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傳》,為魯史官左丘明所修纂。中國史官傳統,源遠流長,自《尚書》《春秋》以下,無論“欲往事不忘”之記註,或“欲來者興起”之撰述,多以經世資鑒為依歸。《左傳》以歷史敘事解說《春秋》,治亂盛衰之啟示、成敗興亡之殷鑒,觸處皆是,自不例外。要之,《左傳》之比事與屬辭,提供經世致用獨多。清魏禧《左傳經世鈔·自敘》所謂:《左傳》為史之大宗,“古今禦天下之變,備於《左傳》”。
天下之變,莫大於侵、伐、戰、役,《春秋》多征存之。《左傳》成公十三年所謂:“國之大事,惟祀與戎。”戰爭為涉外之大事,與國內大事之祭祀,等量齊觀,皆備受重視,《春秋》多據事直書之。《左傳》工於敘事,尤長於敘次戰爭,千古無出其右。春秋時代之戰役,見於《左傳》敘記,以晉楚城濮之戰(僖公二十八年)、晉楚邲之戰(宣公十二年)、晉齊鞌之戰(成公二年)、晉楚鄢陵之戰(成公十六年)、吳越笠澤之戰(哀公十七年),最為知名。其他大小戰役,《左傳》亦多因事命篇,體圓用神,“皆精心結撰而為之,聲勢采色,無不曲盡其妙。”(吳闿生《左傳微》卷四)
為因應經世資鑒之歷史使命,《左傳》敘次戰爭,稽考成敗得失,最所用心與致力。誠如《漢書·藝文誌》所雲“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因此,影響戰事成敗得失之所以然,依序為兵法謀略之高下,將領才性之美惡,軍心士氣之升降,武器裝備之良窳,軍隊人數之多寡。《左傳》敘戰,多有具體而微之體現。譬如晉楚城濮之戰,筆者已發表《〈左傳〉敘戰與〈春秋〉筆削——論晉楚城濮之戰的敘事義法(上下)》壹文,載《古典文學知識》2018年第4期、6期,可以互參。
中國敘事傳統,濫觴於《春秋》,大備於《左傳》,形成於《史記》(張高評《〈春秋〉〈左傳〉〈史記〉與敘事傳統》,《國文天地》2017年第33卷第5期)。今以《左傳》敘秦晉韓之戰為例(僖公十五年,645),持屬辭比事之《春秋》教,探論《左傳》之敘戰書法。《春秋》之筆削,如何轉化為詳略、重輕、顯晦、曲直之書法?屬辭比事之《春秋》教,如何運化為歷史敘事、敘事之義法?多可以從中窺見壹斑。《左傳》敘次戰爭,敘事傳人之焦點場景,與後世之史傳小說不同,大抵以經世資鑒為依歸,觀秦晉韓之戰,有具體而微之體現。
壹、 《春秋》屬辭比事與《左傳》之歷史敘事“原始要終,本末悉昭”,為古春秋記事之成法。《春秋》《左傳》雖為編年體史書,然孔子作《春秋》,左丘明著《左傳》,皆薪傳此壹本末敘事之書法。編年體之失,為相關事跡,星羅棋布,不相貫串。然“原始要終,本末悉昭”之歷史敘事,適足以救濟編年體之局限,令來龍去脈洞然,終始本末曉然。《禮記·經解》所謂:“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靈活運用,可以助長歷史敘事之閱讀興味與接受效益。
始、微、積、漸,為歷史發展之脈絡與通則。春秋侯國間之軍事沖突,自有其遠因、近因、導火線,《左傳》以史傳經,將事件之終始本末,交代清楚,記載明白,此固史官之天職。至於原始要終,敘事見本末,能令千載之下如見如聞,筆墨近化工,尤其難能而可貴。如秦晉韓之戰,發生於僖公十五年。然《左傳》關註遠因,於僖公十三年,敘“晉薦饑,秦輸粟於晉”;十四年,敘“秦饑,乞糴於晉,而晉人弗與”。此《左傳》敘事,“先經以始事”之例,即所謂“本末悉昭”之史筆。僖公十五年,敘秦晉韓之戰原委,開宗明義,再提“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糴”。外加晉侯許賂中大夫,既而不與。於是,秦伯伐晉,乃師出有名。《左傳》敘事傳人,為救濟編年體之缺失,往往運用提敘法,以提綱挈領總括散分,而凸顯得失功過,是非成敗。韓簡視師,所謂“出因其資,入用其寵,饑食其粟,三施而不報”,亦借由擬言代言作提敘。
