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古籍修復 - 陸機 <董逃行>的譯文

陸機 <董逃行>的譯文

“史”的第壹個重要條件,就是正確性。關於這壹點,我在前評鄭著本書第二冊中,為李群玉的出處問題,曾加指摘(參閱後面的附論)。茲讀續出各冊,無意中又發現不少疑問。例如:

(壹)《旅獒》是偽《古文尚書》二十五篇之壹;而這二十五篇之為梅賾偽造,閻若璩已從種種方面證實,鄭先生也說這個證實已經“成了壹個定讞”(頁四三)。但是,他在敘述《尚書》內容“第三類 記事的斷片”時,為要證明“《尚書》中的諸文,每有壹小段紀事列於其首”,也不惜引用這篇偽史料的“惟克商,遂通道於九夷八蠻……”(頁四五)。其實,除《旅獒》外,《金滕》便有現成的例子,為什麽棄而不用?

(二)引《詩經》原文,也有許多不經意處。如“匪言勿言,匪由勿語”,誤作“匪言忽言,匪由忽語”(頁六壹)。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誤作“匪雞之鳴,蒼蠅之聲”。又“其室則邇,其人甚遠”,為《鄭風·東門》之詩,而鄭先生則誤作《東風》。同詩:“豈不爾思,子不我即”,也誤作“豈不爾思,子不我既”這類的錯誤,我相信必不止此,但也不能替鄭先生逐條校對,只憑記憶所及,隨手拈來而已。像這樣雜引偽史,誤改題文,在鄭先生著書既多,註重在提綱挈領,或許不拘小節,以為是無關宏旨,其實是貽誤初學的(像“匪雞則鳴”改作“匪雞之鳴”,相信決不是手民之誤。我所引各例,查過《勘誤表》,並未改正)。

(三)第三冊頁六五七至六五八論北宋詞人:

向鎬字+之(按;疑豐之之誤),河內人,有《喜樂詞》。他和黃庭堅壹樣,也頗喜用當時白話寫詞,因此,很有些今已不能懂得的句子。像《如夢令》:“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燈燼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這樣明白淺顯的詞句,鄭先生為什麽“不能懂得”?我真“不能懂得”。按這首詞,實是李易安作的(見《詞統》》,四印齋刊《漱玉詞》,把它收入《補遺》裏面。雖有傳說是向鎬所作,但只要稍有文學功力,稍稍讀壹下李向二人作品,即能辨出這詞應歸入那壹集。即使鄭先生認為兩可,則兩可的作品,尤不應舉為某壹人的代表作。又《喜樂詞》條下鄭註雲:“《喜樂詞》有四印齋匯刊《宋元三十壹家詞》本”。案《宋元三十壹家詞》的目錄如下(據光緒十九年原刊本):

壹,逍遙詞;二,筠溪詞;三,+櫚詞;四,樵歌拾遺;五,梅詞;六,綺川詞;七,東溪詞;八,文定公詞;(以上第壹冊)九,燕喜詞;十,梅山詞;十壹,拙庵詞;十二,宣卿詞;十三,晦庵詞;十四,養拙堂詞;(以上第二冊)十五,雙溪詩余;十六,龍川詞補;十七,龜峰詞;十八,梅屋詩余;十九,秋崖詞;二十,碎錦詞;二十壹,潛齋詞;(以上第三冊)二十二,覆瓿詞;二十三,撫掌詞;二十四,章華詞;二十五,藏春樂府;二十六,淮陽樂府;二十七,樵庵詞;二十八,墻東詩余;二十九,天遊詞;三十,草廬詞;三十壹,五峰詞。(以上第四冊)

並沒有《喜樂詞》。其中《燕喜詞》是曹冠(宗臣)所作,又非《喜樂詞》之誤。另有《四印齋所刊詞》,包括《東坡樂府》等十七種,亦不收《喜樂詞》。然則,鄭先生所謂“有《喜樂詞》”雲者,果何所據?

