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之誠原籍江蘇江寧,但是生於四川成都,並在四川度過了他大半個少年時代,落地生根,怎麽說也算是成都人了,成都留給他的滿口的四川話是怎麽也改變不了的了。幼年的鄧之誠就酷愛讀書,再加上父親也算博學之人,家學淵源。幼年入私塾,學的是四書五經,六代文史,據說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對六朝書史尤為嗜好;隨即就讀於成都外國語專門學校法文科,研習西學,不久隨父到雲南,入讀雲南兩級師範學堂。
早年的鄧之誠先生投身報業,他以筆為工具,對當時國內外政局及地方興革事宜,多有論述,深為時人賞許。武昌起義後,在報紙上撰寫政治性文章,歡呼辛亥革命勝利。袁世凱竊國後,乃自滇出川、鄂,積極參與護國軍運動,並結識革命領袖孫中山、黃興及護國軍統帥蔡鍔等。他不僅在言論上宣傳革命,還言行合壹,投身反清革命活動和反袁護國運動。
崢嶸少年,書生意氣,這段時期的鄧之誠,即使不能視為革命家,也像壹個社會活動家,無論如何,不是後來的歷史學家。他在這些崢嶸歲月的所見所聞,都被鄧先生匯為壹編,成《護國軍紀實》壹書,這本書材料真實可靠,實為不可多得的實錄,極具史料價值。
1917年,鄧之誠先去了上海,同年應北京大學之邀北上,在國史編纂處任民國史纂輯,兼任《新晨報》社總編輯壹職。1921年至1930年間,先後任北京大學、北平師範大學、北平女子文理學院、輔仁大學諸校史學教授。從1930年秋起,專任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遷居西郊,潛心以教學著書為終身職誌。這樣,鄧之誠先生完成了從社會活動家和報人向學者的轉變。 其實,從少年到中年,總會出現心境的轉變,這大概是必須的人生經歷,學者也不例外。鄧之誠是如此,另壹位著名人物周作人也是如此。他們都是自小頗具傳統學術修養,盛年時期卻或多或少反了傳統,鄧之誠歡呼辛亥革命,周作人則提倡白話文學,但到中年之時,兩人都回歸學問,回到書齋,潛心著述,向傳統之學靠攏。
當然他們也有不同,比如周作人是新文學中的標誌性人物,但鄧之誠卻對新文學向來缺乏好感,雖然沒有公開攻擊新文學,贊美推舉之詞也不多見。但他們最大的不同,卻是在對日本侵略者的態度上。
1941年冬,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被占被封,燕京大學的師生遂落入敵手,鄧之誠與張東蓀、洪煨蓮等燕京大學的教授被日本軍逮捕入獄,關入北大紅樓,壹同被囚禁的還有輔仁大學伏開鵬、藍公武等著名教授。這些被捕的教授在國內外都很有名氣,日本憲兵隊懾於影響沒有對他們用刑,但他們在被囚期間依然備受虐待淩辱。鄧之誠記述他親身見聞說:“憲兵隊審訊時,無不用刑求者,有撲責,有批頰,有拶指,有水淋口鼻,有灌水。灌水引犯者至浴室中強飲滿腹,以足蹈腹,水從耳鼻口中激射而出,最為慘苦,往往有致死者。聞尚有重刑逾於灌水者,又聞有電機磨人,毫發齒骨、血肉肌膚皆成液質,實慘不忍聞。憲兵隊用刑,分隊尤嚴,往往夜間被刑者哀呼淒厲,使人心膽俱碎。”
這樣的囚徒生涯將近半載,1942年,鄧之誠等人獲釋。出獄之後,生活已無著落,惟靠鬻字、典當、借貸以維持壹家生活,拒絕替日偽工作,表現了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這就是他值得稱頌的地方。
日軍的殘暴非但沒有使鄧之誠這個溫和的學者屈服,反而催生了兩部“獄中奇書”。在獄中,學者們在敵人的眼皮之下偷偷以詩寫誌,時有所詠,出獄之後,鄧之誠把這些誕生於監獄的詩歌匯為壹編,各體雜詩***壹百零五首,成《閉關吟》壹書;又撰寫獄中所遭受的非人待遇為《南冠紀事》壹書,壹***壹萬余字,公開刊布,公諸於世,揭露日寇的殘暴嘴臉。別看這個學者低頭作文,文風比周作人還溫厚老實,但大是大非面前,他真壹點也不含糊。 從後來鄧先生的治學路徑來看,顯然是幼年的家教和私塾對他影響較大。鄧先生傳世的著作多是經史子集的傳統路子,文風也溫柔敦厚,頗似周作人的晚年之文,甚至可以說是老老實實,比周作人更有過之。而且,即使後來他做到了《新晨報》的總編輯,對新文學也缺乏好感。
