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汝墳貧女
時再點弓手,老幼俱集。
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
自壤河至昆陽老牛陂,僵屍相繼。
汝墳貧家女,行哭音淒愴。
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
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
督遣勿稽留,龍鐘去攜杖。
勤勤囑四鄰,幸願相依傍。
適聞閭裏歸,問訊疑猶強。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
弱質無以托,橫屍無以葬。
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
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
譯文:
汝河岸邊有個貧窮住家女,邊行邊哭聲音淒涼又悲愴。
自己說道:“家中父親年已老,獨生小女孤單沒有男丁壯。
郡吏抓丁之來何等粗暴相,縣官惟命是從不敢來相抗。
督促遣送不要壹刻有停留,老態龍鐘抓去還要扶拐杖。
殷殷勤勤囑托四旁之近鄰,有幸能得眾位多多來相幫。
最近聽說有的同鄉已回家,打問消息疑慮生死心慌張。
果然在那冰冰寒冷冬雨中,老父凍僵死在壤河岸邊上。
女子質柔體弱無力將父拖,橫屍曠野又無銀錢作埋葬。
始知世上生女不如只生男,雖存世上究竟何事可承當。
捫胸聲聲悲號大呼叫蒼天,我生我死到底將是怎麽樣?”
賞析:
這首詩是描寫汝墳貧女哭訴朝廷的兵役給人民造成的災難和痛苦。此詩所寫是有史實根據的,作者原註稱“時再點弓手,老幼俱集”,據與作者同時的司馬光《論義勇六割子》之《第壹割子》說:“康定、慶歷之際,趙元吳叛亂……國家乏少正兵,遂籍陜西之民,三丁之內選壹丁以為鄉弓手……閭裏之間,惶擾愁怨……骨肉流離,田園蕩盡。”(見《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三十壹至卷三十二)可以與此詩所寫互相印證。不同的是此詩以壹個家庭的悲劇形象地反映這段歷史,龍鐘老人拄杖應征,死在陰雨嚴寒之中,弱質貧女,無所依托,“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這種對生命絕望的呼喚,比歷史記載更生動、形象並深刻地揭露兵役的殘酷和罪惡。這便是這首詩歌所達到的藝術高度。
這是壹首敘事詩,開頭二句交代環境,引出人物。“汝墳”,指河南汝河岸邊。《詩經·周南》中有《汝墳》壹首,詩中以婦女口吻說道:“魴魚額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朱熹《集註》認為是寫“汝墳之人”,“供紂之役,其家人見其勤苦而勞之”。事情竟如此之巧,歷史上最反動的紂王在這裏征集徭役,宋仁宗也在這裏募集兵丁,詩人通過這壹令人容易產生聯想的典型環境,便把這次徭役的性質告訴讀者。下面便同樣以婦女的口吻控訴徭役的罪惡——“行哭音淒愴”,真是高度的藝術概括!妳看她壹邊行走,壹邊啼哭,那聲音多麽淒慘、悲愴!僅這壹句造成的氣氛已籠罩全篇。
從“自言有老父”以下,可分三個段落。這位女子只有壹位老父相依為命,“孤獨無丁壯”壹句很像北朝民歌《木蘭詩》所說的“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在交代了家庭成員以後,便說郡吏突然上門,把老父抓走。壹個“暴”字寫出了郡吏兇惡的氣勢,而“縣官不敢抗”壹句則是對“暴”字的補充,連縣官都不敢違抗,何況平民百姓呢。這裏的“縣官”,恐是詩人自指。“督遣”二句,幾乎使人聽到郡吏呵斥聲,他們兇神惡煞似的督促壯丁們離村,不準遲延,更不準停留。女子的老父雖已年邁龍鐘,步履維艱,還要拄著拐杖前往兵營。女兒見狀,於心不忍,便再三囑咐被抓去的鄰人,希望鄰人路上多多照顧老父。這“四鄰”二字,反映出被抓者之多,恐怕比歷史上所載的“三丁選壹”還大大地超過。以上為第壹段。[8]?過了壹段時間,村子裏漸漸有人被放回,女子連忙去打聽,在她心目中,老父或許還能勉強支撐。“疑猶強”三字,寫人物的心理狀態極為貼切,這使人們想到在老父去後,她心中始終忐忑不安,疑信參半:壹會兒擔心老父累倒了,壹會兒又希望他能活著回來。由於經過這樣的鋪墊,下面“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便如晴天霹靂,震撼著這位女子的靈魂。啊,老父果然死了,在大雨嚴寒的時刻,在“僵屍相繼”的壤河道中!詩筆至此,達到了高潮。這是第二段。
老父死了,只留下壹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又能依靠誰呢?老父的'屍體橫躺在壤河道中,又有誰給安葬呢?生者如此痛苦,死者如此淒慘,這是壹幅慘絕人寰的圖景。面對如此現實,女子毫無辦法,只好自怨自艾:她恨自己身為女子,不能代父從軍,又不能為父營葬,雖然活著又能頂什麽用呢?最後她捶胸頓足,口呼蒼天,是生是死,莫知所從。“將奈向”,據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三雲:“義猶雲奈何也。”如黃庭堅《歸田樂引》詞:“前歡算未已,奈向如今愁無計!”蓋為宋時俗語。此詩用這三字作結,頗符合詩家所說的“言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值得人們吟味和深思。這是第三段。
此詩的特色在於敘事中帶有真摯的感情。作者雖是客觀地反映當時徭役帶給人民的苦難,但通過詩中人物之口抒發了父女之情、反對暴政之情,特別是最後壹段寫老父橫屍道路,女兒欲葬不能而自己的命運又生死未蔔,呼天搶地,感人至深。因此此詩又可稱之為“敘事抒情詩”。
通覽全詩,值得驚嘆的是詩人在創作上的勇氣。他把犀利的筆鋒直接指向宋朝的兵制,激烈地反對統治者所進行的戰爭。“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二句,頗值得人們深思。郡吏為何那樣兇暴?縣官為何不敢違抗?簡言之,是因為來頭很大。這不是在暗示上有朝廷撐腰麽?宋朝以詩歌譏切時政,往往是要受到處分的,蘇軾的“烏臺詩案”便是壹例。比蘇軾略早的梅堯臣用比蘇軾激烈得多的詩篇,的確是十分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