(四)頁二零壹 “魏與晉的詩人”章中,把諸葛亮列為詩人之壹,並抄了“壹首很平淡的詠史詩”——《梁父吟》——以為證。按諸葛亮“好為《梁父吟》”這句話,見於《蜀誌》。照字面講,這裏的“為”字可作自己創作的“作”字解;也可以說是有好吟別人作就的詩的涵義。鄭先生既已經把諸葛亮列為詩人,可見他的心目中,《梁父吟》必是諸葛亮的創作了。因此,我們為史料的正確性問題計,不得不辨。我以為《蜀誌》所載,是說諸葛亮壹面耕地,壹面哼哼《梁父吟》;是說他喜歡那首歌,不是說他自己作那首歌。若只憑“好為《梁父吟》”五個字,便斷定《梁父吟》是諸葛亮所作,那末,我們也可以說它是李群玉作的,因為他的詩中有“抱膝時為《梁父吟》”(《長沙紫極宮夜雨愁坐》》;也可以說是杜甫作的,因為他的詩中有“日暮聊為《梁父吟》”(《登樓》)。恐怕在前朝的詩集中,這類例子多到指不勝屈,我們安得把人人都指為《梁父吟》的作者!再看前人對於這首歌的意見,也是如此。郭茂倩說:

《古今樂錄》曰:“王僧虔《技錄》有《梁父吟行》,今不歌。”謝希逸《琴論》曰:“諸葛亮作《梁父吟》”。《陳武別傳》曰:“武常騎驢,牧羊諸家。牧豎數十人,或有知歌謠者,武遂學《太山梁父吟》,《幽州馬客吟》,及《行路難》之屬。”《蜀誌》曰:“諸葛亮好為《梁父吟》”,然則不起於亮矣!李勉《琴說》曰:“《梁父吟》,曾子撰。”《琴操》曰:“曾子耕泰山之下,天雨雪凍。旬月不得歸,思其父母,作《梁山歌》。”蔡邕《琴頌》曰:“《梁父》悲吟,周公越裳(?)按:梁父,山名,在泰山下。 《梁父吟》蓋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又有《泰山梁父吟》,與此頗同。(《樂府詩集》卷四十壹)

所謂“梁父吟,曾子撰”壹類的話,當然未必可靠,但非諸葛亮所作,亦已大白矣。

二 史料的取舍

壹部著作既名為“史”,作者便應當根據史實,對於史料的取舍,不應該阿其所好。節制自己所要說的話,和說自己所不愛說或不熟悉的話,本來是不很容易的事。 壹般著作家對於這點,大都缺少訓練;而本書的作者,似乎也未能免俗:

(壹)作者對於“賦”——特別是漢賦——是不能容忍的,因為它是“遍搜奇字,窮稽典實的代名詞”,和騷壇的“無病呻吟”。(頁二壹九)要說《三都》《兩京》 壹類漢賦是壹篇篇的“呻吟”,我以為是壹件很勉強的事。要用“遍搜奇字,窮稽典實”來呻吟,我想班固張衡諸人,雖然“詩思消歇”,或許不致壹笨至此!至於漢賦的體裁,在浮面上誠然是“遍搜奇字,窮稽典實”,但它氣魄的雄偉,典實的精博,詞藻的豐富,音調的朗亮,站在歷史的立場上看,似不應當受人菲薄。其實它也是詩,是Descriptive Poetry。中國文學史上沒有真正的Epic( 有些樂府古辭在量的方面太差:《西遊記》和《平山冷燕》等等在質的方面又太不像樣) 。但這並不能說中國就沒有產生過能寫Epic的偉大詩人。只是因為文獻不足,不能使偉大的詩人往那條路上走,沒有現成的基礎讓他們建築起Epic的宮殿來罷了。實際上,壹些偉大的詩人,往往在別的體裁上透露他們能寫Epic的天才,而漢賦的那種Grandeur(宏壯,威嚴,華貴)正是Epic所有的。鄭先生又說:“漢賦的作者們,對於屈宋是亦步亦趨的……(頁二壹九)但惜我還沒有見過屈原或宋玉做過《三都》《兩京》壹類的賦!