鄧之誠壹生作為治學謹嚴,博聞強識,誨人不倦。鄧之誠先生從事教育五十年,僅在燕京大學就執教二十年之久,培養了壹大批文史工作者,如知名學者周壹良、譚其驤、朱士嘉、勞幹、王鐘翰等。他對中國歷史有精深的研究,善於從前人別集、筆記中輯錄整理歷史資料,著有《中華二千年史》、《骨董瑣記》、《桑園讀書記》、《明齋題識》、《東京夢華錄註》等。
作為歷史學家,鄧之誠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久負盛名的《中華二千年史》。這本書本來是鄧先生在北京大學的授課講義,原名《中國通史講義》。講義原本只有上中兩卷,上世紀30年代初,這本尚未全部完成的講義被選為《大學叢書》的壹種,更名為《中華二千年史》,公開出版。上世紀50年代初,鄧先生續成下卷,全書告成,歷時二十余年。這部逾二百萬字的大書從秦朝統壹中國開始,終於辛亥革命清亡之時。縱橫二千余年,可謂是《通鑒》以後第壹部通史。全書旨意,重在通觀歷代興亡史實始末,識其成敗得失,臧否人物,檢討謀略,以供後人借鑒,頗有通鑒遺風。而書中顯露出來的史家意識,春秋筆法,又深得通鑒精神。
如果說《中華二千年史》體現了鄧之誠作為歷史學家的全局意識和史實勾稽能力,那麽,《骨董瑣記》則顯示了鄧先生細微之處的考證水平。《骨董瑣記》是鄧先生博覽群書的產物,先成正續編,後來又有《三記》,合為《骨董瑣記全編》壹書,全書***有“三記”十八卷。該書考釋文物,鉤稽史料,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文史工作者可以從中覓得“蛛絲馬跡”,以作資料,以作線索。嚴格說來,此書並不算是史學著作,書中標題,如“銀價米價”、“藏書印”、“葫蘆器”、“羊腦箋”、“日本刀”、“女子篆刻”、“江浙藏書家”等等,簡直是搔人癢處,增長見識,悅目消閑,真乃天下第壹等“閑書”也!據說鄧先生光是寫初編就查閱輯錄了不下兩百余種書。 鄧之誠性喜抄書,又喜藏書,其藏書室名曰“五石齋”。鄧之誠師尊顧序林,於是早年註意收集顧氏全部著作的不同版本,於藏書之道,漸有所得,後來遂起意收藏圖書。鄧之誠最喜收藏明末清初時人的集部之書和清代禁書,也鐘意於有關風俗、風土資料性質的書。
抗日戰爭前鄧之誠的五石齋已收藏了700余部清初人文集,如清代禁書《青來閣初集》、《西齋集》、《松陵文獻》、《士風錄》、《蓄齋二集》等,均為稀見之書。鄧之誠向來以有大量清初人的集部之書而自豪。據說他曾與著名藏書家倫明相比,他有而倫氏無者就有百十余部,可見“五石齋”所藏之富。
藏書家大多精熟古籍版本,鄧先生也不例外。他曾為燕京大學圖書館和哈佛燕京學社審定古籍善本,為燕大圖書館先後審核、鑒定,選出校印的有:奕賡《佳夢軒叢著》手稿本十壹種,茅瑞徵《萬歷三大征考》傅鈔本壹冊,董其昌《神廟留中奏疏匯要》明鈔本四十壹卷,張萱《西園聞見錄》傅鈔本壹百零七卷等。
藏書家壹般愛書如命,擁書自重,珍本圖書,壹般束之高閣,密不示人。鄧先生則沒有這種毛病。他以所藏五石齋鈔本秘籍包括談遷《北遊錄》、蕭奭《永憲錄》及崇彜《道鹹以來朝野雜記》等付印,廣為散發,嘉惠士林。
鄧先生晚年撰寫的《清詩紀事初編》八卷,系根據壹生先後訪得的700余種順、康時人詩文集整理爬梳而成,***收作者600人,錄詩2000余首,本黃宗羲以詩證史之說,不限名家,貴在詩能記史外之事。全書600篇小傳,於清初人物與文獻的考訂幫助極大。壹代詩史,賴之傳世。
五石齋中,尚有不少清末民初人像和當時的風俗照片。鄧之誠收藏風俗民俗的照片的名聲遠播,據他的學生回憶,很多打鼓的、賣破爛的專門為他收集照片送去,他出高價收買。先生出示過壹張名叫“楊翠喜”的照片,這張照片牽涉到1907年(光緒十三年)北京的壹件買官名案,直隸道員段芝貴和慶親王奕劻父子等達官顯貴都是個中醜角。照片拍攝了清末13個妓女的全身像,中坐者即為楊翠喜,從照片可以看出清末民初人物的服飾打扮,十分珍貴。
抗戰勝利後,1946年燕京大學復校,鄧之誠仍回校任教。1952年院系調整以後,並入北京大學歷史系,專任明清史研究導師,並成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歷史考古專門委員。鄧之誠晚年時,將藏書捐贈給中國科學院圖書館,1960年1月6日鄧之誠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