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京城居,大不易,除了米貴菜貴油貴,房子,咳咳,還鬧鬼。
原文:董侍讀默庵家,為狐所擾,瓦礫磚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間歇,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孫司馬第移避之。而狐擾猶故。
默庵是董訥的號,與之對應的,故事裏提到的孫光祀也是用建築物“怍庭”為號的。
如果沒有可惡的狐貍,兩個人本無交集。
都是山東人,董在平原縣,濟南府西北;孫是平陰縣,濟南府西南,中間隔著幾十公裏。
孫是順治進士,董是康熙進士。
孫比董大25歲,長壹輩。
兩個人都在兵部幹過,兵部右侍郎。兵部尚書別稱大司馬,侍郎別稱少司馬,蒲松齡簡寫為司馬,是中國官員稱呼的慣例,官本位之下應有之禮節。孫在這個職位上於康熙十八年退休;董則有名無實地再進壹步,加兵部尚書銜,大司馬。
康熙十八年,董訥升為侍講,十九年加侍讀學士銜,二十三年為額外侍讀學士。
壹般蒲松齡寫書時,對官員會以最高頭銜稱謂之,董訥後來最高做過兩江總督,為何蒲松齡仍以侍讀稱之?
因為這篇故事可能寫於康熙十九年至二十三年,蒲松齡此後就沒再改過。其中寫於康熙十九年的概率為最大,蒲松齡沒有修改也是因為這壹年發生了許多事,勞神傷心,此後無心審閱當年舊稿。
說說我的理由。
頭壹個,時間上限為康熙十九年,是因為彼時董訥晉升為侍讀,而剛好孫光祀離開了北京,所以,董家鬧狐患,才有可能到孫家借住。
孫家在平陰縣算是土豪,到了北京,即使是買的房子,估計也得在五環外了。
明清大多數北漂京官是租房子住的,升不了的買不起,步步高升的則經常搬家,買房太麻煩。
而且,外地來京的,壹旦退休,按規定不準在京城定居,而是要回原籍,所以,孫在濟南、董在平原縣有自己的豪宅,壹般不會在北京買房。
康熙在四十二年第四次南巡,到濟南,曾在孫家門口和孫光祀的兒子談到:“妳父親是清官。妳不過有幾畝田,守妳祖宗遺業,不許花了。”
古人講落葉歸根,孫家籍貫在平陰縣,清初移居歷城,孫光祀老宅位於西門裏街(今泉城路西段)北側、布政司街(今省府前街)南口以東。孫宅被稱作司馬府,上世紀50年代濟南尚有司馬府巷。
董訥退休後壹直住在平原,有壹首詩可以作為證據。
平原位於德州和濟南之間,南北交通必經之地。
康熙十二年的會試榜眼王鴻緒過平原,董訥邀請他去家中敘舊,王寫了壹首《過平原飲董默菴前輩宅》,詩太長,就不復述原文了,大多數感慨宦海風波變化,感嘆能夠幸存活著就好。
這個王鴻緒曾經力挺康熙九子奪嫡的大反派賢王“八爺”,他運氣不錯,死在了康熙五十三年,否則要阿其那塞思黑住壹塊兒了。
扯遠了,總之董訥家在平原,京城的房子應該是租的。
所以,孫司馬借給董侍讀的房子估計是單位的公房,距離董訥租的也不會遠,又剛好離京空了出來,否則兩個不是同壹部門的官員,又沒有多少交情,怎麽會借住呢?