(二)作者因為不滿於漢賦,所以後世和賦相類的“駢文”,也同遭摒棄,甚至於和賦不相類的後漢三國的表章書啟,都沒有給它們絲毫地位。其實建安七子和曹(丕,植)吳(質)等人的書劄,也不壹定在他們的五言詩之下。五言詩限於字句,寫不酣暢,又往往刻意為之,後世讀者遂不免感到疏隔。反不如當時亦駢亦散,恣筆縱橫的書劄表章(如《薦禰衡表》,《求通親親表》,《求自試表》等),能夠表現個性,透露各人心靈的消息。《文心雕龍·書記篇》說:“公幹箋記,麗而規益,子桓弗論,故世所***遺。若略名取實,則有美於為詩矣”。其實豈僅公幹(劉楨)而已,我們讀曹氏兄弟,吳質,和陳琳的書劄,比讀他們的詩要親切得多。這些都是當時的白話書劄,不應遺棄。至於《梁父吟》之不是諸葛亮所作,評者在前面已經說過;最可怪的,是作者因為錯認了,便硬把諸葛亮也列為詩人之壹。除引了《梁父吟》外,還說起了許多“今皆不傳”的著作,而於傳誦至今,直率動人的《出師表》,反不提起只字!

(三)四六駢文在整部的中國文學史中,也不應當完全遺棄。本來,中國文體,除詩歌外,有駢散二大流,到六朝初唐,駢文不僅全部征服了散文,連詩都被它吞沒不少;六朝輕清的小賦,便是詩給駢文並吞了的產物。自後漢以至盛唐,四六駢文統治了四五百年的文壇,連詩歌都被它逼得“綺靡不足珍”了,壹直等到韓愈起來革命。但是令狐楚,李商隱諸人還來壹個光燦耀目的回光返照。李商隱自以為他的四六文不在他的詩以下;在述他從令狐楚學四六的經過,有“自從半夜傳衣後,不羨王祥得佩刀”之句,是何等自負!王維的書劄,劉知幾的《史通》,都脫不了這壹體的樊籬。而鄭先生在“六朝的辭賦”章中,輕描淡寫的從建安時代的曹植彌衡王粲講起,總***不到五頁(頁三零六——三壹零)!以全書壹千六百頁計算,不及三百分之壹。

(四)關於北朝文學,大體上也嫌簡略。《樂府詩集》所收北朝詩歌,如“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我壹身,飄然曠野!”和“男兒寧當格鬥死,安能拂郁築長城!”壹類極偉大的作品,都不曾提起。

(五)從另壹方面看,凡鄭先生所喜歡的東西,則雖並不必要,也不惜反覆申述,至再至三。即如《西廂記》的本事,凡稍留心中國文學者,類能知之;在文學史中,簡要的敘述壹次果也不妨,不敘卻也沒有關系,鄭先生則把壹個大同小異的故事,敘述至三次之多(頁六九四——六九五,七零零——七零六,八五九——八六二)。前後***占十余頁,較“八朝的辭賦”壹章多二倍有余。故事前後敘述作者,故事源流,版本及解釋內容壹類的文字,還不在內,又如“講史及英雄傳奇”壹章中的《全相平話》在文學上可稱毫無價值;它的價值,只在“有過這麽壹回事”上面。壹個專門學者,可以把它的發現的經過,版本的源流,作者的研究等寫成他愛那麽厚就那麽厚的專書;但在壹般人適用的文學史中,毫無問題,它只能占極少篇幅,只要說明“有過這麽壹回事”罷了。而鄭先生則似乎對於講史平話故事特別感到興趣,把五種平話的故事內容,浩浩蕩蕩,從“武王伐紂”壹直講到“劉聰滅晉”總***占了十八頁(頁九三八——九五五)。這壹章所占的篇幅,幾抵“六朝的辭賦”全章的四倍,比“南宋詩人”壹章還多壹倍。其實這些平話的內容,據鄭先生自己說:“其敘述雖或近於歷史,或多無稽的傳說,或雜神怪的軍談,然其文字的鄙陋不大通順,白字破句累牘皆是,卻是五作如壹的”(頁九五六)。鄭先生壹口氣把“無稽傳說”“神怪軍談”的故事說了十八頁還不夠,又把“鄙陋不通”,“白字破句”的原文引了四頁(頁九五六——九五九)。而他敘述北宋大詞人晏幾道,只引了原文五十五字(頁六三三);對於“詩存者不下萬首”的陸遊,僅僅引了兩首七律,連上敘述,不到八行(頁七九六)!