就秦晉韓戰之終始本末而言,近因在晉閉秦糴,遠因則為惠公背賂失信。臨陣,又閉諫違蔔,於是秦獲晉侯。總之,韓之戰,其曲在晉。《左傳》詳敘晉惠公無道,韓戰之必敗可知。清王源《左傳評》稱:“此文序晉惠公之喪敗,全是自作之孽。而前序其獲,後序其歸。序其獲,固見其孽由己作;序其歸,更見其孽由己作。”清高士奇《春秋大事表·讀春秋偶筆》釋韓愈《贈盧仝》詩,稱“究終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屬辭之法。《左傳》之歷史敘事,探究本末終始,即是古春秋記事成法之演化。
清方苞《左傳義法舉要》稱:“此篇大旨,在著惠公為人之所棄,以見文公為天之所啟。”蓋以宏觀之視野,系統之思維鳥瞰全書,眼光未留滯於韓之戰,亦未執著於晉惠公,已觀照到重耳之興晉,晉文公之稱霸諸侯。且看《左傳》敘“晉侯歸,殺慶鄭而後入”,知晉惠雖遭困辱,無能改其忌刻惡行,所以為外內所棄。“晉饑,秦又餼之粟”壹段,《左傳》借箕子代言曰:“姑樹德焉,以待能者。”吳闿生《左傳微》指出:“惠公事才了,又透文公消息。”清王源《左傳評》較早指出:“序晉不亡,即伏文公之興;秦不取晉,即伏穆公之伯。”猶東海霞起,總射天臺,此《左傳》歷史敘事“究終始”之書法。
二、 《春秋》比事見義與《左傳》之敘事藝術《史記·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述孔子作《春秋》雲:“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比次史事,可以體現《春秋》之義;故古人作史,往往於敘事中寓論斷(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六),《左傳》《史記》多優為之,此之謂比事見義(張高評《〈春秋〉書法與“義”在言外比事見義與〈春秋〉學史研究》,《文與哲》2014年第25期)。
《左傳》敘秦晉韓之戰,重心焦點不在戰事,而在晉惠公之敗德無道,可作後世殷鑒。觀其比次史事,或作類比,或作對比,而出以反對映襯法為多,此《左氏》敘事之藝術,亦歷史編纂學之可取法者。以類比史事言,《左傳》開篇敘晉惠公招怨、背賂、食言、失信,三施而無報。臨戰,再寫其閉諫、違蔔,秦遂獲晉侯以歸。晉大夫反首拔舍以從之,秦穆姬偕子女登臺履薪以救之,晉陰飴甥會秦伯於王城以說秦,終於“改館晉侯,饋七牢焉”。迨晉惠歸國,乃“殺慶鄭而後入”。《左傳》敘晉惠公“忌刻以斂怨,多怨以取敗,能合其眾以釋怨而復國”,然不能釋慶鄭不孫之恨,器量之偏執狹隘,不能成大事。因此,秦穆公只能期待另壹位“能者”重耳了。
類比敘事,猶修辭學的正襯;對比敘事,猶辭章學之反襯、對稱。論修辭成效,正襯不如反襯。尤其在忌諱敘事方面,對比成諷,無勞詞費。就敘事傳人而言,對敘亦遠勝類敘。方苞《左傳義法舉要》曾舉韓之戰對比敘事之妙:
(反首拔舍)以上,敘晉侯無壹事壹言之在於德,見其自取敗亡。以下,敘晉群臣凜凜有生氣,所以能歸其君。……穆姬本怨晉侯,及被獲,又以死免之。著穆姬之知義,正與晉侯之敗德反對。……晉人凜凜有生氣。未戰之前,人皆知君之敗;既敗之後,人皆欲君之歸。又與前反對。
