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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進士

十萬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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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於

壹個

科舉制度在中國實行了1300年。科舉考試的直接結果是選拔了十多萬進士和壹百多萬舉人。當然,這個龐大的群體中會夾雜著很多無聊或卑鄙的人,但總體來說,確實是中國歷代官員的基本隊伍,其中不乏優秀的政治家和文化素養很高的行政人員。

我始終認為,中華文明能夠成為人類主要古文明中唯壹不間斷的特例,科舉制度起到了最關鍵的作用。

科舉制度的很多毛病其實從壹開始就被註意到了,也有很多智者反復思考、論證、修補、改進,包括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王安石等等。我無法想象這些文化大師會這麽蠢,讓他們荒唐去實踐吧。

我們可以想象壹下,如果不是科舉,古代中國該如何選擇自己的官員?這真的是政治學的壹個大問題。

遺傳是壹種。這個方法是最簡單的。上壹代做官,下壹代繼續做官。這種方法在中國奴隸社會基本采用,後來在封建社會部分實行,稱為“恩”。

世襲制的弊端顯而易見。第壹,不可能繼承領導權。第二,這種權力轉移大大減少了朝廷任免官員的權力,分散了政治控制。

遺傳因為過分強調先天的為官資格而走到了死胡同,於是壹些封建主開始尋求後天的為官資格。

壹個貴族,看到有文采,平日低調,就壹直保持下去,家裏也漸漸成了人才倉庫。當他需要的時候,會被隨意任命官職。這叫“養壹個書生”,有的君主家裏養了幾千食客。這種方法讓歷代的政治家和知識分子都有點心動,很想養壹批或者被養壹批,但是仔細想想也有很多問題。

雖然食客與飼養員沒有血緣關系,但飼養與被飼養的關系實際上已經成為血緣關系的延伸。被養大做官的,主要是執行看守人的指令,很難成為誠實的管理者,社會很可能因為他們而混亂。

大概到了漢代,實行的是“考察”制度,即地方官員隨時發現並考察所需要的人才,然後推薦給政府。考試和推薦是為官資格的確定,但不難想象地方官員的見識和品味各不相同。如果沒有最低標準,壹切都會亂七八糟。妳說這個好,他說那個好。導致青年人才大位,大人才小位,造成行政價值體系的紊亂。為了克服這個問題,在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形成了“九品中正”的選官制度。在這種制度下,中央派出專門選拔官員的“官吏”,把每個推薦的人評定為九個等級,然後根據這個等級確定官員的級別。這樣就有了相對統壹的裁判,被裁判的人就有了等級,無序走向了有序。

但明眼人壹看就會發現,這種“九級司法”制度的公正,完全取決於那些“司法官員”。如果他們把家庭背景作為推薦的主要標尺,那麽這種制度也會成為世襲制的變種。可惜就是這樣,我排了很久。最後不想拿出來了,重要官位都落到了巨頭手裏。

正是在這種無奈中,隋唐時期出現了科舉制度。我認為科舉制度最大的好處在於,它從根本上打破了權貴家族對政治權力的壟斷,使國家行政機構的構成向盡可能大的社會開放。

科舉制度表現出這樣的熱情: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才都有晉升的可能,哪怕是老的晚的,只要能趕上考試,總會給妳留著機會。當然,這種熱情在具體實施中大打折扣,但畢竟在中國點燃了迅速蔓延的希望之火,壹下子激發了無數人才接受競爭和選拔。

國家行政機關與普通民眾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親和力,對社會智力的吸收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宋朝以後的科舉考試中,來自全國各地的窮人占了很大壹部分,其中不乏當時社會地位低下的普通人的兒子。

然而,科舉制度實際上遇到了壹系列可怕的悖論。

首先,整個社會心態因為它發生了變化。

本來是為了體現公平,為整個社會提供可能性。於是,九州全部變成了科舉考場,所有有可能讀書寫字的年輕人都抵押了人生的成敗。科舉的內涵大大加碼。

本來就是為了顯示權威,把很多不規範的升遷之路堵在了科舉之外。於是,別無選擇的人們不得不把科舉當成壹場妳死我活的戰鬥,創造科舉的理性動機逐漸變形。

選拔人才本該有的冷靜、客觀、耐心、平和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轟轟烈烈的焦慮、興奮、恐慌和奔忙。1000多年都沒冷卻過,幾乎有很長壹段歷史都被火烤過。