在“批評文學的復活”壹章中,作者提出朱熹諸人用直覺來讀古書,很是恰當。但作者說:“從六朝以後的批評的精神便墮落了。……唐人批評的精神很差;尤其少有專門的批評著作。他們對於古籍的評釋,其態度往往同於漢儒;只有做著章解句釋的工夫,並不更進壹步而求闡其義理”(頁八零七)。我想作者也許只看見了陸德明的《釋文》,沒有看見劉知幾的《史通》,所以才說那樣厚誣唐人的話。實則,宋人的批評,出發點是求哲學上的真,《史通》的出發點是求史料文獻上的真。以言性質,則劉氏的書似更屬於文史批評方面。宋人著作則偏於哲學上的“知識論”方面。說到“專門的批評著作”,恐怕《史通》壹類的書不能算不專門,也不壹定比任何宋人著作不專門。以詩論詩的風氣,也是唐人開的。李白《古風》中壹首“大雅久不作”便是壹篇論詩的宣言。以後杜甫的《戲為六絕句》,義山的《漫成五章》(首二章),實開後代論詩絕句(如元遺山)之風。李杜詩中零零碎碎論前人及當時人詩句的,也不在少。司空圖的《詩品》雖只及原則,不實指詩句,其實不在宋人許多閑談式的“詩話”之下。後人詩話,多從《詩品》揣摩出來:《藝苑卮言》所用種種擬詩的譬喻,尤為明顯。所以如果抹煞古人的著作,回頭又來說他們批評精神的墮落,不能算是壹個平心之論。

三 不傳及非名作人史

鄭先生最根本的錯誤,是在寫書的時候,不以文學作品本身為中心,而以各代史書中什麽文苑傳,文學傳的人名單為中心——特別是宋元以前的部分。因此,就產生了兩種最嚴重的謬誤:

第壹,許多極重要的作品都被遺棄,或竟潦草敷衍。如前面說起的《樂府詩集》中許多詩歌,魏晉的函紮,《弘明集》和《廣弘明集》中許多美麗的駢文(如《三藏聖教序》等),佛教的許多文學性極重的傳記及經典(如法顯《佛國記》,《本緣部》的許多譬喻經等),唐代極好的白話文(如《五燈會元》《六祖壇經》等),都占不到地位。又如蘇東坡的詩只引五七言各兩句;而關於他連同他父親老蘇和弟子由的敘述,通***不到九行(頁六壹五——六壹六),這種忽略的寫法,將使讀者對於許多偉大的作家,無從得到明確深刻的印象,無從感覺興趣,無從覺得他們的偉大——雖然鄭先生也不吝惜地用“偉大”“大家”,“晶瑩的珠玉”壹類不著邊際的字眼。

第二,許多極小極不相幹的作家,因為偶然在文苑傳上占有數行傳記的位置,便不管他有無作品流傳下來,流傳下來的是不是文學,鄭先生都把那些人的姓氏,籍貫,官階,卒年,依樣照開;或者補上壹句:“有……集”。連作品極幼稚或竟並無作品傳下來的,也都把這個壹定的公式套上。試舉數例如下:

秦宓有《遠遊》壹詩:“……”頗具稚氣,難稱名篇。宓字子教,廣漢綿竹人,劉備平蜀,以為從事祭酒。後為大司農。(頁二零二)

孔稚圭字德璋,會稽山陰人,齊時為太子詹事,散騎常侍卒。張融字思光,吳郡人,齊時為司徒,兼右長史,是稚圭的外兄。二人情趣相得,並好文詠。然所作零落已甚,並不足觀。(頁二八二)

葉憲祖,字美度……余姚人,官至工部郎中。……他所作傳奇有《雙修記》,《四艷記》,《玉麟記》……《玉麟》、《雙修》二記,皆未見。……憲祖的諸記,……也足以使人感得不舒服;特別是《四艷記》,四段故事,情節皆面目相似,讀之尤懨懨無生氣。(頁壹壹八壹)