晉惠無德,與晉群臣之有生氣對敘;穆姬知義,與晉侯敗德對敘;晉群臣於戰前,知君必敗;敗後,信君必歸,皆作前後相反相對之敘事,比事以見義,貶斥譏諷自在言外。再就《左傳》敘戰之常法言,往往敵我對敘,如韓之戰,晉惠驕矜,秦穆恭遜,不待兩軍交鋒,勝負成敗即可預知。又如韓戰之中,慶鄭陷君於敗;戰後,不敢逃死;慶鄭將死,其言順,與戰時諫君之語犯,相反相對。“秦伯樹德,與晉侯斂怨反對;箕子之言,與史佚之言相映”,皆是其例。
方苞《左傳義法舉要》所謂“敘事之文,最苦散漫無檢拘。惟《左氏》於通篇大義貫穿外,微事亦兩兩相對”,晉楚城濮之戰妙用對敘,秦晉韓之戰之對敘亦頗采之。
三、 《左傳》之擬言代言與屬辭約文以顯義唐劉知幾《史通·敘事》,說敘事之體有四:直紀其才行,唯書其事跡二者,前所論《左傳》韓之戰類敘、對敘諸比事見義法近似之。其三曰因言語而可知,其四曰假贊論而自見,《左傳》歷史敘事多采行之。(《史通通釋》卷六《敘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史通·載言》稱《左傳》:“言事相兼,煩省合理,故使讀者尋繹不倦,覽諷忘疲。”記事之中,時出記言之體,變化多姿,可以引人入勝。由《史通》觀之,記言固敘事之壹體,世稱為言敘,或語敘。對話之於敘事,作用有四:或刻劃性格,或推進情節,或展示場景,或交代枝節,(張高評《左傳之文學價值》之《說話藝術之指南》,五南圖書公司2019(增訂重版))《左傳》敘事傳人多有之;《左傳》敘戰之法,亦言事相兼,未嘗例外。
錢鍾書《管錐編》,高度推崇《左傳》之記言,以為“實乃擬言、代言。謂是後世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推輪草創,未遽過也。”今看《左傳》敘秦晉韓之戰,可悟“言事相兼,煩省合理”敘事法之壹斑。清金聖嘆《天下才子必讀書》有如下之贊賞:
寫秦伯語,又如驕奢,又如戲謔,又如真懇,妙!寫晉群臣語,滿口哀求,又並不曾壹字吐實,妙!寫穆姬語,無限慌迫,卻只說得壹片瓜葛何至於此,並不是悍婦要求,妙!
《左傳》利用對話敘事傳人,既刻劃人物性格,又推動敘事情節,如金聖嘆揭示秦伯語、群臣語、穆姬語,即是其例。對話之作用,有繪聲繪影,展示場景者,如慶鄭預敘乘小駟之敗,所謂“亂氣狡憤,陰血周作;張脈僨興,外彊中幹。進退不可,周旋不能”雲雲,出以對話,所謂借言記事,自是《左傳》敘事之大宗。《左傳》敘韓原之戰,正面敘寫戰事無多。晉惠公所以見獲,諸多可惱可憐之處,多出於他人之品評,運用側筆見態表出,《史通·敘事》所謂“假贊論而自見”者。清馮李驊《左繡》稱:“尤妙在蔔右壹段,句句說小駟,卻句句寫此公。將忌克人性情舉動,刻劃無遺。”記言可以刻劃個性,此其顯例。
韓簡視師壹段,《左傳》亦借乙口敘甲事,直指秦伯伐晉之緣由:“出因其資,入用其寵,饑食其粟,三施而無報。”晉曲秦直,可以知之。清王源《左傳評》所謂:“借韓簡口中,結惠公從前多少行徑。”隨視師問對出之,渾然天成。晉惠公使韓簡請戰,“寡人不佞”雲雲,與城濮之戰楚子玉“能進不能退”語,同是驕兵神氣。吳曾祺《左傳菁華錄》謂:“寫壹時戰狀,他人數百言方盡者,此只以壹二言了之,可謂簡括之極。此等境界,萬難學到。”言敘之妙有如此者。
晉惠公之劣跡惡行,壹言以蔽之,曰敗德。妙在借由史蘇之占,韓簡指桑罵槐表出,巧妙點睛。韓簡再引《詩·小雅·十月之交》,稱“僔沓背憎,職競由人”,比興寄托,諷諭自在言外。諸家評論《左傳》敘韓之戰,多指“職競由人”壹語,為通篇之主(詳後)。經由語敘帶出文眼,敘事絕妙經營。全篇對話,在呼應惠公之敗德;而重耳之將興,借秦伯再次輸粟,以對話出之,所謂“以待能者”。而秦穆終能稱霸西戎,“姑樹德焉”壹語,亦可見出端倪。
