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熟悉天壹閣的大園子、熟悉寶書樓、熟悉每壹處可供藏身的山洞；
她自小參加了不少天壹閣組織的培訓活動；
她也曾在其他孩子不可能進入的辦公區好奇的探索；
給她吃糖的阿姨可能就是剛剛修完壹本家譜的修復師；
逗她開玩笑的或許是正在為某處梁架結構穩定性傷腦經的文保專家；
她篤信我每月兩晚的文物庫房值班充滿危險，因為他爸爸作為“保安”其實不見得打得過偷書賊……
如此經年累月地下來，身在此山中的小姑娘終於把自己搞糊塗了：天壹閣到底是個什麽所在？
在她提出這個問題的零點五秒之後，我原本用來揶揄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因為突然意識到了壹個問題：當我向壹個陌生人講述天壹閣的時候，我所言之“天壹閣”，與其所想之“天壹閣”，真的是壹個天壹閣麽？
大半夜的我當然沒興趣學公孫龍去研究白馬非馬的問題，但是試著把壹個幾乎日常而不自知的概念進行壹下解構，或許也會有壹些的新的認識，新的所得。
我構思了四個小標題：
——當我們說“天壹閣”是壹個場所的時候，是確指麽？
——當我們說“天壹閣”是壹個機構的時候，是確指麽？
——當我們說“天壹閣”是壹個IP的時候，是確指嗎？
——我們到底能確定些啥？
今天就給自己兩個小時，先把第壹個問題說清（hu）楚（tu）……
我的答案是：不壹定。
肯定有朋友會跳出來指出這是無理取鬧，天壹閣是位於寧波月湖西岸，明代嘉靖年間兵部右侍郎範欽大官人家裏的私家藏書樓，這地點還不夠明確麽？我認為很不明確！因為凡是沒有時間坐標的空間描述都是小朋友過家家。
前兩天陪同幾位領導赴滬就天壹閣擴建項目（請註意這個“天壹閣”就不是藏書樓天壹閣，因為文物不可能擴建）概念方案與幾位設計師對接的時候，我就提出過認識物質文化遺存的三個關鍵詞：流變、疊壓、繼承。簡言之，任何古代遺存只要是連續使用下來的，其形態、用途和範圍都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發生變化，此為流變；流變的遺存在我們這個時代切面來看，就是過往所有流變成果的疊壓，身邊的例子比比皆是——唐宋的基礎、清代的城樓、民國的瞭望臺和鐘樓構成了今天的寧波鼓樓；但是請註意，這種疊壓不是隨機的，他有內在關聯，這就是繼承。
回到天壹閣，天壹閣西大門東側有兩塊漢白玉標識碑，其中壹塊是1982年設置的“第二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標識碑（這裏的“單位”不是指壹個機構而更接近壹個“處所”的概念），“國保”是我國不可移動文物的認定的最高級別。從國保“四有檔案”來看，國家文物局認定的國寶單位天壹閣，主要是指“天壹閣——尊經閣——明州碑林”庭院內所有的構築物——請註意，這裏“天壹閣”代表的場所進壹步擴大了，至少包括明代的藏書樓、清代的海礁石園林、民國時期遷建到天壹閣北側的府學尊經閣、民國時期府學遷入的元代至清代碑刻、2000年為保護碑刻加入的廊道。前年我去省文物局參加文保項目申報評審，省考古所壹位專家說：“天壹閣本體狀態不錯，日常維護就可以，不必大修”。這句話裏面的“天壹閣”，就是指這個庭院範圍內的文物本體！暈了吧？別急，我還有壹塊標識碑沒講呢！
第二塊寫有天壹閣的標識碑是2008年頒布的全國古籍重點收藏單位，當然這塊牌子的獲得還有壹個讓人動容的故事，咱暫時不表，單說這個意義上的天壹閣。此時我們需要把空間從那個1982年認定的庭院進壹步擴展。因為這個重點古籍收藏單位主要是指古籍的收藏，那麽2008年時書在哪裏？書在1975年設計、1982年投入使用的北書庫，2010年開始天壹閣又有了新的古籍庫房。但是這兩處庫房都在國寶本體範圍之外（當然更在明代藏書樓之外），對天壹閣稍有了解的人就會問了：妳們的特色不是“書樓俱存”麽，如果書樓分離還是天壹閣麽？
別急啊，我們從來都是書樓不分家的，因為到了那個時候，無論是作為壹個單位的天壹閣還是作為壹個景區的天壹閣，外延又擴大了，兩個書庫的空間就在變大了的“天壹閣”裏面，當然是書樓俱存了。這個天壹閣，就是1933年以來不斷擴大、疊壓出的成果——正如您今天所見，已經變成了壹個擁有三十萬卷古籍、三萬多件文物、四千六百平方米庫房面積、三萬兩千平方米保護範圍，管理三處國家級文保單位的龐然大物。當壹個遊客在秦氏支祠戲臺前給親友打電話報告自己所在的位置時會怎麽說？他會說：“我在1999年並入天壹閣管理的第五批國家級重點文保單位秦氏支祠第壹進的戲臺前面”麽？不不不，壹個正常人壹定只會這麽說：“餵，我在天壹閣啊！”所以百度百科的天壹閣圖片是這個戲臺，所以很多公交車“書藏古今”車身廣告的配圖也是這個戲臺，兩個建築空間上相距100多米，時間上相差300多年，SO WHAT，黑格爾說過：現實的東西都存在合乎理性的因素。
2019年4月寧波市重大片區重大項目推進領導小組會議上，天壹閣擴建項目的基本原則得到了明確，未來天壹閣博物館南館的四至範圍為：北至馬衙街、東至偃月街、南至大書院巷、西至長春路，我們來想像壹下，在五年後的某壹天，有壹隊遊客在藏書樓東南將近500米的偃月街柳汀街口下車，導遊指著面前新建成的展陳大廳告訴大家——歡迎大家來到中國現存最古老的藏書樓——天壹閣……我覺得作為天壹閣人，我們應該可以坦然接受，這是自上世紀三十年代以來延綿近九十載的過程，我們只是在繼續成長而已。
（未完待續）
1.乾隆《鄞縣誌》中的天壹閣藏書樓
2.推測為光緒時期所作天壹閣庭院全圖（民國上石，此時北側尚無尊經閣）
3.三十年代遷入尊經和明州碑林後的天壹閣（馮貞群《鄞範氏天壹閣書目內編》附圖，原圖未曾得見）
4.天壹閣西大門（含兩塊標識碑，來自互聯網）
5.天壹閣空間演變圖（此圖基於天壹閣文保部近十年來的基礎調研與推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