車任遠宇+齋,號遽然子,上虞人,著《四夢記》。……今《四夢》原本未見,唯《焦鹿夢》存耳。此劇……敘述過於質實,反失空靈幻妙的趣味;教示過於認真,又有笨人說夢的感覺……(頁二二八)

孫原文字南公,號笨庵,無錫人,著《餓方朔》壹劇,今不傳。(頁壹二壹九)

陸世廉,字起頑……長洲人。宏光時官光祿卿。入清,隱居不出。著《西臺記》……惜今亦不傳。(頁二三零)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與其把這壹類既非名作,又多不傳的玩意兒來占據寶貴的篇幅,何如就把正史中藝文經籍各誌的“集部”或“子部”的東西整個抄了進去!

四 意義不明

鄭書頗多晦澀之處。例如:(壹) 頁壹五壹:

在樂府古辭之中,原有些敘事詩,但大都不是以五言體寫成的;用五言體寫的,只有《陌上桑》等壹篇耳。現在我們所講的五言體的敘事詩,在實際上只有兩篇;……

在這裏,既有所謂“《陌上桑》等”雲者,則除《陌上桑》外,當然至少還有壹篇;加上《陌上桑》,便有二篇,怎麽“只有……壹篇耳”?假使“等”是多余的,怎麽接著又說“在實際上只有兩篇”?究竟是“《陌上桑》等壹篇”,還是“《陌上桑》 壹篇”?是“只有壹篇” ,還是“只有兩篇”?

(二) 頁壹六零

第四類“清商曲”(按此承上頁論漢代樂府古辭)今存者有《豫章行》,《董逃行》,《相逢行》及《長安有狹斜行》四首。……第五類“瑟調曲”今存者有《善哉行》,

《隴西行》,《步出夏門行》,《折楊柳行》,《西門行》, 《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雁門太守行》,《雙白鴣》,《艷歌行》二首及《艷歌上留田行》等。在這個曲調中,頗多敘事的作品……

這段文字和上面所引壹段對看,似覺自相矛盾。上面說樂府歌辭中五言敘事詩只有兩篇(指《孔雀 東南飛》及《悲憤詩》),而這裏說到的《相逢行》,《長安有狹斜行》,《隴西行》和鄭先生所不曾說起的《上山采靡蕪》,都是五言敘事詩,不知鄭先生將何以自解?

(三)頁壹六五:

中國古代的史書都是未成形的原始的作品,太史公書才是第壹部正式的史書。

我不知道“古代”是何代。“史書”是什麽樣的書,“原始”的定義又應當怎樣下?姑且假定《史記》以前是“古代”,試問《春秋》三傳,《國語》,《國策》及已佚的《世本》是不是“史書”?《史記》當然不“原始”,何以見得這些書就“原始”?《史記》記載漢以前事,整篇抄上述各書,甚至抄《尚書》,這“原始”的定義以什麽作標準?

(四) 頁壹七二: 。

他(指劉歆) 又極力表章著了壹部絕代的理想政治的模式《周禮》。後人每以《左傳》,《周禮》為他的偽作;但那實是不近情理的壹個偏見。

“表章著了”四字,令人莫名其妙!是他表章了《周禮》,還是他著了《周禮》?假使他只是表章而已,則鄭先生是不是以為《周禮》確是所謂“周公居攝以後作”? 如果鄭先生也以為《周禮》並非周公所作,是劉歆自己弄出來的玩意兒,那當然是“偽作”為什麽鄭先生還說“後人每以《左傳》《周禮》為他的偽作;但那實是不近情理的偏見”?。按照鄭先生的意思,這部托名為“周公居攝以後作”的《周禮》,似是大政治家劉歆弄出來的;可是又不準妳說是劉歆偽作,妳若這樣說,便是“不近情理”,便是“偏見”。

(五) 頁壹八六:

既疑《萁豆詩》過於淺薄顯露,不似子建的口吻,且此詩本集不載,僅見於《世說新語》;何以又在前頁說“子建便也高唱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五 考證太簡略

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也是寫文學史最大困難之壹。鄭書中關於考據部分,就是失之太略,試舉壹例,如“在唐以前,佛教文學在中國文學裏所引起的發酵性作用實是微之又微的”(頁二六六)。不知此語有何根據?據我看,佛教文學在唐以前的中國文學中至少引起了下列各種問題:

