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己亥,立皇子藩為吳王。己酉,幸莫府山,大校獵。
十壹月丁卯,詔克日於大政殿訊獄。丙子,立皇弟叔榮為新昌王,叔匡為太原王。
初隋文帝受周禪,甚敦鄰好,宣帝尚不禁侵掠。太建末,隋兵大舉,聞宣帝崩,乃命班師,遣使赴吊,修敵國之禮,書稱姓名頓首。而後主益驕,書末雲:「想彼統內如宜,此宇宙清泰。」隋文帝不說,以示朝臣。清河公楊素以為主辱,再拜請罪,及襄邑公賀若弼並奮求致討。後副使袁彥聘隋,竊圖隋文帝狀以歸,後主見之,大駭曰:「吾不欲見此人。」每遣間諜,隋文帝皆給衣馬,禮遣以歸。
後主愈驕,不虞外難,荒於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婦人美貌麗服巧態以從者千餘人。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範等十人預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襞采箋,制五言詩,十客壹時繼和,遲則罰酒。君臣酣飲,從夕達旦,以此為常。而盛修宮室,無時休止。稅江稅市,征取百端。刑罰酷濫,牢獄常滿。
覆舟山及蔣山柏林,冬月常多采醴,後主以為甘露之瑞。前後災異甚多。有神自稱老子,遊於都下,與人對語而不見形,言吉兇多驗,得酒輒釂之,經三四年乃去。船下有聲雲「明年亂」。視之,得嬰兒長三尺而無頭。蔣山眾鳥鼓兩翼以拊膺,曰「奈何帝!奈何帝!」又建鄴城無故自壞。青龍出建陽門,井湧霧,赤地生黑白毛,大風拔朱雀門,臨平湖草舊塞,忽然自通。後主又夢黃衣人圍城,乃盡去繞城橘樹。又見大蛇中分,首尾各走。夜中索飲,忽變為血。有血沾階至於坐床頭而火起。有狐入其床下,捕之不見。以為祅,乃自賣於佛寺為奴以禳之。於郭內大皇佛寺起七層塔,未畢,火從中起,飛至石頭,燒死者甚眾。又采木湘州,擬造正寢,筏至牛渚磯,盡沒水中,既而漁人見筏浮於海上。起齊雲觀,國人歌曰:「齊雲觀,寇來無際畔。」始北齊末,諸省官人多稱省主,未幾而滅。至是舉朝亦有此稱,識者以為省主,主將見省之兆。
隋文帝謂仆射高熲曰:「我為百姓父母,豈可限壹衣帶水不拯之乎?」命大作戰船。人請密之,隋文帝曰:「吾將顯行天誅,何密之有!使投柿於江,若彼能改,吾又何求。」及納梁蕭瓛、蕭巖,隋文愈忿,以晉王廣為元帥,督八十總管致討。乃送璽書,暴後主二十惡。又散寫詔書,書三十萬紙,遍喻江外。
諸軍既下,江濱鎮戍相繼奏聞。新除湘州刺史施文慶、中書舍人沈客卿掌機密,並抑而不言。
初蕭巖、蕭瓛之至也,德教學士沈君道夢殿前長人,朱衣武冠,頭出欄上,攘臂怒曰:「那忽受叛蕭誤人事。」後主聞之,忌二蕭,故遠散其眾,以巖為東揚州刺史,瓛為吳州刺史。使領軍任忠出守吳興郡,以襟帶二州。使南平王嶷鎮江州,永嘉王彥鎮南徐州。尋召二王赴期明年元會,命緣江諸防船艦,悉從二王還都為威勢,以示梁人之來者,由是江中無壹鬥船。上流諸州兵,皆阻楊素軍不得至。都下甲士尚十余萬人。及聞隋軍臨江,後主曰:「王氣在此,齊兵三度來,周兵再度至,無不摧沒。虜今來者必自敗。」孔範亦言無渡江理。但奏伎縱酒,作詩不輟。
三年春正月乙醜朔,朝會,大霧四塞,入人鼻皆辛酸。後主昏睡,至晡時乃罷。是日,隋將賀若弼自北道廣陵濟,韓擒趨橫江濟,分兵晨襲采石,取之。進拔姑孰,次於新林。時弼攻下京口,緣江諸戍望風盡走,弼分兵斷曲阿之沖而入。丙寅,采石戍主徐子建至告變。戊辰,乃下詔曰:「犬羊陵縱,侵竊郊畿,蜂蠆有毒,宜時掃定,朕當親禦六師,廓清八表,內外並可戒嚴。」於是以蕭摩訶為皇畿大都督,樊猛為上流大都督,樊毅為下流大都督,司馬消難、施文慶並為大監軍,重立賞格,分兵鎮守要害,僧尼道士盡皆執役。
