取的,天命是可以人為調整的。這種思想自然而然導向樂觀和積極的人生。

這種思想也指導著張爾岐本人。隱居後他亦教亦農,更算得上“半個農民”。因此他不但熟悉農民,還與他們有著深厚感情。天旱了,他和農民壹樣心如湯煮;雨澇了,他和農民同樣焦慮萬分;莊稼遭災了,他和農民壹樣悲苦淒愴,憂心忡忡。

張爾岐曾說:“傲人者,於人無損,在己則為惡德。”所以,他雖學識淵博,是位大儒,但並不輕視農民,也不擺舊文人的酸腐架子。農民鄉鄰對他不是敬而遠之,而是親而近之,有疑惑願意向他請教,有愁苦和心事喜歡向他傾訴,有難處請他幫助,把他當成了完全可以信賴的朋友和老師。

壹位鄉鄰不幸兒子夭亡,悲痛之中以為是命運多舛,找到張爾岐請求為他占蔔。有著相同經歷的張爾岐勸解他說:“天道這事到底是有是無,歷來眾說紛紜而不休,實在叫人懷疑。妳不幸死了兒子,這是痛苦的,然而要拿這事去問鬼神那是沒用的。唉!我盼妳什麽時候能再生個大胖小子就好了。”

對於夭折的兒子,張爾岐“開眼不見寐存之”,他強忍悲痛對鄉鄰說:“兒子夭折是令人十分悲傷的,別說傳宗接代了,就是吃糠咽菜撫養這麽大也非常可惜。可死亡渺茫難知,就是再會占蔔的人也弄不明白。指望占蔔算命找到改變命運,哪怕妳算到哭幹眼淚也得不到答案。妳還是回去好好種田,自己勸解自己,自己解脫自己吧!”

張爾岐非常同情這位鄉鄰,但愛莫能助,只能勸導他理智地堅強地應對厄運而已。鄉鄰走後,他心情十分壓抑,久久不能釋懷,遂作七律壹首,以自消胸中塊壘,詩雲:天道從來疑有無,難將此事托神巫。厲人亦鮮驚求火,嗟我何時看射弧。不作百年門戶計,應憐七尺藜藿軀。茫茫難辨商瞿兆,欲叩荊焞眼已枯。

康成家法竟誰傳

張爾岐46歲時,在章丘第壹次結識顧炎武。直到張爾岐去世前,兩人壹直保持著詩書往來,互尊為師。顧炎武親自為張爾岐的著作《儀禮鄭註句讀》撰寫了序言。

62歲時,鄉村塾師張爾岐被省誌館聘去參加纂修《山東通誌》,這是他人生歷程中的壹件大事。他的交友層次提高,社會交往和視野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寬提升。在濟南修纂誌書期間,除了與顧炎武的交情步步加深外,張爾岐還結交了李煥章、劉孔懷、薛鳳祚等幾位外地朋友。這幾個人,都是當時的知名學者和反清誌士。因為顧炎武精通古今經史,知識最淵博,所以主編古跡山川;薛鳳祚精通自然氣象,熟悉中西地理,主編天文地理;張爾岐分工主編地方人物。

在***同修纂《山東通誌》的日子裏,張爾岐與顧炎武推心置腹的交流更多。在任務完成,即將分別時,顧炎武賦詩相贈,寫下《己卯夏日過稷若先生書堂奉贈》壹詩:“緇帷白室睹風標,為嘆斯人久寂廖。濟水夏寒清見底,石田春潤晚生苗。長教六籍傳無絕,能使群言意自消。竊喜得逢黃叔度,頻過聽講不辭勞。”

顧炎武這首詩作,深情地描繪了張爾岐清貧、孤寂、艱難的隱居生活。詩作贊揚張爾岐致力經學,耐得住寂寞的高尚情操,贊揚張爾岐具有淵博的學識,把張爾岐比作東漢名士黃叔度。顧炎武為能結交到張爾岐這樣的高士竊喜,多次登門拜訪請教,也不覺得勞累,由此可窺顧炎武對張爾岐的評價之壹斑。

李煥章在他的《織齋文集》中記載說:“每花晨月夕,耳熱酒酣,友朋聚晤之樂,未有若斯之久者。”大家工作之余,在花香撲鼻的早晨和月光明媚的夜晚,相聚飲酒,臉紅耳熱……好友相處的快樂,從來沒有像這樣長久過。

這些誌同道合之人在壹起工作三年,直到圓滿完成修誌任務,各自回歸。第三年,張爾岐64歲那壹年秋天,可能是臨分別的時候,張爾岐同顧炎武、李煥章、薛鳳祚壹起乘船遊覽了大明湖。

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64歲的張爾岐與好友分別,從濟南回到家鄉後,繼續從事他的經學研究和著述。康熙十六(公元1677年)年春天,他身患疾病,仍堅持著《春秋傳議》壹書的研究著述工作。至冬天病情加重,於臘月末逝世,終年66歲。他臨終前口述墓誌,簡述了自己的壹生所為。

張爾岐在病危時手書遺囑壹份,遺囑中說自己既非太學生,又非生員,只是田野處士,“吾百年後當殮以處士之服,殯以單棺。昔葬先母,以貧之故不能備槨,吾斷不可加厚。況汝輩貧乏有加於昔,豈可強力取咎。”他還說:“近日好侈,本是惡俗。古人裸葬矯俗,良有以也。”

子侄們遵從張爾岐的遺囑,在他死後的葬埋就非常簡而單之了。沒有外槨,沒有多少隨葬物品,又不起墳山,只是壹抔黃土,隱沒在壹般農人的墳墓中。

正在山西永濟歷山的顧炎武,得知張爾岐逝世的噩耗後,即寫了《聞張稷若訃》壹詩,表示哀悼。詩中說:歷山東望正淒然,忽報先生赴九泉;寄去壹書懸劍後,貽來十襲絕韋前;衡門月冷巢鵀室,墓道風枯宿草田;從此山東問三禮,康成家法竟誰傳?

詩的大意說,忽然聽到張爾岐先生去世的消息,從歷山遙望東方,感到悲涼淒然。此前先生還贈給我他費盡心血寫成的10卷書,“十襲”指《儀禮鄭註句讀》;可現在給先生寄去的書,只能像典故“懸劍”那樣,他不能親收了。這裏顧炎武,是在借助典故,悼念張爾岐,說好友故去,葬於古墳荒郊。從此,再也不能與先生壹起探討《禮經》,請教“三禮”了。從此,系統傳承漢代鄭玄學派的還有誰呢?詩的字裏行間,體現了顧炎武對張爾岐的深情厚誼和歷史地位的高度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