第壹,因為佛經的梵文,每句往往是八個音節,所以譯文也隨之而以四言為句,每二句合成八言。這種工整的文體,促成了後來四六駢文的發展。又因為梵文佛經中有每句十音節的偈語,在譯文中遂有五言的詩偈。此種詩偈的五言譯文,起源極早。《大藏經》所收後漢時安世高,康孟詳,支曜的譯文(如安譯的《佛說屍迦羅起六方禮經》,《五陰譬喻經》,《佛說婆羅門避死經》;及康譯的《佛說興起行經》,《舍利弗摩訶目蓮遊四衢經》等),便有極樸質暢曉的五言詩偈。此類詩偈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不僅在於促成了五言詩的發展和運命,並且直接影響了五言詩作者的思想。陶淵明的三首“神”“形”“影”的酬答,謝靈運的《十譬贊八首》,便是最好的例子。正因為有陶謝的酵,所以才釀成王維王梵誌的酒。

第二,是因為梵讀的音轉,而起中國文字的四聲。沒有四聲,恐怕唐詩,宋詞,元劇,昆曲都失了最主要的神味——音樂性。而四聲之起,在唐以前;四聲之來,由於佛教文學。

第三,佛教的故事,直接跑進中國文學的園地,為中國作者所敘述(不是翻譯)。試讀《水經註》,隨處可以看到這種例子,更不必求之於法顯《佛國記》壹類的書。

然而鄭先生卻說:“在唐以前,佛教文學在中國文學裏所引起的發酵性的作用是微之又微的。”

六 其 他

(壹)頁六六二:“無數的詞人詩人,寫著無數的離情閨怨的詩詞;他們壹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這壹切的詩詞,在清照以前,直如糞土似的無可評價。”這話未免有些說得過火。要是六朝樂府中的《吳歌》 《子夜》,王(昌齡)崔(顥)的七絕,張籍的《節婦吟》,李白的《長相思》,和溫(庭筠)周(邦彥)的短令長調等果真“糞土似的無可評價”,為什麽作者對於上述這許多“糞土”又不在摒棄之列呢7.

(二)頁二四八: “陶謝並稱,然淵明遠矣”。不知所雲。似此文字上的疏忽,竟弄得意義不明,希望再版時,作者有以修正。

平心而論,鄭先生這部巨著在中國文學史中,以言贍博——特別是近代部分——可說是無與倫比。如果讀者能取這書之長而善讀之,當能得到這本書對於他們的益處。我們也很希望鄭先生自己或其他學者,仍就現有材料,更作精審的研究和著述,完成壹部比較完善的中國文學史。

原載《圖書評論》第二卷第七期, 壹九三四年

附 論 變文發生時代與詞的起源諸問題

我在《新月》四卷六期發表批評鄭著《文學史》後,著者即有壹函,致《新月》編輯,刊在四卷七期,聲辯“變文”發生時代,詞的起源,李群玉出處等五點。這五點中除最後壹點外,其余都是文學史上很重要的問題,所以我隨即也有壹篇很詳細的答辯文,寄給《新月》編者。後因印刷方面的問題,《新月》未能刊出;我的稿子也無法索還;以致有許多人誤會我已放棄了自己的主張,承認了鄭先生的主張了。其實不然。今乘重評鄭著之便,謹再答辯。

(壹)關於“變文”發生的時代問題 “最早的‘變文’”,我們不知其發生於何時,但總在開元天寶以前吧”——鄭先生說他“這話是不能動搖的”有許多理由,都與《插圖本文學史》所說的大致壹樣。無庸代為重述。其實,我也並沒有意思要“動搖”這話,因為這話的確不能“動搖”。鄭先生如果再穩當壹點說:“變文的發生,總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出版以前吧”,那就更不能“動搖”了。問題是:開元,天寶以前,蓋亦久矣夫,千百年來,非壹日矣!“但究竟是前十年前五十年,或前壹百年,前二百年”——鄭先生問,“則誰能明白的指出呢?”我的回答是:文學史的著者應能明白指出。