《左傳》之敘事傳人,擬言代言處,誠如錢鍾書《管錐編》所雲:“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觀此,《左傳》之對話藝術,美妙靈動,值得進壹步全面探討。“晉獻公筮嫁伯姬”壹段,清王源《左傳評》欣賞其結構精緊之美,以為雖短幅而有變化、斷續、映帶、借言、精警五妙。辭章之美,賞心悅目,亦頗耐觀玩。
《左傳》工於敘戰,往往於未戰之前,作無數翻騰,千瀾萬波,全為此壹戰役之勝負作張本。及敘至戰狀,寥寥不過數行即止。韓之戰,敘“戰於韓原”之前,於晉惠之敗德敗跡,已作若幹提敘、類敘、對敘、語敘與預敘,幾占全文壹半篇幅。既戰獲歸之後,又鋪陳許多對話與詞令,類敘、對敘、逆敘、串敘、提敘、結敘,兼而有之。結敘風韻尤佳,大有曲終江上之致。
清馮李驊《左繡》卷五稱:“凡大篇段落,必多佳處。全在每段自為提結,又段段遞相聯絡。”此篇提敘特多,頗可見左氏屬辭約文之功夫。王源《左傳評》則以奇正化變,不可端倪之妙,品評本文,以為“開手四段,固以正為奇矣;又非以奇為正、以正為奇、以奇為正乎?”世間佳篇妙文,大抵多不犯正位,如借賓相形,反筆相射,藕斷絲牽,不即不離之倫。清馮李驊《左繡》謂:“韓原之戰,正面著墨無多。”即指出此壹特色。
四、 《春秋》筆削之旨與《左傳》詳略之義孔子筆削魯史記,作成《春秋》經,歷史編纂之際,史事必有去取從違,辭文自有因革損益。取舍損益之際,取決於獨斷別識之義,孔子所謂“丘竊取之”者,所以遊夏之徒不能贊壹辭。然就經典詮釋而言,或筆或削之書法,吾人借其事,憑其文,自可以推求著述之指趣。清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上》曾作簡要之提示: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而後微茫秒忽之際,有以獨斷於壹心……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文史通義校註·內篇五·答客問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
《春秋》載記壹代之歷史,其於東周之人與事,或書,或不書。其所書者,則筆之;不書者,則削之。元趙汸《春秋屬辭》提示解讀《春秋》之法,在“以其所書,推見其所不書;以其所不書,推見其所書”(元趙汸《春秋屬辭》卷八《假筆削以行權》),以之互發其蘊,互顯其義。《春秋》經僖公十五年,書曰“晉侯及秦伯戰於韓,獲晉侯”,宋胡安國《春秋傳》就或書、或不書發論:
秦伯伐晉,而經不書伐,專罪晉也。獲晉侯以歸,而經不書歸,免秦伯也。書伐、書及者,兩俱有罪,而以及為主。書獲、書歸者,兩俱有罪,而以歸為甚。今此專罪晉侯之背施、幸災、貪愛、怒鄰,而恕秦伯也。(宋胡安國《春秋胡氏傳》卷十二“晉侯及秦伯戰於韓,獲晉侯”)
宋胡安國詮釋《春秋》之法,即以或書或不書,或筆或削,互發其蘊,互顯其義。《春秋》專罪晉侯,故詳敘背施、幸災、貪愛、怒鄰種種敗德。欲恕秦伯,故《左傳》於伐晉輕點,而《經》不書伐。筆削與詳略互文,亦由此可見。其他《春秋》學者釋經,論點亦有相通處,如:
秦伐晉,不書;書晉侯,非予之也。明背施幸災者晉侯,欲戰者亦晉侯。書獲晉侯,以賤之也。罪晉,故略秦。其事,則《左氏》詳之矣。(