我們中國從壹開始就太註重表面的禮儀,壹件好事總是以極其誇張的方式鋪陳出來。早在唐代,科舉制度形成後就裝飾得太多,太過浮誇,擾亂了全國士子的心緒。每次都有壹批人考上進士。慶祝是應該的,但不知何故,沒完沒了的復雜禮儀讓這些被錄取的人暈頭轉向。讀書人要先謝“主人”(主考官)並拜見丞相,然後遊覽曲江,參加杏園宴、聞喜宴、櫻宴、月燈宴等。,甚至在Yanta寫標題,在Jionji看雜耍劇院。他們很忙,也很驕傲。

在孟郊的詩中,所謂“馬蹄疾在,壹日盡見長安花”,在張繼的詩中,所謂“二十八人首上,百萬裏行名”,都是描寫這裏的景象。據傅玄聰先生考證,當時壹中的進士進士根本應付不了沒完沒了的熱鬧儀式,於是長安民間成立了壹個營利性的商業服務機構,名為“進士團”,負責為進士租房、準備飲食、安排禮儀,直到道路疏通、全線承包。“金石集團”的生意壹直很紅火。

這種非同尋常的熱鬧景象強烈地反映了落榜者的悲傷。驕傲的馬蹄聲跳躍而過,嘹亮的鼓樂在耳邊響起,勝利者的名字在市場上盛傳,輕蔑的目光四處徘徊,只好低頭嘆息。他們絕望地回到了招待所。旅社裏,昨天還彬彬有禮的鄰居變成了新秀才,傭人在高高興興地收拾東西。有傳言說,如果妳能得到壹件新進士的禮服,下次考試就會非常幸運,於是妳就厚著臉皮怯生生地去求仆人。乞討往往會導致無聊,更多的落伍者不會做這種丟人的事,只會關在自己的房間裏,想著怎麽回家。

壹個落伍者回家,無論是他還是他的家人,心理上都很難。據《南方新書》記載,有個讀書人叫杜,多次進士,正要回家時,收到妻子的壹首詩:

有情人專用的巫師,

年復壹年放回去的是什麽?

現在我為我的臉感到羞恥,

如果妳來了,請在夜晚來臨的時候來!

老婆的詩真的很賤,但是她為老公害羞,希望老公在黑暗中偷偷回來。收到這首詩的老公會回家嗎?所以很多人都被困在長安,決心壹死,不考好絕不回家。

可想而知,由此引發的家庭悲劇數不勝數。

科舉考試就像壹個巨大的篩子。本想用力撞幾下,在壹大堆顆粒中篩選出細小的種子,但撞得太猛太久,打翻損壞了很多篩選出來的種子。

在我看來,科舉制度給中國知識分子帶來的心理弊病和人格傳承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壹,等待機會的心理。

等待機會也可以稱為“苦心理”。本來,以奮鬥求成功,以競爭求發展是普遍原則,無可非議。而中國讀書人的奮鬥和競爭,不追求自然漸進,而是希望壹次發財。成敗切割成黑白,切割線雙醜態。

到了那裏我都不敢回家。壹旦我達到了,我就成了王,壹個明裏暗裏狂妄自大的人。由此我們可以推斷,華夏大地上無數謙謙君子、溫文爾雅的學者,他們的衣著未必樸素,內心未必平和如面孔。他們有著世界上最驚人的寬容和耐心,能承受最尷尬的艱難和屈辱,因為他們知道遠方會有機會。

寬容和忍耐也會碰撞到不能容忍的界限,會抱怨和埋怨,但壹般不會明爭暗鬥。因為所有的社會競爭都被科舉制度細化成了官方競爭,也只有這種競爭才是高效的。因此,中國學者已經習慣了這樣壹種奇怪的平衡:憤世嫉俗並宣稱他們不會與世界其他國家競爭,心滿意足和快樂,但暗示他們沒有才華。他們的人生旋律比較簡單,就是在隱忍中期待,在期待中忍耐。

第二,騎墻的姿勢。

科舉制度使大多數中國學者成為政治和文化之間的騎墻派。兩端相關,兩端有預期,但兩端都不真實,兩端都難以落地。

科舉選拔行政官員。這些不久前還困在窮巷裏的學者,壹次又壹次的處理行政和裁判性的訴訟,可以嗎?這些跳下馬背,走出杏園宴和婚宴鼓樂的新進士,被授予官職後還能調解錢糧,控制賦稅?就算妳留在中央參與文化行政,妳已經有協調功夫組織的能力了嗎?