說兩個人沒交情,有個旁證來自孫光祀收藏傳家的《滴翠園雅集圖》。這幅畫畫了幾個官員於康熙八年在滴翠園聚會的場景,按高珩序言所雲,畫這幅畫也是孫光祀的主意。
能入畫的皆山東籍,是當時在京山東幫的核心,這裏面有5個尚書,5個侍郎,1個光祿寺丞(不完全是當時的職務)。
圖中賓主凡十五人,或握管欲書,或披卷執杯,或藉書而坐,或科頭跌坐,或據石啜茗,或靜心鼓琴。
詭異的是諸人都老老實實穿著公服,除了高珩COS和尚打坐,其他人戴著我們熟悉的清朝大鬥笠,沒插花翎而已。
看情形更像是在開會,而不是聚會。
滴翠園是山東海陽人李贊元的別墅,此人順治進士,曾巡視兩淮鹽課,在鹽政上有所建樹,理所當然地有錢,妳懂的,後來做到了兵部督捕右侍郎。
康熙八年還發生了壹件大事,我們大家都熟知的,年少的康熙在韋小寶的幫助下,擒拿鰲拜,親政。
同年,董訥是內弘文院編修,正七品,和滴翠園諸位大人的距離,差不多是官場上最遙遠的距離了。
董訥有壹項最重要的政治資本,預示著他前途遠大。在康熙六年的會試中,這個來自平原縣壹個地主土老財的曾孫,壹個國子監監生的兒子,中了探花。皇帝記性再差,三甲怎麽都還有個印象的,所謂“帝臣不蔽,簡在帝心。”
《滴翠園雅集圖》中時任文華殿大學士的馮溥中了進士之後,授職也是編修。
加油,董騷年,哦,不,董青年。時,董剛過而立之年,虛歲三十壹。
說回房子。
中國人喜歡買房子。租的房,即使不鬧狐貍,住著也不那麽如意。
董訥在等候上朝的間隙和同事在小會客室(待漏院)閑聊,抱怨居住條件不好,“壹日,朝中待漏,適言其異。”
侍讀學士是從五品,副廳級幹部享受正廳級待遇,在京城,官不算大,問題是經常能見到皇帝,所以,當董訥壹說房子不好,立刻有人熱心向董訥推薦解決方案,“於是有大臣或言:關東道士焦螟,居內城,總持勅勒之術,頗有效。”
“大臣”而非同僚,可見官職在董訥之上。
需要註意的是“居內城”三個字。
官員租房壹般在宣武門外,屬於北京外城;而壹個道士能住在寸土寸金的內城,門面撐得足夠大,以此可證法術是高強的,客戶是高端的,營銷推廣靠的是官員口口相傳的,王林大師在北京都沒這麽風光過,只是和幾個大商人小明星混。
何故?清代道箓司下有符法司以主其事(見《清史稿·職官誌》),原來此人還是個體制內人士。持,管領之意。敕勒術,道士書符驅鬼的法術。因符咒必書“敕令”、“敕勒”字樣,為符咒的代稱。
豆瓣上麥飛先生稱之為“清廷符法司司長”。
(推薦麥飛的《不只是談鬼說狐》,從另壹角度壹篇篇解讀聊齋,有趣。)
但凡裝神弄鬼,總要端著,裝著,不能輕言輕動於是,董訥公要“造廬而請之。”皇帝的秘書咋啦?皇帝家狐貍精鬧事也得親自去請。
而且道士本人還沒去董宅,當場給了董訥壹個批條,不,是壹道符,要求滾蛋吧,狐貍君。後來董訥投訴,說狐貍根本不買賬,道士這才“怒,親詣公家”,提供了壹次上門的售後服務。
京城裏的人都歸皇帝管,京城的狐貍則是焦螟的。
除了去江蘇那壹次,蒲松齡壹生沒再離開過山東,名副其實的鄉土作家。對於發生在北京的奇聞異事,他能記錄得如此詳細準確,估計有來自北京的壹手信息。
那麽,是誰提供的信息呢?