清劉沅《春秋恒解》卷三)
獲、執,事同而勢異。彼不敢抗,則謂之執。抗不敢就執,則謂之獲。不言以歸者,穆姬以死要秦伯,秦伯不敢將晉侯以入國,舍諸靈臺,故不言以歸。皆從實而書之耳。(日本安井衡《左傳輯釋》卷五)
清劉沅《春秋恒解》特提書晉侯、獲晉侯,以明非之、賤之之義。《春秋》書法,欲罪晉,故詳晉而略秦,此以詳略見筆削之義。日本安井衡《左傳輯釋》釋《春秋》所以書“獲晉侯”,不言以歸者,援《左傳》敘事為證,指《春秋》據實直書。由此可見,言或不言,皆各有其義法。通全《經》事例而觀照之,筆削之義可以如撥雲霧,昭然若揭。
其後,《左傳》以歷史敘事說解《春秋》,《春秋》筆削之書法,遂衍化為詳略互見之敘事義法,重輕、同異、忽謹之際,亦多寓含義法。如《左傳》敘秦晉韓之戰,敘晉惠公愎諫失德甚詳,而秦晉交戰事甚略。《左傳》方敘秦筮伐晉,忽就筮詞之“敗”字,突接“三敗及韓”。蓋正戰且不宜詳,前此之三戰三敗,自當簡略敘之。由此觀之,通曉《春秋》筆削之旨,有助於運化詳略之道。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稱:“《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方苞倡“義法”說,亦以為:義在筆先,法以義起,法隨義變。《左傳》敘秦晉韓之戰,以歷史敘事解經,亦專罪晉侯之背施、幸災、貪愛、怒鄰。故方苞《左傳義法舉要》稱此篇,以“晉侯先事而敗德,臨事而失謀,孽由己作,作通篇關鍵”。詳之、重之,壹切剪裁結構皆脈註綺交於此。詳略去取,重輕損益,壹線文心,皆融貫於此壹通篇之關鍵。
《左氏》敘秦晉韓之大戰,並未正面敘寫戰況,只敘韓簡與慶鄭兩段議論而已。所以然者,清周大璋《左傳翼》以為:“此兩條,最此戰大頭腦,特為詳敘,昌黎所謂記事必提其要也。”舉凡敘事之大關鍵、大頭腦,皆宜大書特書,詳說重敘,提要凸顯。晉惠公由於背施幸災而致寇,又以愎諫違蔔而致敗,皆被獲之緣由,所謂自作孽,不可活。故《左傳》敘戰,詳寫韓簡與慶鄭兩段議論,而秦伯伐晉之是非成敗可知,《左氏》之進退予奪可見,以史傳經之勸懲資鑒亦得以索解。
五、 敘事之義法:義以為經,而法緯之孔子作《春秋》,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謂《春秋》體現之“義”,出自孔子之獨斷與別識。世人臨文,未下筆,先有此“義”;猶丹青繪事,先有成竹在胸,然後可以壹揮而就。史事之筆削取舍,辭文之因革損益,取決於其義之引領與指向。孔子作《春秋》如此,左丘明著《左傳》,司馬遷纂修《史記》,亦不例外。清方苞說古文義法,深得《春秋》書法之啟益,曾言:
《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之,而後之深於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後為成體之文。《望溪先生文集》卷二《讀史·又書貨殖傳後》)
方苞說義法,“義以為經,而法緯之”二語,最稱關鍵。史事如何編比?辭文如何修飾?取決於著述旨趣之“義”。換言之,義,攸關“何以書”;法,涉及“如何書”。如何書,自然受“何以書”之制約。義先存有,法後隨之,此之謂“義以為經,而法緯之”。方苞說古文義法,又稍加演繹之,所謂“法以義起”“法隨義變”,“變化隨宜,不主壹道”,當更明白可曉(張高評《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附錄壹《方苞義法與〈春秋〉書法》,新文豐出版公司2016年版)。