是的,壹切都可以原諒。他們是文人學者。但作為文人學者,他們卻失去了文化本位。因為他們既然接觸了文化,就為了通過科舉而做官,文化本身的目的就不存在了。學術文化的尊嚴和知識分子的使命只是偶爾閃現,卻無法貫穿壹生。

於是,圍繞著科舉,政治和文化形成了壹個糾結的圈子:對政治不太熟練,因為文化;沒能保存文化,說是為了政治。文人?官方?沒有導向,沒有關聯性,既沒有政治品格,也沒有文化良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但在中國,卻往往因為無事而成為皆大歡喜。雖然弱小,但它是童淵,童淵沒有支點,童淵沒有關系。

第三,矯情傾向。

科舉的成功率很低,必須放棄親情,讓全家都加入到無休止的分離和等待中。壹來二去,科舉與正常的人情格格不入。那些不敢回家的讀書人,可以不顧年邁的父母,把新婚的妻子留在農村,怕考不上。壹開始是出於無奈。後來,這些人彼此建立了壹個價值原則。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會被視為雄心勃勃,受到充分的贊揚,那將是完全虛偽和自私的。

鐵石心腸不要感情,但也不排斥淫蕩。王突然向他的老朋友提出的第壹件事就是要壹個女人。俗話說“書中有顏如玉”,也是這個意思。

我註意到很多唐朝新考上的進士,壹高興就去長安平康裏的妓院。平康裏的妓女也願意和進士交朋友。但在交談之下,新學者往往發現,這些妓女既有才華,又有美貌,無論是詩歌修養、歷史知識還是人物評論,都不比自己差。他們當然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

在這些妓女面前,新派文人多年來努力爭取、曾經引以為豪的內容,都立刻褪色,剩下的唯壹優勢就是她們是男人。

男人以知識求官位,妓女以美貌求生存,男人所擁有的壹點點知識,都在笑聲中壹壹投降。不知道這些男人是不是因為這個有點煩。

男人有家庭而放棄親情,妓女有感情卻無法體會。誰的眼神在對視的時候會更從容?幸好我查到壹份史料,歐陽湛,福建泉州晉江人,進士後到山西太原遊玩,和壹個妓女壹拍即合。見面回北京後,稍微處理壹下就來和他結婚了。由於在北京的耽擱,女子苦苦思索後終於病倒,臨死前剪了壹個發髻,留下了壹首詩。歐陽詹終於看到了這壹切,哭著悲痛而死。

這位進士之死,看似樸實無華,實則頗為高尚。因為他把自己所有的名聲和官職都置於愛情之下。和他比起來,其他很多人的名利都是假的。

除了以上三個方面的人格扭曲,科舉制度還不得不對考生做出嚴重的人格侮辱,即壹套反作弊措施。

反作弊始於宋代。宋代朝廷實行嚴格的文官制度,科舉成為國家官員的唯壹來源。隨著競爭的日益激烈,反作弊成為壹件大事。到了明清時期,這壹制度越來越嚴格。哪怕只有壹個考生考完卷子,也要戴著枷在考場外三個月,然後流放萬裏。

如果是托人推薦,就會成為清朝的“考案”,結果很可能是推薦人、被推薦人、被推薦人連同所有考官壹起被處死,全家被流放,牽連九族。

我曾經參觀過中國古代科舉的展覽。面對那些對象,我強烈地感受到,從宋代開始,作弊和反作弊就成了壹些考生和官員之間進步的智力競賽,而競賽的結果是雙方都很卑微。

到了清朝,連考生頭上的辮子都要解開檢查,連肛門都要檢查,真是侮辱人。在北方,無論是“春考”還是“秋考”,都會遇到寒冷的日子。為了防止考生用羊皮夾克攜帶,規定所有進入考場的羊皮夾克都不能正面,只能在上面穿壹張羊皮。壹眼望去,考場內外白花花的,就像壹群混亂的羊群。

任何考試作弊都沒有錯。但是,我們中國人往往忘記了壹個最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所有的預防措施都不應該剝奪所有無辜者的尊嚴。當人的基本尊嚴可以被隨意濫用的時候,文化的意義在哪裏?