庚午,賀若弼攻陷南徐州。辛未,韓擒又陷南豫州。隋軍南北道並進。辛巳,賀若弼進軍鍾山,頓白土岡之東南,眾軍敗績。弼乘勝進軍宮城,燒北掖門。是時,韓擒率眾自新林至石子岡,鎮東大將軍任忠出降擒,仍引擒經朱雀航趣宮城,自南掖門入。城內文武百司皆遁出,唯尚書仆射袁憲、後合舍人夏侯公韻侍側。憲勸端坐殿上,正色以待之。後主曰:「鋒刃之下,未可及當,吾自有計。」乃逃於井。二人苦諫不從,以身蔽井,後主與爭久之方得入。沈後居處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閉合而坐,舍人孔伯魚侍焉。戍士叩合而入,深安坐勞之曰:「戎旅在塗,不至勞也。」既而軍人窺井而呼之,後主不應。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驚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人三人同乘而上。隋文帝聞之大驚。開府鮑宏曰:「東井上於天文為秦,今王都所在,投井其天意邪。」先是江東謠多唱王獻之桃葉辭,雲:「桃葉復桃葉,度江不用烜,但度無所苦,我自接迎汝。」及晉王廣軍於六合鎮,其山名桃葉,果乘陳船而度。丙戌,晉王廣入據臺城,送後主於東宮。
三月己巳,後主與王公百司,同發自建鄴,之長安。隋文帝權分京城人宅以俟,內外修整,遣使迎勞之,陳人謳詠,忘其亡焉。使還奏言:「自後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裏累累不絕。」隋文帝嗟嘆曰:「壹至於此。」及至京師,列陳之輿服器物於庭,引後主於前,及前後二太子、諸父諸弟眾子之為王者,凡二十八人;司空司馬消難、尚書令江總、仆射袁憲、驃騎蕭摩訶、護軍樊毅、中領軍魯廣達、鎮軍將軍任忠、吏部尚書姚察、侍中中書令蔡征、左衛將軍樊猛,自尚書郎以上二百余人,文帝使納言宣詔勞之。次使內史令宣詔讓後主,後主伏地屏息不能對,乃見宥。隋文帝詔陳武、文、宣三帝陵,總給五戶分守之。
初,武帝始即位,其夜奉朝請史普直宿省,夢有人自天而下,導從數十,至太極殿前,北面執玉策金字曰:「陳氏五帝三十二年。」及後主在東宮時,有婦人突入,唱曰「畢國主」。有鳥壹足,集其殿庭,以嘴畫地成文,曰:「獨足上高臺,盛草變為灰,欲知我家處,朱門當水開。」解者以為獨足蓋指後主獨行無眾,盛草言荒穢,隋承火運,草得火而灰。及至京師,與其家屬館於都水臺,所謂上高臺當水也。其言皆驗。或言後主名叔寶,反語為「少福」,亦敗亡之征雲。
既見宥,隋文帝給賜甚厚,數得引見,班同三品。每預宴,恐致傷心,為不奏吳音。後監守者奏言:「叔寶雲,'既無秩位,每預朝集,願得壹官號'。」隋文帝曰:「叔寶全無心肝。」監者又言:「叔寶常耽醉,罕有醒時。」隋文帝使節其酒,既而曰:「任其性;不爾,何以過日。」未幾,帝又問監者叔寶所嗜。對曰:「嗜驢肉。」問飲酒多少?對曰:「與其子弟日飲壹石。」隋文帝大驚。及從東巡,登芒山,侍飲,賦詩曰:「日月光天德,山川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並表請封禪,隋文帝優詔謙讓不許。後從至仁壽宮,常侍宴,及出,隋文帝目之曰:「此敗豈不由酒;將作詩功夫,何如思安時事。當賀若弼度京口,彼人密啟告急,叔寶為飲酒,遂不省之。高熲至日,猶見啟在床下,未開封。此亦是可笑,蓋天亡也。昔苻氏所征得國,皆榮貴其主。茍欲求名,不知違天命,與之官,乃違天也。」
隋文帝以陳氏子弟既多,恐京下為過,皆分置諸州縣,每歲賜以衣服以安全之。
後主以隋仁壽四年十壹月壬子,終於洛陽,時年五十二。贈大將軍,封長城縣公,諡曰煬。葬河南洛陽之芒山。
論曰:陳宣帝器度弘厚,有人君之量。文帝知冢嗣仁弱,早存太伯之心,及乎弗悆,鹹已委托矣。至於纘業之後,拓土開疆,蓋德不逮文,智不及武,誌大不已,晚致呂梁之敗,江左日蹙,抑此之由也。後主因削弱之余,鍾滅亡之運,刑政不樹,加以荒淫。夫以三代之隆,歷世數十,及其亡也,皆敗於婦人。況以區區之陳,外鄰明德,覆車之跡,尚且追蹤叔季,其獲支數年,亦為幸也。雖忠義感慨,致慟井隅,何救麥秀之深悲,適足取笑乎千祀。嗟乎!始梁末童謠雲:「可憐巴馬子,壹日行千裏。不見馬上郎,但見黃塵起。黃塵汙人衣,皁莢相料理。」及僧辯滅,群臣以謠言奏聞,曰:僧辯本乘巴馬以擊侯景,馬上郎,王字也,塵謂陳也;而不解皁莢之謂。既而陳滅於隋,說者以為江東謂羖羊角為皁莢,隋氏姓楊,楊,羊也,言終滅於隋。然則興亡之兆,蓋有數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