《春秋》與《左傳》之或筆或削,或詳或略,固以指義為南針;即排比史事,屬辭約文,亦以其義為導航。乃至於原始要終,本末悉昭之屬辭比事,亦以史義為指歸。通篇之主、壹篇之關鍵、脈註綺交、壹以貫之之處,即是義之所在。《左傳》敘秦晉韓原之戰,清王源《左傳評》卷二曾拈出韓簡引詩“職競由人”壹語,以為通篇之旨。前敘、後敘,皆就此義鋪陳編比之。如:
此文序晉惠公之喪敗,全是自作之孽,故“職競由人”壹語,乃通篇之主;而前序其獲,後序其歸。序其獲,固見其孽由己作;序其歸,更見其孽由己作。
其義之於篇章,猶壹篇之警策,往往為畫龍點睛所在。王源《左傳評》拈出“職競由人”壹語,指為壹篇大義。結處引《詩》,所謂“僔沓背憎,職競由人”二語,清陳震《左傳日知錄》亦目為壹篇之警策。左氏敘事,以“禍降自天”意相嘲弄,然後吞吐而言“職競由人”。曲筆否決“禍降自天”,而坐實孽由己作,方是畫龍點睛之筆。誠如陳震《左傳日知錄》所雲:
點睛在結處,而全文字字為《詩》言寫生。尤妙在層層皆以“禍降自天”。相為吞吐,作“松浮欲盡不盡雲,江動將崩未崩石”之勢。結處引《詩》,僧繇之龍破壁飛去矣。
《左傳》敘韓之戰,篇首總挈綱領,出以提敘,以見晉侯之背施、幸災、貪愛、怒鄰,因而失德致敗。所謂“出因其資,入用其寵,饑食其粟,三施而無報”雲雲,堪稱點睛之筆,提示秦伯伐晉之緣由,亦即前半幅立意之焦點。方苞《左傳義法舉要》多所提示:
此篇晉惠公以失德致敗,篇首具矣。而中間愎諫違蔔,臨事而失謀,則非平昔敗德所能該也。故因韓簡之論占,忽引《詩》以要逭前後。而篇中所載惠公之事與言,細大畢舉矣。
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稱:《左傳》釋經,“或先經以始事,或後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義,隨義而發”。或先、或後、或依、或錯,皆從義而變,得董仲舒說《春秋》之妙,可與方苞所提“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相互發明。以義為統領,可以要逭前後,細大畢舉,“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退藏於密”,差堪比擬。《左傳》解說《春秋》如此,敘事傳人亦本此而發明之。晉惠公先事而敗德,臨事而失謀,故本篇之大義,聚焦在“職競由人”(孽由己作)。方苞《左傳義法舉要》詳加舉證,如雲:
失德失謀致敗由人,則守義好謀,而轉敗以為功,亦由人。並晉群臣之蹙憂以從君,惕號以致眾,馳辭執禮以喻秦,皆壹以貫之。而慶鄭之孽由己作,亦包括無遺矣。敘事之義法,精深至此,此所謂出奇無窮。
“職競由人”(孽由己作),為《左傳》秦晉韓之戰壹篇史義所在,亦懲勸經世之所在。敘事之先之、後之、依之、錯之,皆準此而發。晉君之失德失謀,致敗由人不由天;晉臣之守義好謀,轉敗為功,亦由於人事。晉群臣之從君,惕號致眾,馳辭喻秦,壹以貫之,皆由於人。甚至慶鄭之自我作孽,亦不離“職競由人”之篇旨。方苞《左傳義法舉要》稱:“古人敘事或順或逆,或前或後,皆義之不得不然。”義為經為先,法為緯為後,法以義起,法隨義變,董仲舒所謂“從變從義”,杜預所謂“隨義而發”,要皆敘事義法之要領與真言。
(作者單位: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