科舉制度積累了很多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遇到了新時代。

19世紀的中國,面對列強的海軍力量,突然發現自己最缺的就是人才,這讓科舉制度和中國文人壹起暈了過去。

壹千多年前科舉制度剛剛盛行的時候,中國在世界上是壹個什麽樣的形象!科舉制度不就是為了找更多的人給這個形象增色嗎?怎麽過了壹千多年就變成人才空缺了?

是中國被科舉制度欺騙了,還是科舉制度被中國欺騙了,還是他們互相欺騙了,還是大家都被壹種奇怪的歷史魔力欺騙了?

據齊如山先生回憶,直到19世紀末,中華大地還在愚蠢地用科舉制度抵制商業文明。壹個人連最低級的科舉都參加,連壹個秀才都考不上。那時,他被認為是壹個“有文化的男孩”。當他有事要見地方官時,他可以找個位子坐下,或者與官員們同桌用餐。相反,壹個商人,即使是國內的大亨、富豪,遇到知縣也不會有座位,更不會被允許與官員同桌用餐。

於是壹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歷史雕像出現在我眼前:壹個讀了幾年死書沒有讀任何門道的失敗者傻傻地坐著,壹個創造了大量財富、可能給中國帶來新活力的從業者像仆人壹樣站著。這座歷史雕像離我們不遠。

那麽,這些坐著的人在19世紀後期是通過什麽方式參加考試的呢?周作人先生回憶說,那是寒冷的季節。他半夜起來,早早坐在考場,在吵鬧聲中等到天亮。天亮後,有人拿出壹塊木板,上面寫著考題,於是嘩然變成了咿呀學語,考生們壹邊咿呀學語,壹邊在想怎麽寫八股文。直到傍晚,時間似乎緊了,嘆息變成了呻吟:

暮色中,點點燈光逐漸增多,看過去真像許多鬼火,連成壹片;在這半明半暗的不滅之火中,有壹種呻吟的聲音,實在讓人生疑。

齊如山老師還對此做了壹個小補充,那就是壹整天的考試都不能離開座位,所以可想而知,會場汙穢不堪,臭氣熏天。

我讀這類記憶的時候總是發呆:是什麽附體了中國燦爛的文明和無數的中國人才壹頭紮進這種鬼火,呻吟,惡臭?

迫於時代壓力和國際比較,慈禧於1901年下令改革科舉。考試內容增加中外政治史、藝術學,仍考四書五經,但不再使用八股文方案。同時開辦新學校,送學生出國留學。

這個轉向既不基礎也不徹底,結果發生了很多不容易的趣事。考官為了增加西方文化的內容,曾經把法國的拿破侖塞進了考試,把中國古代壹個失敗的英雄項羽和他作比較,成為中外比較試題:論項羽的斷輪(當時初定譯名,拿破侖譯為斷輪)。寫題的考官趕時髦,但是全國考生怎麽跟得上?壹位候選人壹動筆就寫道:

老公項羽是不是有個破輪子拿不動了?項羽如何才能把破輪拿來修身養性?妳不可能用整個輪子贏,但是壞了的輪子更糟糕?

考生很自然地把“拿破輪子”當成了壹個行為短語:有人伸手去拿破輪子。他不知道項羽有沒有坐過破輪,八股文考試鼓勵空談,文章接著寫。

當我和其他讀者壹樣,在舒蕪先生和吳小如先生的文章中讀到這段史料時,我不禁笑了。我想,那個時候科舉真的已經成了壹個破輪子,無論如何都無法向前滾動了。為了防止這個破輪子掀翻整個大車,科舉考試最終在壹片喊叫聲中被廢除。

科舉廢除後,新學堂紛紛設立,不僅釋放了壹大批已經走上科舉的學者,如上面提到的齊如山、周作人等,而且實際上造就了壹大批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的新人才。20世紀中國文化的光明面,基本上就是這些新人才創造的。如果科舉制再持續幾年,那麽20世紀的中國將更加死氣沈沈,毫無生氣。

但即便如此,我們也沒有理由嘲笑它。它支撐了中國壹千多年社會管理人才的有序選拔,維系了中國文化的有效延續,也如前文所述,塑造了中國文人的集體人格。

十萬秀才,百萬舉人,是我們的文化前輩。中國文化的許多奧秘就在其中。他們被侮辱,被扭曲,被尊重,這些都代表了中國文化。所以,它們是我研究中國文化最根本的坐標。

不要辱罵他們,也不要過度維護他們。但由於它們世代久遠,數量龐大,功能基本,我們還是要給它們尊重。這也是我們對中國文化的整體態度。