我認為《高僧傳》卷十三的“唱導”即是變文的起源,鄭先生不承認我的話,理由是因為他讀了《廣弘明集》卷十五梁簡文帝的《唱導文》,王僧孺的《禮佛唱導發願文》,《懺悔禮佛文》等,使他“爽然若失”的否定了。我想鄭先生弄錯了。鄭先生大概對於《廣弘明集》的文章和《高僧傳》所記的,都沒有看清楚它們的內容,所以把二者混為壹談,那其實是兩件絕不相同的事。鄭先生引了壹段梁簡文帝的文章以證明和“變文”的不同,那當然是不同的,但可惜鄭先生沒有把那文章看完,看出它內容結構的要點何在。鄭先生讀《高僧傳》,似乎也只讀了“傳記”部分,並沒讀“跋論”部分,以致對於《高僧傳》卷十三的“唱導”究竟是怎麽回事,仍未了解。《廣弘明集》卷十五所謂“唱導文”,或“禮佛唱導發願文”或“懺悔禮佛文”,其實都是“發願文”。鄭先生如果把簡文帝的文章再耐性壹點兒讀下去,可以發現:

奉為至尊敬禮娑婆世界釋迦文佛,歡喜世界旃檀德佛……

奉願聖禦與天地比隆,慈明與日月齊照,九有被康哉之澤,八方延仁壽之恩,……

奉為皇太子敬禮東方寶海,南方燈明,西方無量壽,北方相德。……

奉願離明內映,合壁外和,玉震雲浮,金聲海鏡,日朝顏色,四善流風。既善溫文之德,實著監國之重。……

奉為貴嬪歸命敬禮五十三佛,三十五尊……

奉願月相與萬善同休,金聲與四時並佑;興七覺以炳照,冏十智於常樂。閨守奉仁,宮儲欽德……

奉為臨川,安城,建安,鄱陽,始興,豫章,又南康,廬陵,湘東,武陵諸王家國戚屬,六司,鼎貴,歸命敬禮::

奉願心鏡凝深,身清嶽峙;克隆帝祉,永茂皇枝,……

王僧孺的《禮佛唱導發願文》也是這樣的:

仰願皇帝陛下至道與四時並運,玄風與八埏***廣;反淳源於三古.,舍澆波於九代。至治已睹於今日,大道復屬於此時。……

仰願皇太子殿下厚德體於蒼蒼,廣載侔於+礴,前星照耀,東離煥炳,淑聞自遠,和氣熏天……

仰願諸王既明且哲,聲跨於河楚;令聞令望,道均於旦奭……

仰願諸王殿下穆穆與清風並扇,英英將白雲***朗;永鐘清祉,長享元吉。……

願六宮眷屬業華姬日,聲麗媯辰;震彩鐫圖,傳芳詩史。……

願諸公主日增智性,彌長慧根。四攝四依,已尊已蹈;七善七定,靡退靡輟。……

願現在眾等身口清凈,行願具足。……

《懺悔禮佛文》的內容和形式,與上文所引完全相同:

願大王殿下五畏內遣,十方外扶;百福莊嚴,萬祉周集。……

仰願皇帝陛下景祚與“七政”相齊,皇基與“二曜”均永。地平天成,樂和禮洽。……

仰願重明累聖+然如在:騰神凈國,總駕天宮;托化金渠,邀遊寶殿。……

願諸王殿下裂壤盛於諸姬,磬石過於隆漢;……

《初夜文》也是如此,無非是“仰願大王殿下”之類。我因為要讓讀者知道那些文章的內容和格式是怎麽回事,所以引了不少原文。這些文字,據我看,完全是千篇壹律的“發願文”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五十二卷《史傳部》第四所收《廣弘明集》卷十五的玉氏的文章,沒有“唱導”字樣,僅作“禮佛發願文”,可見我的論斷無誤);和“變文”當然不同,和《高僧傳》卷十三所謂“唱導” 的本子,我以為也自不同。這些千篇壹律的“奉為”“仰願”滿紙塞行的善頌善禱,豈能使聽眾“心形戰栗”“怖淚交零”?這樣駢四驪六的文章,又豈是壹般聽眾所能感到興趣而愛聽?《高僧傳》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