蒲松齡在京認識的人並不多,官員更是只有壹個,即王觀正的哥哥王敷正。
王敷正也是侍讀學士,多少和董訥打過交道吧。
蒲松齡認識王敷正,曾經為王敷正寫過《代王侍讀敷正與布政司何書》,為王家的親戚袁錦家的官司說情。
而王敷正是否記得蒲松齡則很難說了。
大漢奸王鰲永為清廷“殉難”,王家人帶上了“烈士遺屬”的光環,王敷正進京並得以跟從王樛入了旗籍,康熙二年中順天鄉試,翌年襲職,欽取入國史院纂修《世祖實錄》,後改授吏部考功司郎中,升內閣侍讀學士。
我在此前的文章裏說過康熙十三年王觀正去北京看望王敷正,蒲松齡寫了很多思念的詩,表達“妳快回來,沒有妳的世界我壹個人壹丁點也不好玩”。
康熙十九年是王敷正人生終點,“年四十五卒於官,壽不配德,論者深為惋惜也”。
他的政治資本是王家產業的支柱,病了,王家估計沒少派人入京問候探視,王敷正或者他身邊什麽人就講述了發生在董訥身上的故事,再由王家人帶回山東,王觀正再轉述給蒲松齡,大致不會錯的。
康熙十九年是蒲松齡母親人生的終點。
因為窮,找王觀正借錢以安措喪葬,這年沒少和王觀正打交道。
王敷正是王觀正親哥,少不了談及到他。
這是我認為《焦螟》寫於康熙十九年的第二個理由。
蒲松齡借的錢直到康熙二十八年之後才還上,中間,康熙二十四年,因為王觀正無錢給女兒置辦嫁妝,被老婆責罵,蒲松齡知道後“身如負刺芒”,再回首全是不堪,就讓它過去吧,文章寫過就算了,不改了。
解決了狐貍困擾的董大叔開始飛黃騰達,由壹個廳級幹部直至“總督兩江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操江、統轄南河事務”,按清制,左都禦史任兩江總督且為兵部尚書銜,從壹品,是最高級別的九位封疆大臣之壹,總管江蘇、安徽和江西三省的軍民政務,副國級。
他和孫光祀再次產生交集壹起出現要到康熙二十九年,也就是十年後了,落在了皇帝的視野裏。
山東官員在清初比例很高。在政治上,猶如人體中的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讓皇帝心中不適,雖然不是病,卻是病之所伏。
為了防止山東官員勾結成黨,康熙暗中對山東官員進行監控,給予山東巡撫佛倫以密折奏事權力,“爾等果能凡事據實密陳,則大奸大貪之輩不知誰人所奏,自知畏懼,或有宵小誑主、竊賣恩威者。亦自此顧忌收斂矣。”
這種事不能讓漢族官員來做,佛倫是滿族人,康熙二十八年上任,其繼任桑格也是滿洲人,康熙三十壹年任。
佛倫的秘密調查報告,不僅包括政敵郭琇、董訥,連退休多年的鐵桿鷹派國防部第二次長孫光祀也沒放過,提供或捏造了些把柄給皇帝,康熙淡淡地批示:“知道了。”
要知道當年(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亂,孫光祀堅決主戰,對康熙忠心得不能再忠心了,首倡殺掉吳應熊,恨不得親自動手給這頭熊而不是那匹馬餵巴豆。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康熙第二次南巡經過濟南,《滴翠園雅集圖》中的李之芳和孫光祀在濟南送駕於桿石橋,康熙還對老臣問寒問暖,問孫光祀幾歲了,孫奏曰:“七十六”,那時,康熙內心中是如何盤算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同樣是二十八年,康熙把此前被佛倫攻訌降職為侍讀學士從二品的董訥復起為漕運總督,算是平了反。
至於佛倫,也就是大家耳詳能熟的“爾康”的爹,此後也壹路高升,川陜總督、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他的族孫阿林保在大明湖修建鐵公祠時,捐資在旁邊修了佛公祠,用來祭祀這位愛收集黑材料打小報告的祖先。
康熙二十九年三月十九日佛倫秘密報告裏稱董訥“三弟行為悖亂,欺壓民人。據稱家人亦惡。”
不過,“董訥之暴.....亞於孫光祀”,孫“愛管閑事,好央求,行為悖亂,及其諸子、家人極惡。”
在第四次南巡時,康熙親切地呼喚孫光祀極惡諸子中的老三孫叔詢“胡子”,因為孫叔詢是個美髯公。
皇帝對孫叔詢說:“我看妳模樣很像妳父親,很像。”我們可以想象孫光祀也長了大胡子。
然後關心地問:“妳父親不在了,還過得好麽?”
又深情地回憶孫光祀,和孫叔詢計算孫光祀若或者應該是多少歲。
康熙的數學是布庫老師教的,算錯了。
也許是寫小報告的人弄錯了吧。
那壹刻,孫光祀已經死去了五年,董訥也死去了兩年。
而他們的皇帝剛剛拿下了索額圖,為下壹步廢太子布局,此後,偉大的康熙還要活蹦亂跳近二十年,整天逗幾個兒子玩。
曾經被壹窩狐貍聯系過壹起的兩個人,還有許多人,都沒能熬過把他們玩弄於鼓掌間的老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